“我知道,这是我一生中最令人压抑的一次谈话。”

“而且,因为我是残疾人,所以你才做出这个臆断的。那么,让我告诉你一些事情吧,华伦蒂?维京。我怀着和你同样的希望。我甚至希望,有一天我会重新恢复我的身体。如果没有希望支撑,活着还不如死去。我刚才告诉你的这一切,并不是因为我绝望。我之所以谈到这一切,正是因为它们可能发生。正因为这些事情可能发生,我们才必须给予考虑,这样事情发生时就不会使我们措手不及。我们必须考虑这些可能性,这样即使发生了最糟糕的事情,我们也知道如何在宇宙里生存。'

华伦蒂似乎在打量他的脸;他感觉她把他当作一个几乎可以触摸的东西来端详,就好像在轻轻触摸他的大脑皮层。“对了。”她说。

“对了什么?”

“对了,我和我丈夫要搬过来,住在这艘船上。”说着,她就起身朝通向管道的走道走去。

“你为什么这样决定?”

“因为我们的飞船太拥挤。再说,你太值得交谈了。不仅仅是为了得到我写文章需要的素材。”

“哦,这么说来,我通过了你的测验?”

“是的,通过了。”她说,“我通过你的测验了吗?”

“我还没有测验你呢。”

“见鬼。”她说, “万一你没有注意到,那我就告诉你吧——你已经让我通过了,否则的话,你是不会跟我推心置腹的。”

她走了。他听见她拖着脚步在走道上行走,接着计算机报告她正在穿过两船之间的信道管。他已经开始想念她了。

因为她是正确的。她通过了他的测验。她以独特的方式倾听他――没有不耐烦,没有替他说完句子,没有让她的凝视从他的脸上游离。他向她倾诉了,虽然讲得不怎么准确,但却十分动情。大多数时侯,他的话肯定同语无伦次差不离。然而,她却全神贯注地倾听。因而听懂了他所有的论点,没有一次要求他重复。他在大脑受伤之前,与人交谈很自然,现在和这个女人交谈也一样自然。不错,她有主见,固执,专横,爱轻率地下结论;但是,她也能倾听反对意见,必要时修正自己的观点。她能够倾听,于是他能够倾诉。也许与她在一起,他仍然是米罗。

第三章 净 手

人类最大的不幸是他们不变形。你的人民和我的人民生下来都是幼虫,但我们在繁殖之前就会变形成为更高级的形式。而人类却呋生到死一直都是幼虫。

人类的确也要变形。他们时时刻刻都在改变身份。然而,每一个新的身份都靠这样一个错觉滋养:它能永远控制它刚刚征服的肉体。

这种变化是肤浅的。人类机体的本质没有变。人类对他们的变化感到十分自豪,然而,每一种变化到头来都不过是为一成不变的个体行为方式提供一套新的借口罢了。

你与人类太不相同了,无法理解他们。

你与人类太相似了,无法看清他们。

韩清照七岁时,第一次聆听神的声音。有好一会儿,她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听到的是神的声音。她只知道自己的双手肮脏,满是令人厌恶的黏液,肉眼却又看不见。她必须净手。

头几次,简单洗一洗就行了,一连几天她都感觉好受些。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那肮脏的感觉来得越来越频繁,需要愈来愈费力地擦洗,才能去掉污垢。到了最后,她每天都要洗好几次,用硬毛刷子刷手,刷得双手流血――非要弄得疼痛难忍,才会感觉手洁净了。即使这样,每次也只能保持几个小时的洁净感。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她本能地知道必须对自己的脏手保密。人人知道,净手是神向一个孩子显灵的最初的一个征兆。在整个道星,大多数父母都带着企盼的眼光注意观察孩子的洁癖征兆。然而,这些人不明白,导致净手的是可怕的自我意识:来自神的第一个信息就是真人的双手肮脏。清照隐瞒净手,并不是因为她对神向她显灵感到羞耻,而是因为她肯定,如果有人知道了她是多么污秽,会瞧不起她的。

神与她合作,隐藏她的秘密。神允许她只对手掌进行野蛮地擦洗。这意味着,如果她的手严重受伤,她可以把手握成拳头,或者在行走时把手塞进裙子的褶皱里,或者坐下时把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谁也注意不到。他们只看见一个端正规矩的小女孩。

如果清照的母亲在世的话,她的秘密早就被发现了。事实上,过了好几个月,问题才被仆人发现。肥胖的老女仆牟婆偶然发现清照吃过早餐的餐桌布上有一点血迹,老仆人立刻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血迹斑斑的双手是天意的最初迹象,难道这不是众所周知的吗?难怪不得,许多望子成龙的父母都要强迫特别有希望的孩子一再净手。在整个道星,炫耀性的净手被称之为“请神”。

牟婆立刻去向清照的父亲韩非子大人报告。据传言,韩非子是最了不起的真人,在神的眼里,道法高超者如凤毛麟角,而他就是其中之一,因此他可以对付异乡人――来自外星的人类――却从不会泄露他心中神的声音的蛛丝马迹,从而保住了道星的神圣秘密。听到这个消息后,他将会感激不尽,并且会授予牟婆首先在清照身上看见神的荣誉。

一小时之内,韩非子唤来他的爱女小清照,然后父女俩坐上轿子去岩崩山庙宇。清照不喜欢坐轿子――轿夫抬着他们的身体,让她感到很不自在。“他们并没有吃苦。”她第一次说出她的想法时,父亲告诉她, 相反,他们感到十分荣幸。这是百姓向神表示崇敬的一种方式――当真人上庙子的时候,他就让道星百姓的肩膀来体现对神的崇敬。”

“可是我一天天长大了呀。”清照回答。

“你长大后,就要步行,或者坐你自己的轿子。”父亲说。他没有必要说明,她只有长大成为真人后,才会有自己的轿子。“再说,我们努力保持体瘦身轻,从而显示我们的谦卑,这样我们就不会成为百姓的负担。”这当然是开玩笑,因为父亲虽然谈不上大腹哽便,肚子却也是挺起的。不过,玩笑的背后却蕴涵着真正的寓意:真人绝不能成为道星老百姓的负担。在所有星球中,神选中这个星球来显灵,对此百姓必须始终怀着感激之情,绝不能有任何怨恨。

然而,此时清照更关心她所面临的严峻考验。她知道自己是被带去接受考验的。“许多孩子被教会了弄虚装假,撒谎说神向他们显灵了。”父亲解释道, “我们必须弄清楚神是否真的选中了你。”

“我真想神停止挑选我。”清照说。

“在考验期间,你更会这样想的。”父亲说,他的声音充满了怜悯。清照一听,更害怕了, “老百姓只看见我们有权有势,就嫉护我们。他们却不知道聆听了神的声音的人所承受的巨大痛苦。如果神真的向你显灵,我的清照,你可要学会承受苦难,正如碧玉要承受雕刻匠的利刀和磨玉匠的粗布一样。这样才会使你光辉灿烂。你觉得我为什么要给你取名为‘清照’呢?”

清照――这个名字的含义是“光彩夺目”。它也是地球上古代中国一位大诗人的名字。那是一位女诗人,生活在男尊女卑的时代。然而,她却被尊为她那个时代最伟大的诗人。“薄雾浓云愁永昼。”这是李清照的词《醉花阴?九日》的第一句。这也是此时清照的心灵写照。

这首词是怎么结尾的呢? “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难道这也是她的结局吗?她心灵的祖先是在这首词里告诉她,只有当神从西天降临,将她那薄雾般飘逸的金色灵魂从她的肉体带走的时候,现在降临在她头上的黑暗才会消失吗?此刻就想到死,真是太可怕了,她才只有七岁呀;可是,她转念一想:早死也好,可以早日见到母亲,甚至伟大的李清照本人呢。

然而,考验与死亡没有任何关系,至少不应该有任何关系。其实考验非常简单,真的简单。父亲把她领进一间大屋子,里面跪坐着三位老年男人,或者说他们似乎像男人――但也可以被看作女人。他们老得连任何性别特征都消失了。头上只剩下几根稀疏的白发,没长一根胡子,披着松垮垮的长袍。后来清照才知道,这些人是寺庙太监,是星际议会进行干预、禁止自我阉割来献身宗教之前的旧时代的遗老。不过,此时此刻他们却是一群神秘的、鬼魂似的老家伙,用双手接触她,摸索她的衣服。

他们在搜寻什么?他们发现了她的乌木筷子,便拿走了。他们拿走了她的腰带,还拿走了她的拖鞋。后来她才知道,他们之所以拿走这些东西,是因为以前曾有些孩子在考验期间陷人绝望而自杀。一位女孩将筷子插进鼻孔,一头栽在地上,结果筷子戳穿了她的脑袋。另一位女孩用腰带悬梁自尽。还有一位女孩将拖鞋塞进嘴里,一直塞到喉咙,窒息身亡。自杀成功的先例当然是罕见的,但总是发生在最聪慧的孩子身上。所以,他们才从清照身上搜走了所有已知可以用来自杀的东西。

老人们离开了。父亲跪在清照身边,面对着她说: “清照,你必须明白我们并不是真的考验你。对这里发生的事情来说,你自愿做的一切都无足轻重。我们其实是在考验神,看他们是否决心向你显灵。如果是的话,他们就自有办法,我们就会看见这个办法,这样你离开屋子的时候,就是一个真人了。如果他们不愿意的话,那么你就会离开这里,从此永远听不到神的声音了。我无法告诉你我祈祷的是哪种结果,因为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父亲,”清照说, 以口果你为我感到耻辱,怎么办?”一想到这一点,她就感觉手心刺痛,仿佛上面有污垢需要净手似的。

“无论哪种结果,我都不会为你感到耻辱。”

于是,她合拢双手。其中一位老人端着一只沉甸甸的盆子回来了。他把盆子放在清照面前。

“把手伸进去。”父亲说。

盆子里装满了又稠又黑的油脂。清照不寒而栗: “我不能伸进去。”

父亲伸出手来,一把抓住她的前臂,用劲将她的双手插进污泥里。清照失声惊叫――父亲从来没有对女儿使用过暴力。当他松开她的手臂时,她的双手沾满了湿乎乎的黏液。她望着自己的满手污秽,直喘粗气;瞧着双手这副样子,闻着双手的恶臭,连呼吸都困难了。

老人端起盆子,离开了。

“哪儿可以洗手,父亲?”清照呜咽着说。

“你不能洗。”父亲说, “你再也不能洗了。”

清照还是个小孩,便相信了父亲,没有想到父亲的话本身就是考验的一部分。她望着父亲离开屋子,听见他把门闩上。屋里只剩下她孤单一人。

最初,她只是把手放在眼前,确认没有把衣服弄脏。然后她拼命地找水洗,可是找不到,连一块布也没有。屋子连光秃秃也谈不上――椅子、桌子、神像、大石罐倒是有的――但所有的表面都是坚硬、光滑、洁净的,她连摸一下都不忍心。然而,她的手肮脏得无法忍受。她必须净手。

父亲!”她叫道, 快来洗我的手!”他肯定听见了。他肯定就在附近,等待她的考验结果。他一定听见了――但却没有露面。

屋里惟一的布是她身上穿的裙子。她可以在上面擦手,但会沾上油污的;油污可能会弄脏她的身体的其他部位。当然,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把裙子脱下来――可是脱裙子,她的脏手怎么能够不接触到身体其他部位呢?

于是,她把手伸到肩膀后面,抓拢背部的裙子布,把裙子往上拉,一直拉到头上方。湿腻腻的手指在丝绸上面滑动;黏液渗透了丝绸,顿时,她感觉背上湿乎乎、冷冰冰的。她心里想:随后我要弄干净。

至少,她紧紧抓住了裙子,可以脱掉了。裙子从头上滑出,可是还没有完全脱下,她就知道糟了,油污已经粘着她的满头长发,而头发又是披在脸周围的,结果不仅她的双手污秽,而且她的背、头发、脸全都给玷污了。

她再试。把裙子其余部分脱下,然后小心翼翼地在裙子一小块上擦手,接着又用另一小块擦脸。可是无济于事。无论怎么擦,有些油污还是擦不掉。脸擦在裙子丝绸上,不仅没有擦干净,反倒愈擦愈污。她一生中从来没有邋遢得这么绝望――简直无法忍受,却又无可奈何。

“父亲!快来带我走!我不想得道!”他还是没有来。她失声痛哭起来。

哭泣还是没用。她愈哭愈觉得肮脏。她迫切需要净手,便顾不得哭泣了。因此,她一边泪水汪汪的,一边开始拼命地想方设法弄掉手上的油污。她又试了试用手揩裙子,但不一会儿,她就侧身围着屋子转,手在墙上擦,擦得墙上污迹斑斑。手掌在墙上擦得太快,以至产生了热量,熔化了油污。她不停地擦呀擦,直到擦得双手发红,擦掉手掌上一些柔软的茧疤,直到擦得这些茧疤被木板墙里看不见的尖锐物刮掉了。

后来,她的手掌和手指都擦伤了,伤得很厉害,于是,她感觉不到手上的黏液了,便用手擦脸,用手指挖脸,想挖掉脸上的油污。结果手又弄脏了,又重新在墙上揩手。

最后,她给折腾得筋疲力尽,倒在地板上,双手疼痛,而又拿污秽无可奈何,不禁痛哭起来。她闭着眼睛哭泣。泪水顺着面颊簌簌流下。她用手擦眼睛,擦面颊丁~感觉泪水弄得她的皮肤多么湿贰,她是多么邋遢。她知道这肯定意味着什么:神在评判她,发现也不洁净。她不值得活下去。如果她不能洁净,那么就只有把自己聂灭。这会令神满足的。这会减轻痛苦的。她只需找个死的方法,停止呼吸。先前她呼唤父亲时,他没有来,他会悔恨的,但她忍不住了。此时,她已经处于神力的控制之下,神判定她不值得活下去。既然这些年来母亲紧闭嘴唇,不让空气进出,那她自己还有什么权利呼吸呢?

她首先想到使用裙子,想到将裙子塞进嘴里堵住呼吸,或者将裙子缠住脖子窒息而死――可是裙子沾满了油污,一动就会弄脏。樾得另想办法。于是,清照走到墙跟前,紧紧贴住墙。木板墙很坚实:她头往后一仰,然后猛地朝木板墙撞去。顿时,疼痛掠过她的脑袋,她一阵晕眩,一屁股坐在地板上。她的脑袋里面疼痛不已。屋子围着她缓缓地旋转。一时间,她忘记了手的肮脏龌龊。

然而,这只是短暂的遗忘。她看见墙上有一幽暗处,原来是她前额上的油污弄脏了亮锃锃的墙面。神在她的脑子里面说话,坚持认为她和以前一样肮脏。小小的痛苦是不能弥补她的差距的。

她再次撞墙。然而,这次却不觉得怎么痛。她撞呀撞――终于意识到,她的身体不听使唤,老是退缩不前,拒绝给她造成巨大的痛楚。这一来,她明白了神为什么发现她这么没有出息――意志太薄弱了。身体不听使唤:不过,她倒不是无能为力。她可以玩弄花招,让身体乖乖地顺从。

于是,她选中了一尊最高的塑像,大约有三米高。这是一尊青铜塑像,塑的是一个男子跨着中步,手高举着利剑,盖过头顶。塑像有棱角,弯曲处和伸出部位可供她爬上去。她的手老是从塑像上滑落,但她咬紧牙关,一直爬到塑像的肩上,一只手紧紧抓住塑像的头巾,另一只手紧紧抓住剑。

她手摸着剑,一时想把脖子撞在剑刃上――从而停止呼吸,不是吗?可是,剑刃不过是摆设罢了,并不锋利,再说,她的脖子够不着对准剑的尖端。她只好回到最初的计划上来。

于是,她做了几个深呼吸,接着双手放在背后,十指交叉,一头栽向地面。她会头着地,从而使她从肮脏中彻底解脱。然而,当她冲向地面时,却失去了控制。她惊叫起来,感觉身后双手彼此挣脱开来,倏地伸出去阻止她倒下。她带着苦涩的满意想,为时已晚了。随即她一头撞在地板上,顿时世界一片黑暗。

清照苏醒过来,一动就感觉手臂隐隐作痛,头部剧痛――但还活着。她勉强睁开眼睛,只见屋子更黑了。外面是黑夜了吗?她睡了多久?她的左臂痛得无法移动;她看见肘部有红色的淤伤,难看死了,她想自己倒下时,准是把手臂撞断了。

她还看见自己的双手依然沾满油腻,感觉自己污秽不堪:神的评判对她不利。毕竟,她不应该想方设法自杀。想这么容易就逃脱神的评判,神可不答应。

我该怎么办?她祈求道。神呀,我怎么才能够洁净地站在你的面前?李清照呀,我心灵的祖先,我怎么才能有资格聆听神的慈悲的批判?指引我吧!

她的脑子里立刻浮现出了李清照的情诗《一剪梅》。在父亲告诉她母亲即将死去前不久,那时候她仅仅只有三岁,父亲最早让她背诵的诗歌中就有这一首。此时此刻,这首词,正好是她心境的写照,难道她不是背离了神的善意吗?难道她不是需要与神和解,从而被神封为一个真正的真人吗?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月满西楼告诉她,词中诗人思念的是一个真正的神,而不是一个普通的情人――提到西方,总是意味着神介入了。李清照响应了韩清照的祈祷,送这首词来告诉她,如何治愈那无法消除的创伤――她的肉体的肮脏。

词中爱情的旋律是什么?清照心里纳闷。雁字回时――可是这同屋里没有大雁呀。花自飘零水自流――可是这里没有花瓣,也没有水流呀。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她明白这就是暗示,这就是答案。清照缓慢地、小心翼翼地翻过身来。她再次给左手施加重量,顿时手臂弯曲,一阵钻心的剧痛传来,她几乎又晕过去。最后,她跪着,头下垂,靠在右手上,向下凝视。这首词许诺,这样会让她却上心头。

她的感觉并没因此就好受些――依然邋遢,依然疼痛。低头瞧去。只见地板光滑,木纹一行行,似涟漪荡漾,从她的双膝往外一直延伸到屋子的边缘。一行行。一行行木纹,木纹大雁。木纹也可以被看作溪流吗?她必须像大雁一样循着这一行行;她必须像花瓣―样随着溪流飘零。这就是词中许诺的: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她在木纹里发现特殊的一行,那是一线黑暗,如同河流泛着涟漪穿过周围明亮的木头。她恍然大悟,这就是她应该伴随的溪流。她不敢用手指去摸——她那肮脏、卑贱的手指。她应该轻轻地伴随,正如大雁亲吻天空,花瓣抚摩溪流。她只用眼睛伴随那条木纹。

于是,她追寻木纹的踪迹,小心翼翼地跟随到墙边。有几次,她移动太快,以至于失去了木纹的踪迹,忘记了它是哪一条;不过她很快就失而复得,或者说她觉得是失而复得,跟随木纹到墙边。这下行了吗?神满意了吗?

她――几乎,但不是完全一一不能肯定,她的凝视从那条木纹滑走后,她是否又失而复得了。花瓣并不从一条溪流漂到另一条。因此她必须跟随正确的那条。这次她从墙边开始,腰弓得低低的,这样目光就不会因右手的动作而偏离。她沿着木纹缓慢地移动,绝不让自己眨眼睛,哪怕眼睛灼痛时,也不眨一下。她知道如果失去她跟随的木纹,就只好倒回去,从头开始。她必须做得尽善尽美,否则木纹就会失去净化她的力量。

她的追随似乎漫无尽头。她的确眨了眨眼睛,但不是随意,偶然的。她的眼睛灼痛得太厉害时,她就把腰弓得很低,很低,左眼直接贴在木纹上面,然后闭一下右眼。右眼缓解了,又睁开,然后将右眼直接贴在木纹上面,闭一下左眼。就这样,她一直坚持追寻到屋子的中央,那块地板到了尽头,与另一块地板对接。

她不敢肯定是否大功告成,是走完这块地板就行了,还是需要再跟随一条木纹。于是,她似乎要起身,想试一试神,看他们是否满意了。她站起来一半,感觉一身轻;然后产全站起来,仍然感觉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