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不像。”她坐在椅子上身子凑向前来, “话说回来,你决定了吗?”

“决定什么?”

“是我们一块儿干,还是把你自己从三十年的人类历史中连根拔掉,不留下任何痕迹呢?”

“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当然是故事。至于事实,我可以从计算机那里得到。”

“什么故事?”

“你的故事。你和猪族的故事。咱们之所以和卢西塔尼亚舰队打交道,从头到尾全是因为你和猪族。正是因为你干预了他们,才——”

“我们是帮助他们呀!”

“哎呀,我又说错了吗?”

米罗对她怒目而视。但怒视归怒视,他知道她是对的一一自己过于敏感了。 “干预”这个词如果用在科学语境里,几乎是中立价值,只是意味着他给他所研究的文化带来了变化。如果它确实有什么负面内涵的话,那就是他丧失了自己的科学立场――停止研究猪族自身,而是开始把他们作为朋友对待。就这一点来说,他是有罪的。不,没有罪一一相反,他为自己这个变化感到自豪呢。 “说下去吧。”他说。

“这一切之所以开始,就是因为你违反了法律,再加之猪族开始种植苋菜。”

“现在没有种了。”

“是呀,可有讽刺意味了,不是吗?德斯科拉达病毒侵人进来,把你的妹妹为他们开发出来的每一种苋菜统统消灭光了。看来,你的干预是徒劳的。”

“不,并非徒劳。”米罗说, “如今他们正在学习。”

“是的,这我知道。更确切地说,他们正在选择。选择学什么,做什么。你给他们带来了自由。你决定做的事情,我衷心赞同。然而,我的工作是把你的故事写给‘人类星球’和殖民地的人民,这样他们就不一定再用老眼光看你了。因此,我需要从你那里了解关于你是怎样并且为什么违反法律干预猪族的故事;关于卢西塔尼亚星的政府和人民为什么要奋起反抗议会,而不愿遣送你去接受有罪审判和惩罚的故事。”

“这个故事安德已经告诉你了。”

“而且我已经写了,写了个大概。现在,我需要个人化的东西。我想让人们知道这些所谓的猪族是人。而且你也是人。如果可能的话,如果我能够让人们喜欢上你的话,那就太好了。这样一乘,驶往卢西塔尼亚星的舰队就会露出真面目――是对一个从来就下存在的威胁的过度反应,而且反应得穷凶极恶。”

“那舰队是要进行异族大灭绝。”

“这个我在宣传文章里已经提到了。”华伦蒂说。

他不能忍受她的自以为是,不能忍受她的固执己见。因此他必珂冲撞她,而冲撞的惟一办法就是不假思索地说出自己还没有考虑戍熟的观点,说出仍然在他的脑子里酝酿的观点。 “舰队也是自卫嘛。”

话一出口,果然奏效――止住了她的说教,甚至使她扬起眉头,质问他。此时的麻烦是他怎么自圆其说。

“德斯科拉达病毒,”他说, “在任何地方都是最危险的生命形式。”

“这个问题的解决方式是隔离。而不是派出一支武装有‘分子分解装置’的舰队,将卢西塔尼亚星以及星球上面的每一个人都化为星际尘埃。”

“你这么肯定自己是正确的吗?”

“我肯定,星际议会哪怕只是萌发消灭另一个智慧生物种族的念头,也是错误的。”

“猪族没有德斯科拉达病毒是活不下去的。”米罗说, “再说,如果德斯科拉达病毒传播到另一颗星球,它将毁灭那里的一切生命。它会的。”

看见华伦蒂也有满脸困惑的时候,米罗可高兴了: “不过,我认为这种病毒已经给控制住了。是你的祖辈找到办法遏止住它的,使它在人体内处于休眠状态。”

“德斯科拉达病毒善于适应环境。”米罗说, “简告诉我,它已经变异了几次了。我母亲和妹妹埃拉正在研究它――努力走在德斯科拉达病毒的前面。有时候,好像德斯科拉达病毒是在故意作对似的。它很有智慧,寻找着战略战术绕过我们用来控制它、阻止它夺走人类生命的化学物质。它钻进人类从地球带来的农作物里,而人类要在卢西塔尼亚星上面生存,就离不开这些农作物。现在人们不得不给庄稼喷农药。如果它能绕过我们设置的所有障碍,那又怎么办?”华伦蒂陷人了沉默。应答如流卡了壳。她没有直接面对过这个问题――除了米罗之外,谁也没有直接面对过。

“这个问题我连简都没有告诉过。”米罗说, “但如果舰队是正确的,那会怎么样?如果要拯救人类免遭德斯科拉达病毒的毒手的惟一办法就是现在摧毁卢西塔尼亚星,又会怎么样?”

“不对。”华伦蒂说, “这与星际议会派出舰队毫无关系。他们的理由全都与星际政治有关,他们是要向殖民地证明谁是主人。与一个官僚阶层和军方有关,这个官僚阶层是不受控制的,这个军方是――”

“听我讲!”米罗说, “你说你想听我的故事,那就听听这个吧:至于他们的理由是什么,这并不重要。至于他们是否是一群嗜血禽兽,这并不重要。我不在乎。重要的是――他们应该炸毁卢西塔尼亚星吗?”

“你究竟是什么人?”华伦蒂问。他从她的声音里听出几分敬畏,几分厌恶。

“你是个道学家。”米罗说, “那么你说说看,我们应该热爱猪族,热爱到让他们携带病毒来毁灭整个人类吗?”

“当然不是。我们只有找出办法来控制德斯科拉达病毒。”

“如果做不到呢?”

“那么,我们就隔离卢西塔尼亚星。即使这颗星球上全部人都死光――包括你的全家和我的全家――我们仍然不能消灭猪族。”

“真的吗?”米罗问, “那么虫族女王呢?”

“安德告诉我,她在重整旗鼓,不过――”

“她体内包含一个完整的工业社会。她要建造星际飞船,离开这颗星球。”

“她不会随身带走德斯科拉达病毒的!”

“她别无选择了。德斯科拉达病毒已经钻到她的体内了,也已钻到我的体内了。”

终于他对她产生了实实在在的影响。他从她的目光里看出了―丝恐惧。 “它也会侵入你的体内。即使你跑回你的飞船,与我隔绝。避免感染,可是你一旦登上卢西塔尼亚星,德斯科拉达病毒就会侵入你、你的丈夫以及你的孩子们的体内。他们将不得不在吃饭喝水时咽下那些化学物质,在一生中天天如此。他们将再也不能离千占西塔尼亚星了,否则的话,他们将随身带走死亡与毁灭。”

“这种可能性我想我们早就知道了。”华伦蒂说。

“当你们离开家门时,这还仅仅是个可能性而已。我们认为德斯科拉达病毒不久就会得到控制。可是现在,他们却不敢肯定是否能够控制住它。这就意味着你们一旦踏上卢西塔尼亚星,就永远不能离开了。”

“但愿我们喜欢上那里的气候。”

米罗仔细端详她的脸,她正在思考他提供给她的信息,而她的面部表情正是她的情绪的晴雨表。最初的恐惧消失了。她镇静下来――思考着。 “这是我的看法,”米罗说, “我认为,不管议会多么可怕,不管他们的阴谋多么邪恶,但舰队也许就是人类的救星。”

华伦蒂若有所思,搜寻着适当的字眼。米罗很高兴看见――她毕竟不是那种不假思索就胡乱抢白的人。她能够学习。 “我明白了,如果事情走到一条可能的道路上来,那么或许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但这种可能性极小。首先,就我所知,虫族女王建造飞船将德斯科拉达病毒从卢西塔尼亚星带走的可能性极小。”

“你知道虫族女王吗?”米罗质问,“你了解她吗?”

“即使她会做这种事情,”华伦蒂说, “你母亲和妹妹也都正在进行研究,难道不是吗?等我们到达卢西塔尼亚星的时候――等到舰队到达卢西塔尼亚星的时候――她们也许已经找到了一劳永逸地控制德斯科拉达病毒的方法。”

“即使她们找到,”米罗说,“她们应该使用吗?”

“为什么不应该?”

“她们怎么可以消灭所有的德斯科拉达病毒呢?这种病毒是猪族生命周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当猪族的肉体形式死亡时,正是德斯科拉达病毒使他们转化成树状态――猪族称之为第三种生命――而且只有在呈现树状态的第三种生命里,雄性猪仔才能使雌性猪仔受精。要是德斯科拉达病毒灭亡了,那么猪族就将失去进人第三种生命的信道,这代猪族也就会是最后一代了。”

“这并不意味着对德斯科拉达病毒的控制是不可能的,只是更艰难罢了。你母亲和妹妹必须找到办法,既能够控制寄生在人体内和我们需要的农作物里的德斯科拉达病毒,同时又不会摧毁它使猪仔发育成熟的能力。”

“可是她们的研究只剩下不到十五年的时间了。”米罗说,“不大可能。”

“不是不可能。”

“是的,是有机会。并且,你想利用这个机会除掉舰队吗?”

“无论我们控制还是不控制德斯科拉达病毒,舰队都要派去摧毁卢西塔尼亚星的。”

“我要再说一遍――这与派遣舰队的人的动机无关。不管出于什么理由,反正摧毁卢西塔尼亚星可能是对所有其他人类生命惟一可靠的保护。”

“我认为你是错误的。”

“你是德摩斯梯尼,不是吗?安德说你从前是。”

“是的。”

“所以,你就想出了‘异族谱系’。‘生人’是来自我们地球的异族。‘异乡人’是我们自己的种族,但却来自另一个星球。‘异族’是另一个种族,但却能够和我们交流,能够和人类共同生活。最后是‘异种’――他们是什么呢?”

“猪族不是‘异种’。虫族女王也不是。”

“但德斯科拉达病毒是。是‘异种’。一种能够毁灭全人类的外星生命形式…”

“除非我们能够驯化它…”

“…但我们却不可能与之交流,这是一个我们不能与之共同生活的异种。而你却说,在那种情况下战争是可以避免的。如果某个异种一心想毁灭我们,而我们又无法与它们交流,也无法了解它们。如果不可能用和平手段让它们放下屠刀,那么我们就可以理直气壮地采取一切必要的自卫手段,包括彻底消灭这个种族。”

“是的。”华伦蒂说。

“可是,如果我们必须消灭德斯科拉达病毒,但又不可能仅仅只消灭德斯科拉达病毒,而不至于连同卢西塔尼亚星上面的每一个活生生的猪仔、虫族女王,还有每一个人都统统消灭,那又怎么办?”

看见华伦蒂泪水盈眶,米罗吃了一惊。

“看来,你就是为了这个而来的。”华伦蒂说。

米罗感到困惑:“怎么讨论起我来了?”

“你对这一切都深思熟虑过,你看出了未来的所有可能性――既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然而,你却只愿意相信一种可能性,一种你抓住不放、作为你全部道德判断基础的想像的前景,这惟一的前景是:你和我所珍爱的每一条生命、所追求的每一个事物,都必须被消灭。”

“我并没有说我喜欢那个前景――”

“我也没有说你喜欢。”华伦蒂说, “我只是说你宁愿对那个前景做好思想准备。我可不愿意。我宁愿生活在一个有希望的宇宙里。我宁愿生活在一个你母亲和妹妹将会找到办法控制住德斯科拉达病毒的宇宙里,一个星际议会或者被改革或者被取代的宇宙里,一个既没有威权也没有意志来毁灭整个种族的宇宙里。”

“如果是你错了呢?”

“那么,我在死之前,仍然有充分的时间来绝望。可是你――你不是寻找每一个机会来绝望吗?你这样做或许是出于冲动,这我可以理解。安德告诉我,从前你是个美男子――要知道现在的你仍然是――他还告诉我,你由于失去了美好的躯体而伤心透了。可是,有人失去的比你还多,却没有带着这么邪恶的眼光看世界呀。”

“这就是你对我的分析吗?”米罗问, “我们才认识半个小时,你对我就完全了解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