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对你讲话时,会说些什么呢?”清照问道。

“你的母亲很疲倦,”韩非子说, “你该出去了。”

“可她没有回答我呀。神说了些什么呢?”

“神说的是秘密,”韩非子说, “听见的人谁也不得泄露。”

清照机灵地点了点头。她退后一步,似乎要离开,却又停住。

“可以亲你吗,妈妈?”

“在脸颊上轻轻地亲一下。”韩非子说。

清照四岁了,但却是个小不点,用不着怎么弯腰就能亲到母亲的脸颊。“我爱你,妈妈。”

“清照,你该走了。”韩非子说。

“可妈妈还没有说她也爱我呀。”

“她说了。她以前说过。还记得吗?但现在她很疲倦,很虚弱。走吧。”

韩非子声音严厉,于是清照不再问什么就离开了。等女儿走后,他才感到对她的怜爱。然后,他跪在武箜的遗体面前,对她此时此刻发生了什么变化浮想联翩。她的灵魂早已飞翔,现已抵达天堂。然而,她的鬼魂还要滞留很久;如果这房子真正是她生前度过欢乐时光的地方,那么也许她的鬼魂将栖息在这里。迷信的人相信所有的鬼魂都是危险的,于是他们挂起符咒将鬼魂拒之门外。可是,追随“道”的人知道好人的鬼魂绝不会为非作歹,因为他们生活中的善行正是来自于鬼魂的乐于助人。如果武箜的鬼魂愿意留下来,那么她将给这房子带来长久的祝福。

尽管他试图按照“道”的教诲去想像她的灵魂和鬼魂,但是的心灵依然有一处冰冷,肯定武箜剩下的不过是这具易碎、干瘪的尸体。今夜,遗体将随同纸钱迅速烧为灰烬,随风而去,只在他的心灵中留下怀念。

武箜说对了。现在没有她来完善他的灵魂,他已经开始怀疑了:而且神已经注意到了――神洞察一切。他立刻感受到一种不可忍受的压力,必须履行净化仪式,驱除他那些卑微的想法。然而,即使此时此刻神也不放过他,即使此时此刻妻子的遗体躺在他前,神也坚持要求他在为妻子流一滴悲痛的眼泪之前,先服从他们。

最初他打算延迟服从。他已经修炼到家,能够延迟仪式整整一天,且与此同时隐藏自己内心的折磨,不显露。现在他也能够做到――但只有通过保持他的心灵冷若冰霜才可以做到。没有必要这样做。只有满足了神,悲痛才会到来。于是,他跪下,开始做仪式。

当一位仆人窥视时,他还在遵循仪式,扭曲、旋转身体。虽然仆人不露声色,但他听见门轻微的滑动声,明白了仆人的弦外之音:武箜去世了,韩非子真是个道德君子。他还没有来得及向家人宣布妻子之死,就已经在与神交流了。无疑有人会猜测武箜是神来带走的,因为她那无比的虔诚是远近有名的。谁也不会想到,就在韩非子表面上对神顶礼膜拜的时候,心中却充满了怨恨:就在此时此刻神还敢强求于他。

他心里想,神呀,假如我割掉自己的一只手臂,或者歌曲自己的肝脏,就能永远驱走你们的话,我就会拿起利刃,品味这痛苦与损伤,这一切全都为了自由之故。

这个念头也是杂念,更需要净化。折腾了好几个小时,神才终于让他解脱。这时候,他已经心力交瘁,无法哀悼了。于是,他起身去找女仆准备火葬武箜的遗体。

午夜,韩非子怀里抱着睡着的清照,最后一个来到柴火堆旁。清照的小手里抓着她用小孩子的涂鸦写给母亲的三张纸钱。她在上面写着“鱼”、 “书”和“秘密”。这三样东西是她送给母亲带到天堂去的。韩非子试图猜想清照写这些词时脑子里想的是什么。

“鱼”是因为今天花园小溪里的鲤鱼,这是毫无疑问的。至于“书”――这也好理解,因为最令武箜头痛的一件事就是让女儿高声朗读。可是为什么还有“秘密”呢?清照有什么秘密要带给母亲呢?他不能问。给死者烧的纸钱是不能讨论的。

韩非子将清照放在地上。她睡得并不怎么沉,立即就醒来了,站着慢慢地眨眼睛。韩非子对她耳语一番,于是她将那三张纸钱卷起。塞进母亲的衣袖里。她好像并不在乎接触母亲那冷冰冰的肉体――她太年幼了,还不会一接触死人就打寒战。

韩非子将他自己的三张纸钱塞进妻子的衣袖里时,也不在乎接触她的肉体。连最可怕的事都经历过了,此时此刻对死亡还有什么可害怕的?

谁也不知道他的纸钱上写着什么,否则的话,他们会惊恐失色妁,因为他写的是“我的肉体”、“我的鬼魂”和“我的灵魂”。这象征着他也在火葬武箜的柴堆上自焚,伴随她走向任何地方。

这时候,武箜的贴身女仆牟婆将火把放在圣木上面,顿时柴堆燃起熊熊的火焰。热浪灼人,清照躲在父亲身后,不时地伸出头来瞟一眼,目送母亲踏上永恒之路。灼热烤痛韩非子的皮肤,烤脆他的绸袍,但他却欢迎这灼热。看来,她的尸体并非特别干燥,纸钱饶成灰烬,往上飘出烟火后许久,尸体还在咝咝作响,大火周围弥漫着浓郁的蜡香,但也掩盖不住肉体燃烧的气味。这就是我们在这里焚烧的:肉、鱼、腐肉、虚无。焚烧的不是我的武箜,而是她生前穿的服饰。构成我所爱的女人之肉体的一切依然活着,必须依然活着。一时间,他想自己或者看见了,或者听见了,或者多少感觉到了武箜的离去――升向天空,步入大地,走进大火。我与你同行。

第二章 相 会

人类最奇特之处是男男女女配对的方式。男女双方时时刻刻都在争斗,永不满足于让对方各行其是。他们似乎压根儿不懂得男人和女人是不同的物种,具有完全不同的需求和欲望,男女双方被迫走到一起仅仅是为了繁衍后代。

你们当然会这么想。你们的配偶不过是没有头脑的寄生虫,是扩约延伸部分,没有自己的属性。

我们对自己的情人了如指掌。人类发明了一个想像的情人,并将这个面具戴在躺在他们床上的那个肉体的脸上。

我的朋友,这就是语言的悲剧。仅仅通过象征符号了解对方的人们被迫想像对方。而且,因为他们的想像是残缺不全的,所以他们常常犯错误。

这就是他们悲剧的源泉。

我想,同时这也是他们力量的源泉。你的人民和我的人民,都为了自己进化的缘故而不惜与具有天壤之别的人结为配偶。我们的配偶总是在智力上比我们低下得不可救药。而人类却与挑战他们权威的人结成配偶。他们同配偶发生冲突,并不是因为他们之间的交流比我们差劲,而是因为他们居然还要交流。

华伦蒂?维京仔细阅读她写的文章,这儿改一下,那儿改一下。完稿后,词句悬浮在计算机上空。她很高兴自己写了一篇妙文,文中对星际议会内阁主席里马斯?奥加曼的人格进行了妙趣横生、冷嘲热讽的剖析。

“我们完成对‘人类星球’主人的进攻了吗?”

华伦蒂没有向丈夫转过身去;只听他的声音,就清楚他脸上的表情,因此她对他莞尔一笑,而不必转过身去。他们夫妻俩结婚二十五年了,就是闭着眼睛也能看见彼此的音容笑貌。 “我们让里马斯?奥加曼丢丑了。”雅各特往她那小小的办公室挤进头来,脸与她的脸贴得很近,连他读文章第一段时轻微的呼吸声她都听得见。他不再年轻了,由于用力将身体探进她的办公室,双手使劲支撑在门框上,结果直喘粗气,她听起来很不舒服。

随即,他开口说话了,但脸与她的脸贴得很近,她能感觉到他的嘴唇摩擦她的面颊,每说一个词嘴唇都擦得她痒酥酥的: “从现在起,甚至连那个可怜的杂种的母亲看见他,都要背着手嘲笑了。”

“文章要写得俏皮还真不容易,”华伦蒂说, “我发现自己不自觉地一再谴责他。”

“俏皮好些。”

“哦,我知道。如果我流露出自己的满腔怒火,如果我谴责他的种种罪行,反倒会使他显得更加强大,更加可怕, ‘法制集团’反倒会更加热爱他,而每一个星球的懦夫反倒会对他更加低头跪拜。”

“如果他们跪拜得更低的话,就得买更薄的地毯。”雅各特说。

她笑了起来,但这也是因为他的嘴唇在她的面颊上擦痒,受不了了。他只是略微挑逗她一下,激起她的欲望,但这欲望在旅途上是无法满足的。他们全家人都在星际飞船上,因此飞船显得太狭小,没有任何真正意义上的私人空间。 “雅各特,我们快到终点了。我们一生中每年都要外出航行一次,每次旅途我们都比这次忍受得久些。”

我们可以在门上挂一个‘请勿入内’的牌子。”

“那还不如挂一个‘裸体老夫妻正在里面重温旧情’的牌子。”

“我还没有老呢。”

“你已经六十多岁了。”

“如果一个老兵仍然能够站起来,行军礼,那我就会让他参加阅兵式。”

“在旅途结束之前不会举行阅兵式的。再过几个星期旅途就结束了。我们只需要完成与安德的继子的会合,然后就重新踏上飞往卢西塔尼亚星的旅程。”

雅各特从她身边移开,抽身退出门口,到走道上挺直身体――飞船上仅有几个地方能够让他真正站直,此处就是其中之一。不过,他一边伸腰,一边呻吟着。

“你吱嘎吱嘎的,就好像一扇生了锈的旧门。”华伦蒂说。

“你从写字台跟前站起来的时候,我听见你发出同样的声音。我并不是家里惟一的一个年迈体弱、老态龙钟、可怜巴巴的大笨蛋。”

“走开吧,让我把这篇文章发出去。”

“我习惯了在旅途上工作。”雅各特说, “在这儿一切工作都由计算机完成,而且飞船在宇宙里航行,绝不会像轮船在大海里一样摇摆,或者倾斜。”

“去找一本书读吧。”

“我担心你,只工作不休息,会变成一个坏脾气的老巫婆。”

“我们在这儿交谈一分钟,相当于真实时间的八个半小时。”

我们在这艘飞船上的时间和他们那儿的时间一样真实。”雅各特说, “有时候,我真希望安德的朋友们没有找到办法让我们的飞船与地面保持联络。”

“这需要耗费大量的计算器工作时间。”华伦蒂说, “先前,只有军方才有能力同以接近光速飞驰的飞船保持通讯联络。而现在安德的朋友们做到了,因此我们能与地面保持联络,我欠他们一份情。”

“你做这些不是因为欠谁的情。”

这话倒是真的。“如果我每小时写一篇文章的话,这就意味着,对于人类来说,德摩斯梯尼每隔三周才发表一次。”“你不可能每小时写一篇文章。你还得吃饭,睡觉。”

“还有你说话时,我也得花时间听。走开吧,雅各特。”

“要是早知道拯救一颗星球免遭毁灭意味着我要回到处男状态,那我是绝不会同意的。”

他是半开玩笑半认真。离开特隆海姆星对她的全家来说,都是一个艰难的选择――甚至对她本人也是如此,尽管她知道自己将要和安德重逢。现在,孩子们都长大成人了,或者快要成人了;他们把这次旅途看作一次伟大的冒险。他们对未来的憧憬并不拴在某一个特定的地方。他们谁也没有继承父业,成为水手;他们都要像母亲一样,成为学者或者科学家,过着或者公开授道解惑、或者独处幽室沉思的生活。他们可以在任何星球上的任何地方过着自己的生活,基本不变。雅各特为孩子们感到骄傲,但同时又感到失望,因为家族的香火在特隆海姆星海上延续了七代人之久,眼看就要在他那里熄灭。现在,为了妻子的缘故,他自己又放弃了大海。本来,妻子感到最难办的莫过于要求雅各特放弃特隆海姆星,可是他却欣然答应了。

也许有一天他会重返故里,果真如此的话,那么,海洋、冰雪、风暴、鱼儿,还有夏日那芬芳醉人的绿草都将依旧。然而,他的水手们将不在人世了,而且现在已经不在人世了。他了解这些水手胜过自己的妻子儿女一一在他离开前,这些水手就比他年长十五岁,当他回去时――如果他能回去的话,又有四十五年将过去。到那时候,他们的孙儿都将会当上水手了。这些晚辈水手不会知道还有个叫做雅各特的人。他将会成为一个异乡的船主,来自天涯海角,而不是一个水手,一个双手沾满斯克里卡鱼那腥臭的黄色血的人。他不会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所以,每当他抱怨她冷落他,取笑夫妻俩在旅途上缺乏亲昵的时候,这不仅仅是衰老丈夫闹着玩的欲望。无论他知道自己说过没有,反正她明白他的弦夕卜之音:我为你做出了牺牲,难道你就没有什么回报我吗?

他是对的――她做得过头了,大可不必这样。她在做出不必要叩牺牲――而且对他的要求也过分了。在这次路途上,德摩斯梯尼发表了多少煽动性的文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多少人阅读并且相信她写的东西,然后又有多少人作为星际议会的敌人来思想、讲话和行动。也许更重要的是,她希望议会官僚层内部有人受到感动,觉得对人类的忠诚是更崇高的职责,从而打破狂热的小团体内部的铁板一块。她的文章肯定会改变一些人。不会有很多,但已足够了。再说,也许她的文章会及时阻止他们毁灭卢西塔尼亚星。

如果不成功的话,那么她和雅各特,还有那些放弃了太多东西离开特隆海姆星、跟随他们踏上征途的人,不是及时到达卢西塔尼亚星,然后掉头逃跑,就是与那个星球上的所有人同归于尽。因此,雅各特感到紧张不安,想在她身边多待一些时间,不是没有道理的。因此,她专心致志,争分夺秒地写宣传文章,这是没有道理的。

“你只要在门上挂上牌子,我就要保证你不会孤单单地待在屋里。”

“老婆,听你这句话,我的心就好像垂死挣扎的比目鱼一样,扑通扑通的。”雅各特说。

“你一操起渔民的腔调,就浪漫极了。”华伦蒂说, “孩子们如果知道了这次旅途才三周,你都忍不住要接触我的身体,他们一定会捧腹大笑的。”

“他们身上有我们的基因。如果咱们一两百年还能有情欲冲动,他们应该为我们喝彩才对。”

“我要持续到我的第四个千年。”

“什么时候,啊,什么时候我在特等客舱里等你呢,‘古人’?”

“等我把这篇文章传出去后。”

“要等多久?”

“等你走了,让我安静一会以后。”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便轻轻地沿着铺着地毯的走道走开了。他的叹气与其说是真正的悲哀,还不如说是在做戏。片刻后,传来一声叮当响,接着她听见他在痛苦地大嚷大叫。当然是假痛;他在踏上旅途的第一天就偶然间一头撞在金属梁上,但从此以后,他的碰撞都是故意的,都是为了获得喜剧效果。当然,没有人哈哈大笑――当雅各特用身体来上演滑稽戏时,不能笑,这是一个家庭传统――然而,雅各特这人可不需要别人的公开鼓励。他就是自己的最佳观众;一个自制力不怎么强的人不可能一生既当水手又当领袖。就华伦蒂所知,只有她和孩子们才是他勉强需要的人。

即使他对家人的需要,也没有到了他自己得放弃水手和渔夫生活的地步。从前他当水手和渔夫的时候,一出门就是数日,常常是数周,有时候甚至是数月。最初,夫妻俩彼此对对方的性饥渴'总是满足不了,于是有时候华伦蒂也随丈夫出海。不过,几年后,他们的性饥渴让位于耐心与信任;在丈夫出海期间,她便做研究,写书;丈夫归来时,她便一心一意地相夫教子。

孩子们老是抱怨: “真希望父亲回家,这样母亲又会走出她的房间,和我们讲话了。”华伦蒂心里想,我不是一个好母亲。孩子们成才,这纯粹是运气。文章依然悬浮在计算机的上空。只需要最后润色了。这文章末尾,她将游标移到中间,输人她发表所有文章的化名:德摩斯梯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