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矮,穿着的衣服看上去就像另一层皮肤,只不过是暗褐色的。当他从森林里走出来时,鲁本、马修、父亲和雅各布正在用锄头挖土豆。没人知道他是怎么穿过屏障的。但他是个陌生人,他是从外面来的,他一定非常强大。

鲁本还不能控制自己的天贼,但他还是勉力捕捉住了一些一闪而逝的信息。它们很吓人。他看到了很大的厅堂和巨大的塔,世界在远处就像一个小球,还有男人女人们穿着奇怪的衣服做着奇怪的事。他听到一些含义不明的词语和句子,但它们听起来隐约很奇妙,同时也很令人恐惧。他明白了其他事:这个陌生人是个强大的人,是个有力量的人,是个习惯支配他人的人。

他完全就是鲁本学会要憎恨并恐惧的那种外来人。鲁本几乎同时意识到,父亲、马修和雅各布默默地拿起他们的铜锄头,高高地举着它们冲向了陌生人。

那之后,鲁本不记得那个人是不是说了话。他只知道那个人冰冷地看着他们,然后转身朝屏障走了回去。别让他离开!鲁本无声地呐喊,而其他人想的和他一样,因为他们跑过去,想要抓住那个人,在他能离开前杀了他,不能让他带着更多和他一样有如此吓人的思想、如此平静又自信的力量的其他人回来。但是那个人抵达了边缘,摆弄了手中的什么东西,轻松地踱过了屏障。

人们在空地上停下来,沉默地看着那个陌生人平静地重新走进森林中。当他离开视野时,他们也离开屏障,恐惧地发着抖,就像往常离屏障太近太久时一样。

他们不怎么提及这一事件。鲁本猜想他们是不想告诉女人们,免得她们担心。但是祖母在晚餐时认真地看着他们所有人,问:“你们有什么事没告诉我?”

父亲微笑着回答:“你为什么不望着我的眼睛,自己看呢?”

祖母伸过手去,轻轻地拍拍他的脸,“我说告诉我。”

于是他们把陌生人的事告诉了她。等他们说完时,她跳了起来:“你们等到现在才提起这件事!我养了一群傻儿子,可我没想到能傻成这样!”然后她跑出了房子。很快就传来了亮房子的轰鸣声,她离开了。

他们猜想她很快会回来,但她再也没有回来。

鲁本长大了,娶了他叔叔亨利的小女儿玛丽。他们所有的儿子都有明亮的蓝眼睛,而且所有的儿子在青春期时就能望进彼此的眼睛,看到彼此的内心。没有什么重要的事发生在鲁本身上,他一生都活在农场的界限里,变老,然后看着他的曾孙们出世。

但是有一天,当他非常非常老时,他一个人去了屏障那里,在那里站了很久。他不确定他为什么要来。但最后,为了缓解他的渴望,他向屏障所在之处伸出手去。

他什么感觉也没有。

他往前迈了一步,仍然没有感觉到什么。另一步,又一步,直到他彻底地穿过了屏障,来到了另一边,并且没有感觉到疼痛,什么也没有感觉到。

他摸了摸另一边的一棵树,它感觉起来就和其他树没什么两样。天空看起来也很平常,脚下的树叶也一样发出嘎吱脆响。

然后他返身再次穿过屏障,逃到老房子后面他的小房间里,待在那里颤抖了一个小时。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的发现。但从那天起,他让他的儿子西蒙领头行道,而他在余生中都避开了屏障。

他头朝着沃辛石被埋葬在了地下。

第十七章

詹森·沃辛在星舰的飞行员舱室中醒来,这是他的第一百次森卡休眠。但现在他已经不再做运动了,他能做的只是起身四处走动,强迫血液加速流动。很久以前他就已经不再纠结于自己真正的岁数了,他看上去还不到四十岁,但自我感觉像是九十九岁了。一整个世界的责任曾在他肩上压了三个世纪,从那以后的四十年中,他大约每年醒来一次,和驾驶着侦察机从农场飞来星舰的阿兰说话。这次他起身时,认为来此唤醒了他的还是她。

但是当他站在棺材边上屈伸他的胳膊时,和他说话的是一个男人的声音。詹森震惊地抬起眼来。

这个男人已经相当老了,却穿着帝国的时装,只不过颜色组合在詹森看来很诡异。老人在看出詹森的迷惑时大笑起来。詹森望进这个陌生人的意识,接着也大笑起来。

“艾伯纳·杜恩!”他一边说一边不可置信地摇着头,“我很早以前就放弃了一切希望!艾伯纳·杜恩!”

老人拥抱了他。“一身是汗,是吧。”杜恩评论道。

“还是那么冠冕堂皇的无礼,我看出来了。”詹森说。

他们坐下来,彼此注视了一会儿。最后詹森又笑了起来,“你知道,在这里过了头一百年后,我时不时觉得你会在某天突然出现。我想我总归还是没有完全放弃希望。什么事让你来得这么迟?”

“哦,各种事务,你知道的。煽动革命花的时间比我想的要长,就是这一类事情。人类真是该死的无法预测。”

“我明白。”詹森说。他们又安静地坐了一会儿。

“哦,顺便说一声,”杜恩说,“我自作主张地晃荡了一下。我读了你储存在这里的所有历史,它们令人着迷,还有飞船后部的残骸解释了一切。所以,我没有唤醒你让你浪费时间做个向导,而是自己在你的小星球上逛了逛。”

“一切都运转正常吗?”

“非常好。你一定会感兴趣的,维恩的团队成功到达了湖边,他们没有遇上什么大麻烦,一个壮观的青铜时代的小镇正沿着湖岸慢慢壮大,到处都是农场。顺便说一句,维恩死了。霍普野心勃勃,他早就派遣殖民者进入了五个主要大陆。你获得了巨大的成就。在一个没有金属的行星上,你创造了一个稳定的宗教社会,先进、治理有方、和平,并且开明博学的社会。请接受我的祝贺。”

詹森微笑着点点头。

于是杜恩开门见山地说中了要害:“所以你见鬼的到底是在干什么,水之森林中央那个悲惨的小农场是怎么回事?”

“哦,”詹森说,“你去了那里。”

“是的,我去了那里,他们该死的差点在我离开前杀了我。就在那时我才决定回来这里叫醒你。那个农场是你完成的其他一切的反面——所有的其他一切,诗歌、音乐,它有可能成为一个真正优美精致的、完全非技术性的文明。而在农场里,每个人都多疑、凶残、愚昧,还被圈禁在我曾不幸遭遇的最强大的该死的意识屏障里。”

“哦,”詹森说,“那是我的陈列柜。”

杜恩嗤之以鼻,“爸爸的骄傲和喜悦。”

“完全正确。”

杜恩震惊地抬起眼,“你不会是说真的吧!”

“你没有看到他们的眼睛吗?”

“我没能靠近。你是说那是你的家人?”

“那是我储存基因的地方。近亲交配。有那么一点点可能,再过一阵子就会出现不少白痴。不过同时,他们将从几代人的每对父母那里获得我的基因。”

杜恩看上去既烦乱又愤怒。他站起来,走到控制台前。“该死,詹森!这太可怕了。我是说,想要改善血统是没问题,但是像这样的近亲交配真的会造成伤害。你没有权力这样玩弄别人的人生!”

杜恩本来也许还要再说些什么,但詹森开始狂笑起来,没多久杜恩也大笑了起来。

“哦,好吧,”最后杜恩说,“作为一个一生都在扮演上帝的人,我必须对另一个相同的人说,你的工作完成得很彻底。”

詹森伸出手去,和他握了握手。

贮藏区的门打开了,阿兰走了进来。她冲到棺材前,发现里面是空的,旋身看到正在握手的杜恩和詹森。他们吃惊地看着她。“阿兰。”詹森说。

“这一定是那个陌生人。”阿兰说。

“阿兰?”杜恩问,“不会是阿兰·汉杜里……”

“没错,”詹森说,“不是阿兰·汉杜里。只是阿兰,我妻子。”

阿兰往前走了几步,怀疑地看着杜恩。“他来了农场,詹森,就像你说的那样。可是托马斯和男孩们把他赶走了。他们一告诉我我就赶来了。”

“没关系,阿兰,”詹森说,“他是我的朋友。”

杜恩起身向她伸出手,她谨慎地握了握。杜恩微笑起来,说:“还是那么漂亮,一如既往的漂亮,不过看来时光雕琢了你的深度。”

“我们曾经见过吗?”阿兰惊讶地问。

“很久以前。”杜恩说。

“别介意,阿兰。”詹森握住她的胳膊,她贴近了他——就像他们俩曾经都年轻时一样,那时她还是个新娘,在天堂城作为上帝的妻子度过了辉煌的三年,而后是大移民,而后她来到了水之森林的农场,在詹森的要求下以奇怪的方式养育了一个家庭。

“他是不是……”她问道,然后突然停下了。

詹森专注地看着她,然后笑了,“是的,阿兰,他是我父亲。”

他们一起在飞船上待了三天,向杜恩讲述一些没能被记入历史的轶事。而杜恩对他们述说遥远的异地所发生的事,它们让阿兰头晕目眩,填满了她的梦境。杜恩和詹森仔细研读图纸,谈论过去和未来。接着杜恩说:“哦,詹森。我看你已经把一切都想周全,不再需要一个老头子的建议了。有一天,也许你的某些超人后代将走出那片林子,索取詹森之子的权力,我不能来看那时发生的事,这真是太遗憾了!”

“你接下来要去哪里?”詹森问。杜恩只是笑了笑。“我想,”他说,“我现在要回家了。”

“你不去走访另一些殖民地了吗?”

“哦,不。不,詹森。实际上,我可能也不该来这里。但是你瞧,我必须消耗两三千年的时光,才敢回到花园星的家乡,然后找到某种淡泊的生活方式,平静安详地度过我的最后几年。不管怎么样,连希特勒都在两千年后被遗忘了,我还没他那么坏呢。”他们俩都大笑起来。詹森张开双手搂住老人,拥抱了他,杜恩也拥抱了他。“你是我收藏中的奖赏,詹森,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你知道,创造了某个超越自己的人——这是扮演上帝最棒的一部分。”

杜恩走出星舰,登上他自己的亚轨道巡航飞船,他一路都没有回头。飞船关上舱门,升空返回太空轨道上的星舰。詹森一直看着飞船在视野中消失。

等他转过身时,阿兰问他:“哦,詹森,我现在回去农场吗?”

他望进她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