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它没有来。

“别担心,”斯蒂波克说,“这些事总是有两三周的波动。”

过了六周,雨水仍然没有来,但风却按时抵达。去年的大风很凉爽,吹干了吸饱雨水的土地——因为这短暂的雨季和接下来的季风,殖民地得以维持下去。但今年,风又热又干,吹送着死亡的气息。风将尘土和沙粒扇进耳朵、眼睛、鼻子和嘴里,灼烧着外出者的皮肤,吹干或填塞每一桶水和每一个水池,填满每一道沟渠,从树上撕扯着树叶。在这样的四天之后,塞里特和瑞博那两个小双胞胎中的一个死去了。

在狂风的某次短暂停歇中,他们把他葬在沙里。

次日早晨,干枯的尸体暴露出来,他的皮肤都剥落了。老天总是做些残酷的怪事,风将这孩子吹得堵在他父母的前门上。那天早上,塞里特推门时发现它被堵得非常严实,他骂起人来,可是当他发现是什么堵住了门时,骂声变成了尖叫和泪水。

他们在中午焚烧尸体。风一直在吹熄火焰。

第二天,又有两个婴儿死了。威里特的妻子维薇恩,在她的胎儿试图提前四个月出生时死去了。

他们无法埋葬尸体,也无法焚烧尸体,于是他们把她们抬到远处的沙地里,将她们留在那里,知道沙漠一定会将她们风干。

那天晚上,比灵裹着他的最后一件斗蓬,在风中匍匐着爬到塞里特和瑞博的家里。他在那里告诉他们,在他找到的土地上,水是什么滋味。但他知道,他们因为他说的话而憎恨他,因为他们相信他疯了,而这让伤害更加可怕。

在狂风肆虐的三个星期里,比灵时不时在这里或那里说出一些话。“水果,”他会说,“熟到从树上掉下来。又湿又甜。”对面的人总是皱着眉走开。

“甜美的水,在一条很宽阔很清凉的河里。”人们会舔舔嘴唇,说:“见鬼,疯你自己的去吧。”

“雨水。”他说。附近的一个孩子说:“什么是雨水,妈妈?”母亲流着眼泪,诅咒比灵的残忍。

比灵也在诅咒自己,因为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因为,现在他自己也怀疑自己是否曾看到那一切,而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直提起它,为什么每个早晨每个夜晚以及早晨和夜晚之间的时间里,他总是在眼前又看到那些果实,红色盖过了绿色的灌木,还有水。

“我疯了吗?”他问希瑞斯。

“绝无可能。”她回答道,然后亲吻他。但他不知道她是不是在调侃他,最后确定她并不是。

然后风停了。一天清晨,突如其来的寂静惊醒了每个人,还有那突如其来的热量——此刻太阳甚至还未升起,是风不再灌进木头缝隙里了。

他们穿上褴褛的衣衫,出门观望。天空很清澈,灰尘大部分都落回了地上。现在,他们首次看清了狂风造成的损害。他们在月光下看到了自己的苦难,在破晓前就明白,他们完了。

沙子堆积在树间,有些地方比之前高出十到十一米。之前盖在平地上的房子现在看起来像是斜插在比房子还高的沙丘上。

灌溉水渠全都不见了,没有留下任何曾经存在的迹象。

西边两百米外横亘着溪流的新河道,在又宽又浅、流动缓慢的水中充满了泥沙,几乎完全无法饮用。

少数几头羊全死了,只有关在屋里的一对羊羔活了下来。

任何一处的食物都沾满了沙子。这并不令人吃惊,因为沙子是几个月来最主要的调味品和香料。可是人们在谈话时发现,所有的孩子都在抱怨排便时的痛苦,因为他们的厕所里全都是沙子。现在,所有人的腹部都鼓胀起来了,因为食物短缺。

而水比食物更少。

接着,太阳破出了地平线,预示着他们早已熟悉的可怕的、无止尽的热量。此时,比灵爬上了靠在一座房子上的沙丘,用尽全力喊道:“够了!我们在这里的日子结束了!”

他们转过身看着他。

“这里再也没有希望了!我们没有水,没有食物,我们没有衣服,我们的孩子也快要死了!”

维克斯和乎姆惊慌地奔向他。

“别这样说话。”维克斯说。

“我不需要听你的命令。”比灵说。接着他对每个人喊道:“就是因为听了斯蒂波克、维克斯、乎姆和那个婊子的话,我们才到了这里!我说,我已经不想再接受他们的命令了!是谁让他们当上督察的!谁让他们掌握了权力?”

乎姆爬上沙丘,抓住比灵的胳膊。“你叫我妻子什么,你这个混蛋!”乎姆对他吼道。

“你怎么知道我指的是你妻子?”比灵得意洋洋地说。乎姆挥起手来打他,但比灵躲开了,喊道:“瞧!谋杀犯又想杀人了!谋杀犯!”

这个词让乎姆迷茫地向后退去。此刻所有人都围了过来,甚至包括斯蒂波克,他一脸漠然地在人群后面几米处看着这一切。

比灵用手指指着斯蒂波克,喊着。他的嘴很干,要说出话来真的很难受,但他仍然喊道:“他在那里!教我们詹森不是上帝的人在那里!好吧,那是没错。但你也不是,斯蒂波克!你和你那该死的铁——能够飞过天空的机器!它们在哪里?有没有能让我们的孩子活下去的机器,有没有?它在哪里,斯蒂波克?”

人们开始交头接耳。希瑞斯走到沙丘底下,对她丈夫说:“比灵,别让人们失去他们的希望。”

“见鬼的太对了。”他回答道。他对人群说:“我妻子说,我让你们失去了希望。我说,见鬼的太对了。看看你们周围。他们说我疯了,可是只有疯子才会在看到这一切后竟还抱有希望!”

“他疯了!”迪尔娜喊道,“别听他的!”

比灵没理会她。“想一想!想想这事!你们都看到我出门时带了多少食物。够吃三个星期!我走了多久?多久?”

他们突然明白过来,是三个月。

“为什么我没有饿死?我回来时累得病了,饿着肚子,那是因为我的食物在两天前吃完了。但不是在十周前吃完了!这是因为我找到了食物!不管你们相不相信我说的所有的话,你们总得相信这个:我在外面找到了食物!它比你们在这里找到的多!”

比灵看着斯蒂波克,后者仍然没表现出任何情绪。比灵看着那张冷漠的脸,意识到自己没指望劝服哪个人。比灵从前能鼓动人们,是因为他用了斯蒂波克教他的话。现在,斯蒂波克一声不吭,毫不在乎地站在那里,是因为他知道比灵一个人无法劝服人们。

于是比灵垂下了双肩,然后又抬起头看着人们,说:“随便吧。我不在乎你们要做什么。留在这里,继续挖那该死的铁,等着再来一场沙子。但我要走了。因为哪怕我疯了,那里什么都没有,死在寻找的路上也比死在这儿的沙堆里强,我们在这里甚至没有力量埋葬或焚烧尸体,只能让风吹干我们。”

说完这话,比灵任由自己往后倒去,滑下了沙丘,希瑞斯在下面接住他,搂住了他的头。人群在那里待了一会儿,便返回家中开始清扫尘土。

那天夜里,风又刮起来了,和之前一样凶猛。尘埃卷土重来,悬浮在那些房子中。

第二天黎明,比灵、希瑞斯和他们的两个孩子背着可怜兮兮的一点行李,离开了他们的房子。他们向西走到溪流边,然后转向南方,爬上山坡,走进被暴风扯得光秃秃的树丛中。

他们才刚走出一百米,就听到身后一声嘶哑的呼唤。比灵转过身,看到塞里特和瑞博以及活下来的两个孩子(分别来自两对双胞胎),他们也背着一丁点儿行李。

“等等我们!”塞里特又喊道。

他们便等着。

“比灵,我们能跟你们一起去吗?”塞里特问。

“我以为你们不相信我。”比灵说。

瑞博耸耸肩,“我们是否相信你很重要吗?”

比灵微笑了,他知道那只是干涸、惨白地呲了呲牙,但这是几周以来他第一次笑。“那就来吧。”

他们沿溪流向上游走了一整天。当数英里的路被抛在身后时,沙土渐渐变少了,溪流渐渐变深,更适合饮用了。他们装满水袋,喝了一肚子的水,把干净的水浇在自己头上,然后继续前进。最后他们来到一个地方,溪流在这里折向西方,而他们的道路往东偏了一点。

比灵走到一棵树前,上面有一个小切口,他用刀子把切口割得更深更清晰,把这个标记划成了一道箭头,指向他们的去路。接着他朝前望去,直至看到另一棵有同样切口的树,便带着人们走向它。在那里,他再次把标记弄得更清晰。“万一有人跟上来呢?”

当他们抵达山脉时,食物几乎已经没有了。但土地早已有了更多绿意,有更多的树和矮灌木,还有更充足的水。比灵杀了一只松鼠,他们吃了它的肉。他们在这里露营,有火,有足够洗澡的水,而此时,又有两个家庭加入了他们。

“我们看到了你们的火,”他们说,“就发现跟你们的距离没有我们想得那么远。”

于是他们在这里又等了几天,杀了更多松鼠,在山间的一个湖里捕了一些小小的淡水鱼。这个湖是他们在探索这个区域时发现的。当他们最终离开此地,开始往山下走时,他们的人数已经有三十人了,包括女人和小孩——这是半个殖民地的人数。现在比灵知道他并没有做梦,一切都如他记忆中的样子。他不由自主地总是说到他们在山脚下将会发现什么。

又过了一周,他们走完了崎岖的山路,发现眼前是一个平静的海湾,一条冷水河奔流而下,果树和浆果遍地都是,他们几乎不需要种植。他们当然还是种了,因为在这样的地方,你永远不知道另一个季节会是什么样子。但是,当他们知道种子必会生长,收成无需担忧时,又有谁会去费心水源和照料田地的事?

比灵的孩子们在阳光下玩耍时已不再穿衣服了,他们一天又一天地玩耍。

数周过去,越来越多的人走下山峰,进入村庄。这里的房子只有屋顶,它们不需要墙壁,而屋顶只是为了在下雨时保持东西不湿,并在白天抵挡日光的热量。

最后,比灵点了人数,意识到除了死去的人和在这里的人外,只有七个人不在计数范围内:斯蒂波克、维克斯、乎姆和迪尔娜,还有他们的三个孩子。

他对希瑞斯说了这事。

“你觉得,他们会来吗?”她问。

“我觉得不会,”比灵说,“他们在这里能做什么?他们唯一的生活方式就是告诉别人应该做什么。”

“你也告诉人们应该做什么。”

比灵大笑起来:“那也只是在他们想工作的时候。我们造了一艘船,那又怎样!想造它的人造了它。剩下的人只是做他们愿意做的事。下周我们可能会去河那边的其他地方。谁知道呢?谁在乎啊?”

“现在我知道了。你只是犯懒。”她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