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森日时,他们聚集在第一广场上。但这一次没有闲聊,没有愉快的期盼。那晚拿火炬的人每一个都被绑住了手,由几个人包围着。只除了乎姆,他的伤还是很严重,所以人们给他弄了一张简易床板。其他来自斯蒂波克湾的流亡者自己挤作一堆,没人防备他们,但他们无处可去,也无事可做。詹森就要来了,突然间,甚至那些嘲笑他的人都在害怕他的到来。

太阳隐没在星舰的长轴后,空间从里面打开,细线降了下来。迪尔娜记起四年前,那时才刚满十三岁的她和母亲一起看着詹森到来。他带来了第一百一十一位冰人,斯蒂波克。迪尔娜内心苦涩地希望他从来没有出现。

詹森的脚触及了地面,他站起来,走向等着他的霍普。詹森张开双手想拥抱督察,但霍普只是用手捂住脸,哭了起来。

詹森在霍普面前停住了,他蓝色的眼睛注视着后者。他们就那样站在那里,似乎站了好几个小时,但是当詹森挪动身体搂住霍普时,太阳还没有从塔后转出来。人们看着他们,一阵低语蔓延开去,人们都发现了,都在轻声说:“詹森也哭了。”

“他知道,”这是回答,“他早就知道了,哪怕我们还没有说一个字。”

詹森在霍普耳边轻声说了什么,然后走开了。霍普转身目送他,他的啜泣停止了,只是脸上布满了泪痕。詹森大步走向等待的人群。“埃文在哪里?”他喊道。

没有人回答,人群中只有低微的细语声。

“谁把埃文在我面前藏起来了?”

于是答案出现了。“乎姆杀了他!”有人说。“他死在了火里。”另一个人说。但许多人喊出的答案都将责任归咎于乎姆。

詹森走到乎姆躺的地方,简易小床上的乎姆全身裹满绷带。

“你杀了埃文吗,乎姆?”詹森大声问。

乎姆闭上双眼,清晰地回答:“是的。”

詹森在他身边跪了下来。许多看不见的人踮起脚来,或是挤到前面来看詹森会做什么。可是詹森只是摸着乎姆额头上的绷带,深深地望进后者的眼中,就像能够看到他的脑海一样。迪尔娜从守卫那里站起来,走到詹森面前。“这不是真的,”她说,“乎姆没想杀了他父亲,他只是想烧掉历史。”

詹森站起来,环视人群。“烧掉历史。那么乎姆为什么想烧掉历史?”

又是一片寂静。但此刻维克斯跳了起来,愤怒地喊道:“他们烧掉了我们的船,这就是为什么!他们全都急着告诉你乎姆杀了他父亲,却拖拖拉拉不肯告诉你他们烧了我们的船!让我们没法回去河那边自己的城市!我们所有的田地都烂了,我们的收成被荒废了,这全都是因为他们烧了我们的船!”

詹森点点头。维克斯安静了,坐了下去。“烧了船只,”詹森说,“为什么他们烧了船?”

回答又迅速出现了。“他们想分裂城市!他们不肯遵从督察!他们说要制定自己的法律!他们没有服从大多数人!”

詹森举起双手,人群又陷入寂静。他提高声音,“他们没有遵从大多数人,他们没有服从督察。为此,你们让他们无法照料田地和羊群;为此,你们让乎姆无法从他的果树上获得收成。”

许多人都倒吸了一口气,因为没人告诉詹森乎姆有果树。但他知道。他早就知道一切了。

“那么他们为什么不让督察管理他们?”

人们朝他大声地嚷出答案,但一次又一次,那些叫嚷中都包括一个名字:斯蒂波克。

“斯蒂波克!”詹森喊道,“斯蒂波克!”

斯蒂波克走出人群,挤到前面,直直站到詹森面前。“斯蒂波克,”詹森说,“似乎一切都要回溯到你身上。”

“我从来没想,”斯蒂波克说,“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得到这样的结果。”

“那你想要什么?”

“我只是想给他们民主。”

詹森冷酷地笑了笑,“啊,你没有。你给了他们无政府主义。”

斯蒂波克的脸上刻满了懊悔,“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詹森从他身边走开,面向人群喊道:“谁该为此受到惩罚!”

没有人回答。

“我也是这么想的!”詹森愤怒地看着他们,“如果不惩罚每一个人,那我们惩罚谁都是不公平的。因为在埃文被杀这件事上,你们全都有罪!你们每一个人!”

“我,”一个女人跳起来叫道,“我没有参与任何一场斗争!”

“你没有?”詹森尖锐地问,“你有没有试图阻止他们?”

那个女人又坐了下去,脸色一片灰暗。

“你们所有人,都回你们家里去,做你们的事,把工具给那些家住河对岸的人,让他们建造船只回家!我会在适当的时候和你们所有人说话。回家吧!”

人群悲苦地散开了,一群群阴郁的人沉默地走回家里,羞耻得抬不起头来。詹森知道。詹森看到了。詹森不高兴了。

詹森甚至哭了。

当白雪在田野和树林间闪耀时,天堂城里传开了这个消息:“詹森谈完了。”事实上,他和每个人都谈话了,走访了每户人家。现在他来到河边,踩着水走到等待他的大船前方。维克斯伸出手,帮着詹森爬上了船。船里坐着十个桨手,他们都来自斯蒂波克湾。

当桨手把船驶离岸边时,维克斯说:“我希望,我真希望你能看到船上升帆的样子。但现在刮的是北风。”

“我看到它们升起帆的样子了。”詹森说。维克斯疑惑着那是什么时候,詹森是怎么看到的。詹森回答了他未问出口的问题:“我在你眼中看到了它们,维克斯。”

他们抵达了对岸,詹森准确无误地走向了小酒馆。人们渐渐都挤了进去,几乎要把那大房间挤爆了。詹森站在长长的吧台前面,啜饮着热啤酒。等到所有人似乎都到场时,詹森放下杯子,撑着吧台跳坐了上去,他坐在上面和他们说话。

“我和你们每个人都交谈了,”詹森说,“你们中有许多人——即大多数人都从今年秋天痛苦的经历里学到了足够多的东西。你们现在满足于服从法律和督察。不过你们仍然想待在河这边,你们在这里依然独立,依然更孤独一些,因此也更快乐一些。”接着他一个个地说出名字,那是所有这么想的男人和女人们,詹森说他们可以回家了。“如果我说错了,那就留下来。”他提醒道,但他没有错。小酒馆里大约留下了四十个人,詹森一直等到其他人都走了,才开始说话。

“你们是太过憎恨的人,你们是不想遵从法律的人,无论这会如何伤害其他人;你们是不想成为天堂城一分子的人。如果这里有人不是这么想的,那也可以走了。”

他们全都留了下来。

“好的,”詹森说,“对于这座城市遭受的灾难,你们需要负的责任并不比另一些人多,那些人迫使每个人迎合他们认为正确且美好的景象,否则他们就不满意。你们不会被惩罚。我想你们的记忆已经是足够的惩罚。”

没有人把眼神投向别人,只除了斯蒂波克。他坐在房间后面,轮流看着每个人。

“斯蒂波克,”詹森说,“你想领导属于自己的城市,对吗?你想令一些人放弃对我的信仰和信任。”

“该死的没错。”斯蒂波克说。

“那好吧,看看你周围。这些是你说服的人,你足有四年时间。我确定四年对我们的交易来说足够了,不是吗?”

迪尔娜看着坐在身边的乎姆,他握着她的手。交易?她用眼神问他,他耸了耸肩。

“可能是吧。”斯蒂波克说。

“你知道,你没有完成自己的承诺,”詹森说,“我的期望要略超出油灯和河里的船。”

“我很忙。”斯蒂波克说。

“你会更忙的。因为你们都得到了你们想要的——自由,以及与天堂城的分离。我甚至会让斯蒂波克选择你们要去的地方。在这颗小行星上,最有价值的土地是哪里,斯蒂波克?”

斯蒂波克勉强露出一个微笑,摇了摇头。但詹森就好像听到了他的回答一样。“你有这么热爱钢铁吗?”詹森问,“那我就把你们送到那里去,去到铁矿砂最接近地表的地方。”

这词语对他们来说毫无意义——他们从未听说过钢和铁。詹森环视他们,然后笑了。“哦,铁足以令你们满意,”他说,“你们看到星塔上的金属了吗?”他们当然看到了。“那就是钢铁,”詹森告诉他们,“你们可以从铁矿中得到它们,只要你们有能力。”

“我们什么时候离开?”斯蒂波克问。

“明天。我建议你们全都忘掉你们保暖的衣服,戴上帽子。你们要去的地方有充足的阳光。”然后詹森从吧台前离开,走出了小酒馆。

第二天早晨,要离开的人们聚在一块清理过的大田里,这里的小麦烂到了茎部。他们没等太久,一阵轰鸣声从星塔传来,很快,一个巨大的金属物体就在他们头顶上盘旋起来。斯蒂波克叫人们让开距离,等他们走回来时,金属飞船已经停在地面上。许多人都满心疑惑,詹森的确会飞,而他驾驶的飞船比一座房子还要大。

但是这时,门打开了,詹森把他们通通叫了进去,他们没有多少时间担心詹森到底是不是人们一直认为的神灵。两排座椅填满了飞船中部,他们几乎把椅子坐满了。斯蒂波克是最后进来的,没有任何人碰到门,但它在他身后关上了。一等斯蒂波克坐下,飞船就轻柔地升到空中。当大地在下方渐渐远去时,许多人都觉得晕头转向,有些人还吐了。

“我们去哪里?”有人问斯蒂波克。斯蒂波克转过身对大家说:“我们要去一个非常艰苦的地方。那里没有多少能让庄稼茁壮成长的土地,但那里有比肥沃土壤更珍贵的东西。”

迪尔娜往乎姆偎近了一些,轻声说:“你几乎要以为斯蒂波克一开始就想让我们去那个地方。”乎姆只回了她一个隐约的微笑,他在霍普家火灾中受的伤几乎痊愈了,但他还是不怎么说话。

他们越过一片无尽的森林,当森林终于消失时,下方只余一片蓝色,点缀着白色的线条。“海洋,”斯蒂波克解释道,“方圆数公里都是水,所以看上去像是永远也找不到它的边际。”

但他们找到了边际,下方变成了岩石和沙砾,还有深深的峡谷和险峰峻岭,高原以及偶尔出现的几片绿色。从空中无法看到细节,但每个人都看得足够清楚了:他们从未见过沙漠,但他们知道下方的土地是死的。

看到如此广袤的地域上没有生长任何东西,这吓到了迪尔娜。它看上去无限干涸。她抽搐地咽着口水,乎姆的手盖住了她的手,将她扯到近旁,然后伸出胳膊环住她,把她抱在怀里。

“乎姆,”她轻声说,“除了你我从未爱过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