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普在枝条上不耐烦地动来动去。省掉废话,伙计,直接上菜吧。

“从法尔·巴克不幸逝世以来,你们都在过去四十八小时内被逮捕了。允许我向你们确保一点:西蒙·雷普斯并没有因为处心积虑的背叛而杀死他的朋友,他自己也是一个相当精妙的假象的牺牲者。然而,这不幸的事件却产生了一个幸运的副效果。你们这个计划很真诚但是很外行,计划中的每个成员都以各种方式暴露了自己。有几百人的直接反应是立刻背叛了他们的同志。不,别彼此张望——这样的人全都被关在另一个地方。在这里的所有人都是那些试图躲藏,或为了保护别人而投降的人,诸如此类。当然了,还有许多人和你们一样忠诚,他们并不在这里。这是因为我已经从最忠诚于密谋的群体中选择了那些最具才智、最富创意、最灵巧、成绩最令人难忘的人。精英,如果你们愿意被这么称呼的话。”

好吧,我们是多么智慧的一个群体。霍普在心里嘲笑道。祝贺我们吧,然后呢?艾伯纳·杜恩又他妈是谁?

“我想,如果我再告诉你们两个事实,你们其余的疑问也都能得到解答。首先,在我的花园里一共有三百三十三人。”

那人顿了顿,等着人们领会这个事实。三百三十三,殖民舰船上的殖民者标准数量:三个乘客舱,每个舱都有一名舱长、十名参事,还有十个团队,每个团队十名公民的——每舱一百一十一人,每舰三个舱室。这安排非常谨慎,是为了防止舰长以下的任何领导者能够策动多数殖民者谋反。三百三十三,这意味着一旦航行结束,这里的每个男女都将失去森卡特权;意味着他们已无可挽回地被放逐出首星,放逐出文明社会,被迫在短短的数十年里匆忙过完他们的余生。

弄明白这个数字的含义时,霍普笑了起来。他和阿兰差点就已经登记去了殖民星,这个计划当时被打断了。现在看来,不管怎样他们都将向深远的太空进发。无论他们愿不愿意。霍普不喜欢这样,但是既然之前就已经做过了这样的决定,那么比起其他人来说,这事对他就没有那么大的冲击力了。

他心里只扎了一根刺:他之前决定去,是为了和阿兰·汉杜里待在一起,那是一种激动人心、有骑士精神的爱的姿态(我真是看了太多录像)。而现在,他仅仅只是某个一起出发的男人了。更糟的是,他还是某个从来没有参与密谋的男人,一个不被信任、不被需要的外人。

一路平安,他对自己说。

“第二,”湖中央的男人又开始说,“第二,我必须告诉你们,由于你们全都因背叛我们最完美最高贵的女皇、背叛全人类的母上而犯了叛国罪,因此,你们上一次的记忆记录将被提出休眠室,它们将与你们一起进入殖民之旅。你们将不再录制新的记忆。就是这样。努力迅速地接受这个概念——我们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完全没必要带着淤青、断手断脚在你们的目的地醒来。换句话说,为了你们自己好,合作一点吧,我的朋友们。晚安。”

现在,低语声变成了呼喊,带着惊慌、恐惧和抗议。黑暗并没有回应,湖上的男人消失了,只再次留下黑夜。有人恐慌地奔跑——水花四溅的声音说明有些人很快就跑进了花园的主障碍之中。有人撞到了他坐的这棵树上,但霍普没有笑。

被判叛国罪意味着所有的法律和权利都失效了。

使用之前的记忆记录,不再录制新的记录,这意味着最后这次苏醒期所有记忆都会被完全抹消。一旦森卡被清空,而基本的脑域开始活跃,一切都将消失。他们将在新行星上醒过来,却只记得再上一次休眠期之前的事。他们会知道有什么东西缺失了——这足够令人明白,他们犯了叛国罪。他们都会认为自己的密谋计划开始了,然后失败了;却不知道它是如何进行的;不会知道谁是懦夫,谁是勇者,谁是骑士,谁又是叛徒。

但至少他们会知道自己是反叛者。霍普设想自己在殖民星上醒来时会想到什么,就大笑起来,因为他上次休眠之前完全不知道密谋的事。而这一次甚至不会有一张纸条夹在他的臀部,提醒他事情有些不对头。他一个人,一无所知地面对他们所有人。哦,好吧,霍普想,管他去死。我会活下来的。

接着他意识到,他将只会记得阿兰·汉杜里是一个他在真人秀里见过的女演员。一个肤浅、性感、空虚的女人,说着不诚恳的话,和付钱的情人们虚伪地做爱。她不再是那个来到他被监禁的房间,向他寻求帮助逃离她的(突然间也变成了他们的)敌人的人。他不会记得那个令人心跳顿止的时刻:那时她在梯子上越过他身边往下爬,歇斯底里闭着眼往排风管的烟雾里坠去。而她也不会记得这一刻,不会记得是谁的声音在叫她爬回来,是谁的手把她拉向安全地带。

现在,说出“管他去死”这句话变得有点难度了。

太阳突然再次亮了起来,就像它之前熄灭时一样令人意外。光线让人头晕目眩。霍普闭紧了双眼,他能听到人们在周围再次开始呼喊彼此。鉴于对未来的想象,他们的嗓门又回来了,开始大声呼叫名字。

霍普没有睁眼,他也很愿意把耳朵一起塞起来,因为他非常想要一个人待着,但是人群的声音不肯让他一个人待着。悲痛、担忧、愤怒一阵阵地爆发——“他们有什么权力!”有一个人这么说,别人回答:“不管怎样,我们是叛徒。”(多明理)

“我有三个孩子!他们会怎么想?”(真的吗?霍普想。毫无疑问她是个森卡使用者,由森卡使用者组成的密谋集团里不太可能出现一个非休眠者。当药物每次都让她离开孩子好几年时,她会有多想着他们?)

接着远处有一个声音喊了起来:“霍普!”它靠近了,说:“霍普,你在这里,我到处找你。”

他睁开眼,阿兰站在树下。

“嗨。”他蠢兮兮地说。

“你在上面干什么,霍普?我找不到你。我至少从这里经过了十几趟……”

“我想我是在躲着。”霍普说。他推开树枝跳到地上,笨手笨脚地四脚着地。

“霍普,”阿兰在他站起来时说,“霍普,我必须找到你,我得和你谈谈——你为什么不和我待在一起?——哦,别管这个了,没人指望你像只宠物或像个丈夫一样跟着我——霍普,他们在门上贴了一份花名册。上面有所有殖民者,列清了十人团体和百人团体。”

“所以?”

“哦,有一件事,你是一名舱长,霍普。”

“我?”霍普大笑起来,“这是什么笑话!真是和我太相配了。”

“哦,我是个议员,这也一样好笑。但我在你的团队里,这很幸运!但是霍普……重要的是舰长!”

“谁是舰长?我认识吗?”好像真的会认识一样。

“是詹森·沃辛,霍普。詹森·哈珀·沃辛。”

霍普一瞬间无言以对。

“霍普,他应该疯了才对。”

“不要紧,我们应该是理智清醒的。”

“你没明白吗,霍普?他是你的朋友。通知说如果有人有疑问,可以登记预约去见他。我签了我们俩的名字,从现在起大概还有十五分钟。”

“你要见他干什么?”

“我们,霍普!我们要去见他。他得给我们做出安排。”

“安排什么?”

“保留我们的记忆,霍普!如果他们拿走了我这次苏醒期的记忆,我就不会爱你了,我甚至不会认识你。你就只会是卑鄙混账詹森·沃辛的经纪人,而我只是一个讨厌的小贱婊子。”

霍普突然间感觉十分良好。她想要记得他。他抓住阿兰的手,让她领着他向门口走去。路上他突然想到,他将再次看见詹森,上次见面才过去两天,而世界已经完全改变了,他和詹森现在处于一道高墙的两个对立面。他们还是朋友吗?他们曾经是朋友吗?(归根结底,有任何事是不需要质疑的吗?)

和所有神灵的盗墓者一样,科技本身应该已经完全证明了灵魂的存在。这很讽刺,这显然并非科技的意图。在后来发现灵魂反应时,研发森卡的团队无比尴尬,从这个反应判断,如果可能的话,他们会完全避免有这种发现。森卡最初只是被用来延长绝症患者的寿命,以期未来能治愈他们。森卡的记忆消除作用后来才被注意到,这使第一批森卡休眠者变成了无意识的植物人。第一个将新的记忆录制技术和对森卡无知且不成熟的使用方法联系起来的人,是乔治·莱恩斯。他将别人的记忆记录输入那些休眠者的大脑,试图以此唤醒他们,结果这些人几天内都疯了。有什么东西是不属于记忆范畴的(因此并不为人所知,却是个体与生俱来的),它甚至在森卡抹消了其他一切后依然存在;有什么东西拒绝接受他人移植的记忆,只因为一个简单的理由,那就是——醒来的休眠者本身绝对不会做出新记忆中的行为和决定。在莱恩斯的报告中,这是一个无可避免的反应:醒来的休眠者总是说,“我记得做过这事,可我绝对不会做出这事。”他们无从得知这不是他们自己的记忆,也仍然无法接受这些记忆。因为没有更好的词汇形容,于是莱恩斯异想天开地将人类这种个体属性称为灵魂。他无疑是想对此事加以反讽,然而更深入的研究却证实了:他的反讽是个精确的事实。

——选自《灵魂:苏醒在沉睡时代》

2433,前言II

那个女人一直在哭,然后,当她离开时,詹森怀疑自己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杜恩曾一针见血地指出,詹森可以给他们的任何安慰。任何答案都会被森卡抹去。他们什么也不会记得,那么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尽力帮助他们?

但是詹森并不这样看待问题。尽管记忆消失了,但这些人还是人。他们应该被人性化对待。“记忆也会随死亡消失,”詹森向杜恩指出,“但我们仍然让老人问问题。”因此杜恩大笑着同意了。但现在,詹森发现自己还是无法提供帮助。他那观察人类大脑的天赋并不总是那么有用,尤其是在这种极端状况下,他们很愿意把所有想法都摊开来给他看,而他却无法给他们任何安慰。他们在这次苏醒期的见识将被消除,这事已经决定了,不会再更改。然而这个决定就是他们痛苦的原因。

“下一位。”詹森说着,绷紧神经准备迎接新一轮折磨。但这次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詹森,你这个混账王八蛋!你他妈没事吧?”接着霍普的手臂环住了他,詹森也反手抱住他。这不是詹森的战舰每次入港时两人那种“所有人都在看”的虚伪拥抱,而是朋友间真诚的拥抱。出于一种长久养成的习惯,詹森读了霍普的思想,他听到一句荒谬的引文:“因为这事,我的儿子死了,又活了;他被遗失了,又被找到了。”詹森在他的记忆中找到了这句话——它选自一本古老的宗教书籍,霍普的母亲在他小时候把它反复灌输到他脑子里,他到现在还常常想起它。

詹森微笑着,补完这一段,那是霍普没有说出声的一句:“从此他们开始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霍普吃惊地看着他,接着突然后退了。詹森依然在听霍普的思想,他听到对方终于确定了一直以来的猜想:詹森是个天贼。

“当然了,”詹森回答,“我不是告诉过你吗?”

霍普心里那激动沸腾的信任突然消失了。他往后退去,不确定自己现在应该怎么做。如果詹森现在能这么轻易地读到他的思想,那就意味着他已经听到了他从前的所有其他思想。他窘迫不安,转向阿兰,不知所谓地咕哝着。他想说的是,让我们离开这里吧。

“穿着衣服的,”詹森说,“阿兰·汉杜里。”

“精神毫发无损的詹森·沃辛,”她说,“看起来赌局又重新回到了原来的样子,是不是?”

“我尽力做一个优雅的赢家,”詹森说,“而我可以看出,你这位输家并没有失去任何一分魅力。”

“我们来谈的正是可能要失去的,”阿兰说。詹森在她的意识中听到了她的迷惑——为什么霍普突然变得这么沉默寡言。难道他不应该要尽力说服他的朋友吗?“沃辛舰长,霍普和我发现有些东西我们不想失去……”

“我们不相信我们必须得失去……”霍普尽力拼凑着词语。

“也许你能帮助我们。”

“也许你愿意,你瞧,我们……”霍普放弃了寻找词句的努力,不再尝试让他的语言符合他的思想,他知道反正詹森正在听着后者。“该死,詹森,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别让我这么痛苦。”

“你们已经决定要彼此相爱,”詹森说,“出于一种突然爆发的对家庭生活的热爱,你们希望我记录下你们的记忆,好让你们之后能够记起。”

“就是这样。”阿兰说道。可霍普只是转过身去,他的脸一片通红。“霍普,”她说,“怎么了?”

“他能听到我们,见鬼。他能听到我们想的每一个字。他是个天贼!”

阿兰已经笑出声来了,然而她转过身,看到了詹森脸上安详和乐的笑容,她猛地旋身看着霍普。“你怎么知道!”她质问道。

“我们一走进这里,他就一直在读我的思想。还有之前十多次苏醒期……所有的事情都能解释了……”

“一个天贼!”阿兰说着,然后神经兮兮地再次笑了起来,“你可以读到我的……”

“是的,”詹森平静地说,“当我想读的时候。如果你之前知道这件事,你就会知道探针对我没有什么作用。我习惯了强加在我脑子里的各种人的思维模式。在探针下我几乎要睡着了。”

阿兰摸索着找到了椅子,坐了下来。詹森听到她试图放空自己的脑子,撇掉所有她不希望詹森听到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