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尽量别失控,”那人说着,接着又继续那令人愉悦的交谈,“我也收藏新事物。但是新事物难以判断,你永远不知道它们能否持久,也永远不知道它们是能升值还是贬值。新物件,这是极其冒险的投资。我们到了。”

车停下了,这段旅途并不远。这人领着詹森穿过一道门,走进一个电梯,然后它往上升了很久。直到顶篷已近在咫尺,他们才踏上一片光裸的木地板。

“木头。”詹森意识到它感觉上不像木质,他把这念头说了出来。

“啊,你的好奇心又开始运转了。很好。它感觉不像木质,是因为你一生中从未接触过木头,你以前碰触的都是塑料。詹森·沃辛,这个,就是木头。它来自树木。你的信用卡额度连一小片也买不起,这个不用我告诉你。”

接着他们穿过一道门,詹森倒吸了一口气。

最开始的一瞬间,他以为这是个公园。但它太大了,而且没有天花板。墙壁到此戛然而止,明亮炫目的蓝色拱顶跨越上空,就如照片中的天空一样。林木仿佛绵延无际,脚下的青草是真实的。某棵树的枝条间有什么生物在移动。

“我收藏古老的和新鲜的物件,”那人说,“但是我主要收藏的还是活物。比如你。”

詹森转身看他,突然发现那双眼睛不再显得和蔼可亲——它们之前真的曾经和蔼可亲过吗?那人的目光似乎穿透了詹森的衣服、皮肤,直射他的灵魂。詹森意识到自己之前竟然毫无理由地信任此人,于是他望向对方的眼底。

这人的名字是艾伯纳·杜恩。(好蠢的名字,从来没听说过。)

他还真心相信自己统治着世界。(他疯了?或者我疯了?)

而且他还知道詹森是个天贼。

“我死了。”詹森突然绝望了。为什么他之前会以为和这个男人待在一起没有任何危险?

“差不多了,”杜恩说,“这取决于你在下面几个小时里会做出一些什么决定。当然了,你知道我的名字。”

詹森摇着头说不知道。

“你知道我的名字,你知道我的头衔,你知道我真正的职责,你也知道我知道你是什么。”

詹森退后了一步。杜恩只是一脸微笑,“显然你是不害怕任何物理攻击的?”

“你疯了。”詹森说。

“这在之前早已有定论了,”艾伯纳温和地回答,“说这话的男士女士们的文凭可比你高。”

“我经常猜想谁是首星和帝国的真正统治者,但我真的从来没想到会是殖民部的部长助理。”詹森一边说,一边琢磨着自己能多迅速地再次打开这道门。结论是,他的速度不可能快过杜恩启动电贝的速度。

“哦,这就完全取决于你说的‘统治’是什么意思。就官方而言,母上统治着我们。但每个人都知道内阁统治着母上,这一点没错。她只是名义上的领袖,但谁统治内阁呢?”杜恩脱下外套,将它甩到地板上,“更重要的是,谁是执行内阁命令之人的主人?”

杜恩脱掉了他的鞋。

“穿着鞋走在草地上是浪费这次机会,”他对詹森说,“脱掉鞋子,和我一起去游个泳,嗯哼?”

詹森脱了鞋,他们往公园深处走去。一只白色的大鸟从近处飞过,掠过湖面,它顿了一顿,往湖中点了一下头,接着便衔着某种摆动的银色东西飞走了。

“一条鱼!”詹森嚷着,他冲过杜恩身边跑向水边。

“聪明的推断。关于鸟类你还学过什么?”

詹森转过身。殖民部部长助理正在脱衣服。

“这是一次测试吗?”

“哦,不是,完全不是,”杜恩回答,“我只是在想,你可能已经从鸟的种类推测出这个公园是模仿哪个行星建的了。”詹森看着他把衣服一件件脱光,略有些惊讶地发现这人完全不胖,他只是穿了很多层防护服。

“水里相对而言是温暖的,”杜恩说,“和我一起游吧。”

“我不知道怎么游泳。”

“你当然不知道,我会教你的。”

詹森脱光了衣服,毫无把握地跟着他滑进水里。当水淹到詹森的脖子时,他们停了下来。

“水其实是一种非常安全的运动介质。”杜恩说。詹森只注意到它很冰冷,让人渐渐麻木。如果这是杜恩说的相对的温暖,那么詹森很疑惑究竟什么会让他觉得冷。

“好了,我把手放在你背后。靠着我的手往后倒。现在让你的腿离开地面,放松就好,我能托起你。”

詹森突然间觉得自己轻盈无比,当他放松时,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水面轻轻浮动,只有身后杜恩手上温和的力道提醒他重力的存在。

接着世界突然翻转过来,杜恩牢牢扣住詹森,把他的脸突然拍到水下。他张大嘴呼吸,吞了一肚子水。他的眼睛在睁开时被水刺痛。他无法呼吸,急需一口空气。他往上挣扎,却无法甩脱杜恩的力道。他挣扎,扭动,手打脚踹,但他无法挣脱,而屏气开始变得痛苦。

接着他觉得自己被拉上了水面。他剧烈地喘息,咳嗽。

“别咳嗽,水溅得到处都是了。”

“放开!”詹森一边大叫一边还在喘气,“放开我……”

“绝不,”对方说,“我永远不会放开你的,詹森·哈珀·沃辛。我已经收藏了你。我从不放走藏品。”

詹森看着他的眼底,拼命想要找到他的动机,但是只找到了一种情感——爱?仁慈?这人威胁到了他的生命,然而詹森在他的意识中只能找到仁慈。

“这个,”杜恩说,“是一堂实例教学课。我能告诉你你力有未逮吗?你可能不懂这个修辞。”

“我知道,”詹森说,“‘我是亚洲佬’体系。”

“比那个古老多了,”杜恩说,“不过没错,这说法仍然在这个体系中通用。非常好。我敢肯定你抓住了要点,哪怕你没学过伊索。就算我们走出我的湖泊,你仍将沉在水下,相信我,在那水中你不知道如何游泳。我只需要翻一下手腕——”詹森突然间发现自己又被没入了水下,杜恩的话含混不清地在水中传来,不过仍然奇异地清楚,“——你就肯定会淹死。”

这一次杜恩几乎立刻就让他浮出了水面,詹森咳嗽着,喷着水,这仅仅是因为他知道这会惹恼对方。“你逮捕我的理由是什么?”

“我没有逮捕你。你怎么会这么想?我说过我收藏了你。和内阁一样,和哈特曼·图尔克一样,和拉达曼德·沃辛一样。唯一的不同是我告诉了你。你应该感到荣幸——极少人能知道这一点。”

“无论如何我都会知道的,杜恩先生。”詹森说道。这是他的妥协,他承认了自己是天贼,因此也承认了杜恩已治服了他。“你要把我怎么样?”

“什么?当然是教你游泳了。”杜恩回答道,“我能建议你从仰泳开始学吗?这要容易得多,而且你用不着烦恼学会怎么换气。只要轻轻踢动你的双腿,没错,摆动幅度更小些,速度会更快,非常好。弓背。是另一个方向。对,对,非常好。我要放手了。”

詹森感觉到身下的手松开了,有一会儿他觉得自己在下沉。但他更有力地踢水,用力向上拱起背部,便浮了起来。

“现在,一次抬一只胳膊,往头前方划水,再从水中划回身侧。就是这样,詹森。非常好。虽然不是体育健将,但你会浮起来的。”水花突然四溅开来,詹森感觉到身边的湖水上下涌动,杜恩正从他身边游过,不是仰泳,而是面朝下,并且侧身换气。詹森转头去看,结果被灌了满眼的水,而姿势的改变令他往水中沉去。他胡乱拍着水,想要用脚够到地面,但他做不到——他已经游到了水深超过他身高的地方。但他的求生本能很正确——他拍着水往湖面浮去,激烈地踢动双腿,又重新回到了仰浮的姿势。

头顶上,一轮明亮的金色太阳正缓缓经过。詹森惊讶地发现它的移动是可见的,而所有的书本上都说无法观察到太阳的运动。此外,他还能直视它。突然间,他的视野变换了,他意识到天空依然是它原本的样子——蓝色穹顶,而这个太阳正沿着一条轨迹划过穹顶,它是个耀眼的圆盘,而不是百万公里外的一个球体。

当游泳结束时,太阳几乎已经沉下去了,只不过时间仅过了一小时。男人和男孩躺在草地上,把自己晾干。天空暗了下来,“西方”一片火红。太阳沉没了。

“我从未见过日落,”詹森说,“这和真实的日落有多像?”

“至少和这个公园所模拟的世界很像。实际上,是我故乡的世界,”杜恩回答道,“而这一颗行星地表上的日落并不是这样的。首星的天空实在是脏兮兮的,充满了我们行星的废物,光是看着它就让我想洗澡。日落时,天顶完全是紫色的,中午是粉色的,蓝天根本不可能出现。”

“花园星。”詹森说。

“没错,”杜恩轻声说,“不管怎样,到目前为止,它是宇宙中最完美的处所。我居然离开了花园星,真是够蠢的。但我曾希望自己成为伟人。一个身处优美环境的人不会去追求伟大。如果周围总是美丽的事物,那你就只能得到和平与安宁。伟大只会出现在丑陋的环境里,这就让首星成了最理想的目的地。”

“这里很丑陋吗?”

杜恩大笑起来:“哦,天哪天哪,哦,哎呀。想一想,居然有个人类会问出这种问题来。但你并不算是一个正常人类,对不对?”

“胳膊和腿的数目正常,”詹森说,“甚至脑袋的数目都是对的。”

“唯一的不同是,你可以离开你的脑袋,在我的脑袋里逛上一圈。”杜恩说,“天贼是一种如此奇异的事物。这种力量太强大了,以至于有一段时间,帝国舰队和我们最厉害的敌人里的大多数舰长都是天贼。即时通讯,无需间谍。你知道吗,天贼不能把这个天赋教给别人真是太糟糕了。但是那小小X染色体上的变异是无法转让的,只能从母亲遗传给孩子,并且这一天赋只会在男孩身上突然出现,而这些男孩身上可怜的Y染色体根本无法阻挡心灵感应遗传链。我们的行为只能绕着这些螺旋结构团团转,对吗?”

詹森揪了一把青草,任由它们撒落在自己赤裸的胸腹上。有点扎,他把它们拂掉了。

“可我没有那个染色体。我母亲也没有。”

“无法解释。你是对的,从临床上说你不是一个天贼。棒极了。暴民们在把据说是天贼的人撕成碎片后,才进行了血液测试,这真是太糟了。”

“法律不能保护我吗?”

“如果法律发现了你,我聪明、天真的小朋友,法律将扩展以把你包含进去。不,詹森,你唯一的安全出路就是成为我的一个收藏品。如果你离开了,哦,我真的无法阻止他们,不是吗?”

在星光闪耀的夜色里,一阵微风吹过。詹森发起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