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做了什么?”

“我不能告诉你。”

“告诉我!”她抓着他的肩膀,好像捏着它们就能把答案从詹森嘴里挤出来。

“放开我。”詹森说。

她的双手开始疯狂地颤抖,然后她放开了。

“我不能告诉你我做了什么,因为你一旦知道,就会很危险。不过你的人生可能总是在危险中。我们得离开这里,现在就走。”

“没有逮捕令他们不能进来。”她犹豫不决地说。

“他们会有逮捕令的,妈妈。这可能是他们现在还没来的唯一理由——他们在申请逮捕令。现在我们快走。”

恐惧使他的母亲在有人主导的情况下变得顺从,她由着他拉出了门。她迟疑着略微抵抗了一下,说:“我得拿些东西,我的包,我必须……”但他一直拉着她,过了一会儿,他们已经走下斜坡,进了地铁。现在她的双手开始不断地胡乱舞动,她在哼哼,她的眼睛一直在四处打转,不停地扭头看后面。很好,詹森想。好极了,她的人生还可以更糟点。

他回想着这几天里的精彩事件,试图找到转机。但是他所能回想到的每一个事件都会把他推入这个境地:哈特曼·图尔克追着他,用天贼的死罪威胁他;亲爱的久违堂亲拉达曼德追着他,要在他暴露自己是个天贼前让他消失;还有妈妈。

妈妈知道。她只是假装她不知道,但她知道,而且她知道自己会被逼着招认。詹森对她而言是什么?是儿子,当然了,但不仅是儿子:他是她和那个人的唯一联系,那个主宰了她一生的人。但更像是主宰了死亡,而非主宰生活。她不是给他起名叫詹森·哈珀·沃辛吗?哈珀·霍墨·沃辛正是在哈珀星系陷入圈套时被杀的。

现在又要再次面对死亡,她无法应对这个状况。她笑着看他,捏捏他的手。“我们今天要去哪里?”她欢快地问他,就好像多年前一样,七岁的詹森拉着她从公园奔向动物园,从穹顶再到洞穴,逛遍所有的景点。她又是自豪又是开心,任由他领着她,一心一意地要让他高兴。

但他不再是七岁的孩子了。他十三岁了。他怕得要命。他正领着母亲进行一次没有终点的远足,他们唯一的目标就是逃走。至于要逃去哪里,他们在一颗行星上,外部除了单薄的大气外什么都没有,除了星际飞船外什么出口都没有……

殖民。

这个标识正在眼前闪烁着。殖民是政府认为足够重要的少数项目之一,它们可以拥有发光的标识。

殖民项目让人登上星际飞船,飞往“妈咪宝贝”们掌控不到的远方。殖民官很少问问题,也从不答问题。和殖民官打交道是一件离死只有一步之遥的事。

但它仍有一步之遥,而当死亡是另一个选项时……詹森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看着那个标识。他有机会去当兵,但他母亲没有。

于是詹森领着柔顺的母亲,穿过那道令人难忘的拱门,走进豪华的殖民接待室。墙上的发光板展现着由一棵金色植物统领的广袤土地,在蓝色的天空和黄色的太阳下,这片田野一直延伸至远方的地平线。“地球殖民地,”光板用柔和的女声轻声说,“再次回到家乡。”另一片光板上展示着动图——成百上千微小的人类在红岩和黑崖上攀爬,举着一面细金属丝网。丝网开始发光。“在玛奴今星捕捉星辰,”刚健的男声说,“带着这些冰之光回家。”

带它们回家——詹森苦涩又无声地大笑起来。没人能从殖民地返回家乡。一百年只够建立某种程度的安稳,再过两百年左右的时间,值得出口的物资才可能积累至可供出口的数额。没有森卡休眠,谁能活那么久?没有哪个初代殖民者能活那么久,他们的曾曾孙都不能。

“新家,”童声齐唱,“孩子们可以尽情奔跑,在日光下玩耍。卡特星,孩子们的梦想行星。”

然后那些人出现在桌前。“你们两个都去?”女人问。

“只有她,”詹森回答,“去一个能够露天随意走动的地方。”

女人假装费劲地思考。“摩羯星?它是一个有黄色太阳的行星,像首星一样。”

詹森没有上当。显然摩羯星是他们今天的推销主角。“他们出口什么?”

“哦,令人兴奋的东西。”

“让我兴奋一下。”詹森说。

“铝,”她说,“还有铂,还有铬。”

詹森无力地笑了笑:“如果要下矿井,就不可能经常露天走动,女士。要一个出产食物的行星。”

“那就邓肯星。日光型的行星,他们甚至都没必要使它地球化。她会爱上它的。”

“文件呢?”

文件出现在了桌上。詹森坚持要求接待员将邓肯星写成法定合同目的地,在首选工作岗位栏里,詹森写上了“文书”。在殖民世界里,任何人获得文书职位的机会都非常小,不过提个要求并不妨事。接着文件被递到母亲面前,她顺从地拿起钢笔签了字,非常非常仔细地写了自己的名字,好像是初次写它一样。然而她是位法定抄写员,除了打字,也用笔速记。

“你有几分钟可以道别,”接待员体贴地说,“然后这些好小伙子会领你去的。”这些好小伙子是两个金发蓝眼的彪形大汉,显得极小的头上挂着欢快的笑容。詹森感觉到一阵奇异的松快,还有一种柔和的难受,他意识到那是内疚,虽然他之前从未尝过内疚的滋味。

他转身面对他母亲,她正看着那两个守卫。

“你这个自私的混蛋,”她温柔地轻声说,“我没有疯到不明白你刚刚干了什么。”

“我必须这样做。”詹森这样说着,但并不相信自己。

“如果你问一问我,我会很乐意听从的。”

詹森握住她的手,它死气沉沉地搭在他手中。“对不起,”他说,“我爱你。”

在他母亲的脑海里,他看到了他父亲,听到他说:“对不起,我爱你。”

他母亲的脸扭曲了。“自私自利,”她大声嚷道,接着开始尖叫,“自私残忍可恶的混蛋天贼,你是你父亲的儿子,不是我的儿子!”

当她嚷出“天贼”这个词时,詹森做了个手势,似乎要阻止她。“没错,詹森,孩子,就顾着你自己吧,我这个老女人要疯了,可你只在乎谁在偷听我们说话,我既然能大声嚷出来,你知道——”她的尖叫声猛地拔高了,“我可以对全世界叫嚷,你就是个肮脏的……”

“镇静剂?”接待员问。詹森没有回答,不过大块头之一还是拿着一支针过来了。詹森的母亲想要后退,可是她无路可退。针头扎进了她的背,一瞬间她就挂上了甜美的笑容。“嗨,”她对大块头说,“我是尼塔·沃辛,你也去邓肯吗?”

大块头微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

尼塔转身面对她儿子,又笑了起来:“谢谢你,儿子。再见,祝我旅途愉快吧。”

“祝你旅途愉快,妈妈。”

“我会的,因为到了旅途尽头,我还拥有关于你的回忆。”

大块头们把她带走了。在他们穿过门道走进大楼里面时,她在对他们说笑话。

接待员从柜台上俯过身来:“你母亲是志愿签名的,对吗?没有法律问题,是不是?”

詹森点点头,又摇摇头,“是志愿的。她并没触犯任何法律。”

“别担心,”接待员亲切地说,“她们经常会有这种反应。签完合同的那一瞬间她们就疯狂地想要改变主意。很傻,是不是?你会以为她们刚刚签了自己的死刑执行令什么的。哎呀,能逃离这个罐头一样的世界,她们绝对是幸运到家了。”

詹森微笑着,“你说得对,你肯定早就签了上一艘殖民飞船。”

那女人的笑容消失了。“出去吧,牙尖嘴利的家伙。”她说道。詹森出去时听到她咕哝着:“有些人哪,你想对他们友好一点,他们却这么……”

詹森搭上另一趟地铁,在一个巨大的公园前下了车。每个区都有这样的大公园,某些造访过地球的官员在首星上复制了这些建筑,他们认为把税收花在这上面挺美妙的。活的树木从真实的草坪中生长出来,但总的来说,居民们对此漠不关心。他们大多数人从未见过一棵树,而且叶绿素闻起来总归有些污浊。绿色的生长体只是超大型的霉菌,而霉菌意味着你必须调整自己的加湿器。

但是詹森从孩提时就被公园吸引了,踏上草地时,他记起自己曾经和母亲一起来过这个公园,还来过好几次。她坐在绿草上,从一个盘子里夹出牛肉,而詹森在岩石上爬上爬下,在草地上跳进跳出,欢声大笑。

好吧,我现在不觉得想笑,詹森对自己说。他又猜测在一个绿色的殖民世界里会是什么样子,像这里一样?只是没有顶篷,没有墙,也没有通往六个方向的拥挤廊道。

和往常一样,公园里几乎没有人。虽然摄像头和别处的一样在监视这里的人来人往,但詹森希望这样荒僻的地方不会被监视得太严密。他匍匐爬进一大丛灌木中,那中间长着一棵树,他贴着树干基部蜷起来。这里很阴暗,比开阔廊道的哪一处都暗得多。他在这重重黑暗中尽力思考——他必须决定下一步行动。

因为拉达曼德的存在,他不能被治安官抓住。但只有治安官才能为他提供一定的保护,拦住哈特曼·图尔克,以及万一听说发现了一个天贼就可能聚集而来的暴民。“妈咪宝贝”?詹森打了个冷战。你不会想去找“妈咪宝贝”的。只是寻找失踪人口,那没问题。寻求保护?谁能在“妈咪宝贝”面前保护你?

如果他使用电脑,他就可能被找到,然而电脑是他能进入兵役系统的唯一途径。而另一条逃跑路线——殖民,他是不会选的。詹森曾经梦想过一个令人赞叹又有权有势的未来,而殖民飞船上的人没有这样的未来。

他想到了他的母亲以及她所拥有的未来,内疚感再次攥住了他。也许她不会被抓住,也许他们不会折磨她,不会得到答案,也许……

没有也许。等他们证明了詹森是个天贼再杀了他之后,他们也会将她处死,因为这个特质是从母亲遗传给儿子的。这是他们的常识,詹森想道。应该是母亲遗传给儿子。我像我父亲。他翻来覆去地想着这几句话。我像我父亲。

他爬进灌木大约六小时之后醒了。醒来时,他已经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他最后一次使用电脑终端时,“妈咪宝贝”花了多久找到他的?不多——可能是三分钟。不过这就足够了,只要他动作快。

有一会儿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担心这一点。据他所知,“妈咪宝贝”甚至没有在找他,找他的只有治安官和学校。

但要登记失踪人员实在是太容易了,而治安官和学校要获得知情权也不用费什么事。“妈咪宝贝”可能已经在找他了,好吧。

他走到最近的公共终端处。五个步骤之后,他获得了进入兵役系统的申请表。接着他将它存入储存器,并编码加锁,再覆盖上叠加码,然后拔出信用卡,迅速离开了这个终端。“妈咪宝贝”不会在这里找到他的,整个过程只用了一分钟。

詹森乘上地铁(他们会在地铁站监视信用卡吗?可能会,但就算是宝贝小子们也不能登上移动中的列车),在第一站换了车。接着他再次下车,前往另一个终端,键入储存编码和叠加码,开始填写申请表。

一分钟后,他又开始重复同样的事——冲进地铁,再到一个新终端,继续填写申请表中别的空格。由于表格并不长,这次他填完了。詹森按下发送键,再度离开。

另一趟列车,另一个终端,他需要一个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