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酷的天空》

 

  到午夜时分,距埃佛勒斯峰只有100码之遥了,月光下的雪峰,透出惨白和阴森的气息。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连续刮了好几天的风也悄无声息。地球的最高峰上如此平静和安宁,真是难得。他们真是选准了时候。

  也许选得太准了,乔治·哈泼想:一切都来得太容易了,反而令人失望。他们现在惟一的问题是如何离开酒店而不被人察觉。管理方反对半夜私自外出登山;因为有可能发生事故,影响生意。

  但是埃尔温博士下决心要这样做,而且他有最好的理由,尽管他从未讨论过这些理由。在目前的旅游旺季,一位闻名于世的大科学家——同时无疑也是世界上最著名的跛子——光临埃佛勒斯酒店,已经引起了人们的极大兴趣。哈泼为减少人们的好奇心,暗示说他们在从事重力测量,这至少是部分实情。但是,此时此刻,这部分实情也很快会化为乌有。

  朱尔斯·埃尔温背负着50磅重的设备,朝着海拔29000英尺的方向稳步前进,任何在此刻见到他的人,都压根儿不会去猜疑他的双腿已废。发生在1961年的那场由萨立多胺(一种镇痛剂,某些妇女服用此药会生产畸形婴儿,特别是四肢发育不全。)引发的大灾难,导致全球一万多名儿童肢残,他即是其中之一。埃尔温算是幸运的。他的胳膊相当正常,他坚持锻炼,臂力远远大于常人。然而,他的两条腿却骨瘦如柴。借助于拐杖,他能够站起来,而且甚至踉踉跄跄地走上几步,可是他从来没有能够真正地走过路。

  然而此刻,他距埃佛勒斯峰顶只有200英尺远了……

  一切都是由一张旅游宣传画开始的,那是在三年多以前。乔治·哈泼是应用物理部门的一名初级计算机程序员,他对埃尔温博士的了解仅限于知其大名和见过其人。而这位才华卓越的天体技术研究中心主任却是个不太容易接近的人物,他的身心状况把他和一般的人,甚至包括那些直接在他手下工作的人隔离开来。对他大家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而且,尽管有人钦佩他,有人同情他;但绝对没有人嫉妒他。

  离开大学才几个月的哈泼怀疑,除了组织机构图上的名字外,这位博士是否知道他这个人的存在。这个部门还有10位程序员,资历都比他深,而他们中大多数人还从未和他们的研究中心主任说上10句话。当哈泼被当做信差指派去送分类文件到埃尔温博士办公室时,他只期望自己进进出出时遵守礼节罢了。

  实际情况也差不多这个样子。可是,就在他正要离开时,他突然被一幅画给吸引住了,一幅喜马拉雅山群峰全景画,颇为壮观地援盖了半壁墙面。这幅画挂在埃尔温博士坐在办公桌前随时抬头就能看见的地方,而画面呈现的景色正是哈泼十分熟悉的,因为他本人曾经作为一名游客,登上了白雪皑皑的埃佛勒斯峰顶,尽管他有点上气不接下气,他还是充满敬畏地用相机拍下了这个风景。

  白色的干城章嘉峰的山脊上云遮雾绕,绵延百里。几乎与它排成一列,但却近得多的是马卡鲁姊妹峰;然而,距离更近,俯临前景的,却是雄伟的罗茨山,它与埃佛勒斯峰相邻,双峰并立,争奇斗险,蔚为壮观。孔姆布冰川和雍布克冰川的那些冰河,裹挟着巨大的冰块,顺着山谷滚滚西去,凭高远望,冰川皱褶大小不过如同耕耘过的田地里的犁沟。可是那些坚硬似铁的冰沟却深达数百米。

  哈泼继续观看这个壮观的景色,重温旧梦,突然他听见埃尔温博士在他身后问:

  “你似乎很感兴趣。你去过那里吗?”

  “是的,博士。我中学毕业后家里人带我去的。我们在酒店里待了一周,然后考虑我们等不到天气放晴就得回家去。但是就在最后那天,风停了,于是我们大约有二十人成功地登上了山顶。我们在那儿逗留了一小时,互相拍照留念。”

  埃尔温博士似乎用了很长时间消化这个信息。然后他说话了,声音已失去了先前的冷淡并明确带着隐藏不住的激动:“坐下,先生——啊——哈泼。我愿意多听到一点。”

  当他朝主任那张大而整洁的办公桌对面的椅子走去时,乔治·哈泼发现自己有点困惑不解。他去登山一事丝毫不足为奇。每年都有成千上万的人前往埃佛勒斯酒店,而他们中间大约四分之一的人爬到了山顶。就在去年,事实上,针对第一万个站到世界之巅的人,还搞了一场影响广泛的宣传活动。那第一万个登上山顶者恰好是位颇有名气的影视小明星,于是有人对这个惊人的巧合进行了评论,讥讽嘲弄了一番。

  哈泼本可以告诉埃尔温博士说他需要了解的东西很容易找到,比如说从那些旅游小册子上。然而,没有哪个年轻而有抱负的科学家愿意错过这个会给一个能帮助自己事业成功的人留下印象的机会。哈泼既不工于心计,也无意在办公室玩弄权术,但他明白什么叫莫失良机。

  “哦,博士,”他开始讲起话来,最初说得很慢,因为他得努力捕捉回忆理清思路,“飞机把你降落在一个叫做南齐的小镇上,离埃佛勒斯山有大约二十英里远。然后汽车沿着一个壮观的公路送你上酒店,在那里你可以俯瞰孔姆布冰川,海拔高度18000英尺,有为呼吸困难者准备的加压室。当然,还有一支医疗护理队,而且管理方不接受身体不健康的客人。在你被允许登高之前,你得在酒店至少待上两天时间,吃特别饮食。

  “从酒店你无法真正看到山顶,因为你离山太近了,而且它似乎隐隐地就悬在你头上。景色奇异瑰丽。你可以看见罗茨和五六座别的山峰。然而,有时也森然可怖——尤其在夜里。狂风在头顶上方怒号,移动的冰块发出种种神秘古怪的声音。很容易令人想象到有魔鬼在群山中四处游荡……

  “在酒店里除了休息和观看风景,没有多少事可做了,然后等待那些医生们向你发布出发的命令。在过去,光是适应这里稀薄的空气就要花去几个星期的时间;现在他们用48小时就能让你的血球计算数字升至正常。即便如此,有一半的游客——几乎都是年龄大的人——认为这对于他们已是足够高的要求了。

  “下面接着做什么事情呢?取决于你的经验是否丰富和你愿意付多少钱。一些老练的登山者雇佣向导,使用标准登山设备,自己攀上山顶。在今天看来,这不是太困难,而且在不同的关键地点还有宿营地。这些人中大多数都获得了成功。但是天气一直是无法把握的因素,因此每年都有一些人丧生。

  “一般的游客采用较容易的方法登山,除非紧急情况,否则不允许在埃佛勒斯峰上降落。然而在鲁茨山顶附近有一家小旅馆,直升飞机可以从这家酒店飞到那家小旅馆。由旅馆经南坡至山顶只有3英里的路程,任何一个身体健康并有一点登山经验的人都能轻松到达。一些人甚至连氧气都不要,尽管无人建议那样做。我当时戴着面罩到达山顶;然后我取了下来,结果发现我呼吸并无多大困难。”

  “你用的是过滤面罩还是压缩空气瓶?”

  “哦,是分子过滤面罩,它们现在用起来相当可靠,并且把氧气浓度提高了一倍。它们大大简化了高海拔登山过程。人们不再携带压缩空气瓶了。”

  “爬上去用了多少时间?”

  “一整天。我们黎明前出发,天黑时返回。这一定会让那些老登山者吃惊。当然,我们当时是轻装旅行,精神饱满。从小旅馆上山的道路实际上没有任何问题,难走的地方都辟出了阶梯。正如我刚才所说,任何一个身体健康的人都会觉得很容易。”

  哈泼刚刚重复完这句话,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他居然忘记了是在和谁说话,这似乎令人难以置信,但是攀登上世界之拔的惊奇和兴奋的感觉此刻如此清晰鲜明地回到他身上,他仿佛又重新站在那座寒风肆虐的荒凉的山峰上。这是地球上惟一一个埃尔温博士永远不可能站立的地方……

  可是这位科学家看上去并未留意——要不就是他对此类的冒失话早已习已为常,懒得计较。为什么,哈泼暗自奇怪,他对埃佛勒斯峰如此着迷?很可能是由于它的无法企及;它象征着那一切他一出世便被剥夺的东西。

  然而仅仅三年后的今天,乔治·哈泼在距山顶不到100英尺的地方停了下来,一边收尼龙绳一边等着博士赶上来。虽然他们从没有说过什么,但他知道科学家希望先到达山顶。他受之无愧,因此年轻人决不肯剥夺他的这份荣誉。

  “还好吧?”当埃尔温博士与他齐肩并行时,他问了这么一句话。这个问题其实毫无必要,可是哈泼感到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挑战眼下包围着他们的强大的荒凉孤寂。他们或许是这个世界仅有的两个人;在这白色茫茫的群峰上,没有人类存在的任何痕迹。

  埃尔温没有回答,可是从旁边经过时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他的双目炯炯有神地紧盯着山顶。他走路时双腿僵硬,步履有点古怪,而他的双脚几乎没在雪地上留下一点印迹。并且当他行走时,他背上的大背包发出微弱的鸣叫。

  实际上那个大背包正在搬运他——或他的四分之三的重量。当他步伐稳健地迈向那个过去曾经是不可企及的目标时,埃尔温博士本人加上所有的设备重量只有50英磅,而且如果那还太重的话,他只需拨动一个仪表,他便完全没有了重量。

  21世纪最大的秘密此时就在月光皎洁的喜马拉雅山峰上。在全世界,这些试验中的埃尔温升空器仅有五台,而其中两台现在就在埃佛勒斯山峰上。

  尽管哈泼知道升空器一事已经有两年了,并且明白部分基本理论,可他仍觉得它似乎像魔法。他们的动力包贮存了足够的电能,可以把250磅重的东西垂直提升10英里,这为他们此次的登山之行提供了充足的安全保障。上升下降几乎可以无限重复循环,因为升空器抵消了地球的万有引力场。上升时,电池放电;下降时,又充上电。因为没有哪一个机械过程是彻底有效的,所以每次循环都有些能量损失,但是一台升空器仍可重复作用至少100次才报废。

  减去大部分身体重量的这种爬山真是一场令人振奋的体验。升空器的垂直拉力让他们觉得像是悬挂在看不见的气球上,还可随意调整浮力。他们需要一定的重量,以便附着在地面上,经过试验确定为25%的体重。这样一来,登45°的山坡则如履平地。

  他们好几次把重量调至零,顺着垂直的岩石既稳又快地向上飞升。这真是奇妙无比的经历。他们得对他们的设备具有完全的信心。身体悬浮在半空中,看上去没有任何支撑,只有一个轻微鸣响的电子齿轮装置箱,这样做需要相当的意志力。但是,几分钟后,力量感和自由感战胜了一切恐惧;因为在这里,人类最古老的一个梦想真正得到了实现。

  几个星期以前,一位图书馆工作人员从20世纪早期的一首诗中发现一句诗正好可用来描述他们取得的成就:“安全地驰骋在冷酷的天空。”甚至鸟也不曾拥有过如此的自由。这是对太空的真正征服。正像一百年前水中呼吸器打开了海洋世界一样,升空器将会打开全世界的山峰和高地。一旦这些升空器通过测试投入大批廉价生产,人类文明的每个方面都会被改变。交通将会发生革命。太空旅行不再会比普通飞行昂贵。全人类都可登天。一百年前汽车的发明所产生的巨大变化预示着就要来临的社会和政治的变化。

  可是,哈泼确信,埃尔温博士在他胜利的孤独时刻,丝毫没有想到这些。过后,他会受到全世界的欢呼(也许还有诅咒),然而这一切并不比他此时此刻站在地球最高点上更有意义。这是一场真正的胜利,一场心灵战胜物质,纯粹的智慧战胜残弱的身体的胜利。其他的一切只会是高潮退却后的余音罢了。

  当哈泼和科学家登上白雪覆盖的山顶时,他俩庄重地握手,似乎只有这样做才最能表达心情。但是他们没有说话,巍峨壮丽的群峰尽收眼底,他们对自己的成就感到惊异,说不出话来。

  哈泼借助升空器的浮力支撑放松自己,慢慢地审视周围的天空。他认识并能叫出这些雄伟巨峰的名字:马卡鲁,罗茨,巴朗茨,卓欧隅,干城章嘉……现在这些山峰还有二十来座没有被攀登过。不过,升空器很快会改变这一切的。

  当然,肯定会有很多人不赞同。但是,在20世纪时,曾经也有登山者们认为使用氧气是“作弊”。很难相信,甚至经过几个星期的气候适应,人们就尝试登上这些高峰而完全不借助任何人造辅助设施。哈泼想起了马洛里和欧文,这两人的躯体仍未被发现,也许就躺在这个方圆一英里以内的什么地方。

  在他身后,埃尔温博士清了清喉咙。

  “我们走吧,乔治,”他平静地说,声音从氧气面罩里透出来,有点沉闷,“我们一定得赶在他们开始寻找我们之前回去。”

  他们默默地向那些先于他们站过此地的人们致敬。然后转身离开山顶,开始顺着平缓的山坡下行。晴朗的夜空开始变得阴暗;高空中的朵朵云儿正迅速地掠过月亮表面,忽明忽暗的月光有时叫他们辨不清路线。哈泼不喜欢这种天气模样,开始在心里重新安排他们的计划。或许去南坡宿营地比去小旅馆好。可他什么也没有对埃尔温博士说,他不希望无端引起任何恐慌。

  现在他们在一条刀锋般陡峭的悬崖上,一侧是漆黑一片,另一侧是闪耀微光的雪景。哈泼情不自禁地想,如果遇到风暴,这地方太可怕了。

  他还来不及想完,已是狂风大作。风声凄厉,风势强劲,似乎整座大山一直在为这个时刻储蓄力量。来不及做任何事情,即使他们拥有正常体重,他们也会被吹起来。转瞬之间,狂风已将他俩抛进了无边的黑暗。

  不可能推断他们下面的深度;当哈泼强迫自己往下看时,他什么也没有看见。尽管风似乎是水平方向吹动着他,但他知道他一定是在下降。他受升空器调整的体重会以正常速度的1/4向下降落,但是那已足够了;如果他们降落4000英尺,他们知道只相当于1000英尺,这也不会带来多大的安慰。

  他还没有时间恐惧——如果他能活下来,恐惧会出现的。奇怪的是,他最主要的担心是怕那台昂贵的升空器被损坏。他完全忘掉了他的同伴;因为在这样的危机时刻同时只记得一件事。有人猛地拉了一下尼龙绳,他惊惑不已。然后看见埃尔温博士在绳子的另一端慢慢地绕着他转,就像行星绕恒星转一样。

  他一下子惊回到现实里来,意识到必须做什么。他略一迟疑,向风中大叫:“博士!按紧急上升键!”

  他一边讲,一边摸索控制器封口,打开,然后按下电钮。

  立刻,升空器像一群生气的蜜蜂嗡嗡地叫起来。他感觉到升空器拖住他的身体离开下面看不见的死亡向上飞升。他在心里简单地计算地球的万有引力场。1000瓦可以每秒钟把100千克提升1米,因此升空器的能量转换率最高可达10000瓦——尽管不能保持一分钟以上。这样,考虑到他起初减轻的重量,他应该以每秒100英尺的速度上升。

  当连接他俩的绳子由松着状态被拉紧时,绳子剧烈地动了一下。埃尔温博士按紧急键时慢了一步,可是最后,他也飞升上来。这是一场升空器与狂风之间的竞赛,尽管风儿拼命地想把他俩吹向罗茨山的冰雪地面,现在只有不到1000英尺远了。

  一堵覆盖着一道道冰雪的石墙在月光下出现在他们的上方,他们无法准确判断自己的速度,可是他们的速度不会低于每小时50英里。即使碰撞不死,他们也别指望能逃得过重伤,而此时此地,受伤与死亡差不多。

  后来,就在一场碰撞看上去不可避免的时候,风向突然改变为向上,把他们向上拖去。他们在距离50英尺的上空越过了山脊。

  真像是一个奇迹,然而惊魂安定之后,哈泼意识到救他们一命的不过是空气动力学罢了。风要越过大山就得往上升;到了山的另一侧,它就会下降。但已不是要紧的问题,因为前方的天空一片空旷。

  现在他们正静静地在乱云下飞行。虽然他们的速度没有变慢,但是风的吼叫声却突然消失了,因为他们四周空茫一片。他们甚至能够隔着30英尺的距离舒服自在地交谈。

  “埃尔温博士,”哈泼喊道,“你没事吧?”

  “没事,乔治,”科学家说,非常地镇静自若,“现在我们怎么办?”

  “我们必须停止上升。如果我们再升高,我们就不能呼吸了,有面罩也不行。”

  “你说得对。让我们重新平衡。”

  他们关掉紧急电路,嗡嗡的蜂鸣声变成了几乎听不见的电子鸣叫声。他们像陀螺般地绕着尼龙绳忽上忽下了好几分钟,最后总算设法平衡好了。他们飘浮在略低于30 000英尺的高度。除非升空器坏了——超重可能造成此后果——他们已脱离了眼前的危险。

  当他们试着返回地球时,麻烦又要开始了。

  从未有人经历过这样一个奇异的黎明。尽管他们又累又冷又僵,而且稀薄干燥的空气令他们的每一次呼吸都在喉头发出粗糙刺耳的声音,但是当第一缕曙光出现在东方地平线上时,他们忘记了这些所有的不适。星星一颗一颗地隐身而退;在破晓前的几分钟,最后隐去的,是所有太空站中最光彩夺目的——“太平洋三号”,它悬浮在夏威夷上空22 000英里的地方。然后,太阳升到了众多叫不出名字的山峰上面,喜马拉雅山的黎明到来了。

  就像是在月球上观看日出。起初,只有最高的山脉沐浴到倾斜而下的阳光,而周围的山谷则沉浸在漆黑的阴影之中。但是慢慢地,光线顺着山坡往下移动,于是,这块令人生畏的险恶之地步入了新的一天。

  现在,如果仔细查看,可能看得见人类生活的迹象。有一些狭窄的道路,来自荒凉小村庄的缕缕轻烟,寺院屋顶闪烁着太阳折射光。他们脚下的世界正在苏醒,完全不知道有两个旁观者正魔术般地穿行在上面巧000英尺的上空。

  昨天夜里,风一定是改变了好几次方向,因此哈泼不知道他们现在身处何地。他辨不清地面标志。他们可能就在尼泊尔和中国西藏上空500英里的范围内。

  当务之急的问题是选择一个降落场地,然后赶快降落,因为他们正在迅速地飘向纵横交错的山峰和冰川地带,到了那儿就别想指望获救了。风向东北方,中国方向。如果他们飘荡过一座座高山,降落在那里,他们或许要几个星期后才能和联合国饥荒救济中心联系上,然后踏上归途。如果他们自天而降,落到一个无知而迷信的农民居住地区,甚至可能有性命之忧。

  “我们最好赶快降落,”哈泼说,“我不喜欢那些山的样子。”他的声音消失在空旷的四周。尽管埃尔温博士离他只有10英尺远,但是很容易想象得到博士无法听见他说的任何话。可是,最后博士点头了,勉强表示同意。

  “恐怕你是对的——可是,在这样的风势下我不敢保证我们能成功。记住,我们下去的速度可不比上来时快。”

  事实确实如此,升空器充电的速度是放电的1/10。如果他们失去高度并且过于快速地注入重力,那些电池就会过热并可能发生爆炸。那些受惊的西藏人(或尼泊尔人?)就会以为是一颗大陨星在他们的上空发生爆炸。而没有人会准确地知道朱尔斯·埃尔温博士和他前途无量的年轻助手都经历了什么事情。

  距地面5000英尺时,哈泼开始担心随时可能会发生的爆炸。他们飞速地下落,但速度未超过限度;很快,他们不得不开始减速,以免落地速度过高。糟糕的是,他们错误地计算了地面风速,这场该死的变化莫测的大风一下子增至八级。他们看见大片大片的雪从山脊上刮起,在他们脚下鬼旗般乱舞。当他们随风飘动时,他们根本不清楚风力有多大。

  气流正把他们吸进一条峡谷口。来不及飞升上去,他们只能尽量选择最好的降落地点。

  峡谷迅速变窄,现在几乎成了一条垂直的裂缝,两边的岩壁以每小时30或40千米的速度飞快地掠过。他们不时地被气流吹向右边,又卷到左边,常常仅差几英尺就可能撞到悬崖上。当他们掠过近在咫尺铺满厚厚积雪的突出的岩石时,哈泼曾经禁不住想拉动快速解脱装置以丢掉升空器。可那样做无异于跳出油锅纵身火海:他们或许在安全着陆后才发现原来自己被困的地方与可能提供救援处相距不过数英里。

  然而,甚至在这个新的危险时刻,他几乎没有恐惧。这一切像是一场令人兴奋的梦——一场即刻醒过来发现自己好端端躺在床上的梦。这种奇异的冒险经历不可能真正发生在他身上……

  “乔治!”博士大声喊道,“机会来了,我们要绊住那个大石头!”

  他们只有几秒钟来完成此事。他们立刻开始匀出尼龙绳,让它成环形悬垂下来,最低点距飞速掠过的地面仅一码远。一块大岩石,约有二十英尺高,正在位于他们的飞行线上;石头旁边,有一大片雪,为落地提供了安全保障。

  绳子绊到了岩石的下部,眼看要向上滑脱时,又被上面突出的石块挡住了。哈泼突然一下子被拉住了。他像一个拴在吊索上的石头一样转动起来。

  “我从没想到雪会那么坚硬。”他自言自语道。然后,眼前金星闪烁,于是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回到了大学校园,进了讲演室。一位教授正在说话,声音听上去很熟悉,然而不知怎么地似乎不属于这儿。他迷迷糊糊地搜索记忆,把教他的大学教师的名字从脑海中过了一遍。不,肯定不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可是,对他而言这个声音是如此熟悉,而且毫无疑问,他正在给什么人讲课。

  “……在我还很年轻的时候,我就认识到爱因斯坦的‘万有引力理论’有错误。尤其是,‘等价原理’的构成基础似乎就是一种谬误。根据这个原理,没有办法区分万有引力产生的作用和加速度产生的作用。

  “但是,这是明显错误的。我们可以创造匀加速度,可是不能创造均匀万有引力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