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狄人把阿珂斯和埃加从他们的家里绑架,拖着他们越过了极羽边境;阿珂斯挣脱手铐,偷了卡麦伏·拉迪克斯的刀,然后用这把刀杀死了他;他们狠狠地揍了阿珂斯一顿,打得他几乎走不了路,然后把凯雷赛特兄弟二人带到了沃阿城,进献给利扎克·诺亚维克。这个悬崖峭壁之下的国家,尘土飞扬,狂风肆虐,街巷杂乱,他们就要死在这里了,或是有更糟的未来等在前方。这里的一切都是吵闹喧杂和拥挤不堪的,和家里没有一点儿相像的地方。

他们走在那条短短的通道里,往诺亚维克庄园的大门那里去。那个时候,埃加曾低声说道:“我怕极了。”

父亲被谋杀,自己被绑架,这些让埃加彻底崩溃,犹如敲破一个鸡蛋。他整个人都湿漉漉的,眼睛里总是含着泪水。但阿珂斯和他正相反。

没有人能让阿珂斯崩溃。

“我答应过老爸,带你离开这儿,”他对埃加说,“所以我会尽力做到的,明白吗?你会离开这儿的,这是我对你的承诺。”

他把胳膊搭在哥哥的肩膀上,让他紧紧地挨着自己,两个人肩并肩地往前走。

现在他们确实离开那里了,却不是肩并肩地离开——阿珂斯不得不拖着埃加。

§

内舱里又小又潮湿,不过这里配有一个水池,已经足够阿珂斯用来略作休整了。他脱光上衣,只穿着裤子。衬衫已经脏得要命,洗不出来了。他把水调到自己能承受的最热的一档,用肥皂在手上搓出泡沫,然后把头扎进了水池,咸水灌进了他的嘴里。他擦洗着胳膊和双手,刮掉指甲缝里干掉的血迹,然后彻底放松。

他借着水流的掩护啜泣起来,半是恐惧半是轻松。他任由水花四溅,任由自己的嘴巴里发出沉重而怪异的声音,任由热热的水让疼痛的肌肉抖个不停。

希亚走进来的时候,他还没有完全站直。他用腋窝架着自己靠在水池边上,胳膊无力地抱着头。她叫着他的名字,他勉强站起来,看着水池上方那面破镜子里映出了她的身影,与她视线相交。水顺着他的脖子和背流下来,洇湿了他的裤腰。他关掉了水龙头。

她仰起头,把头发拨到一侧。她的眼睛,黑得如同太空的眼睛,看着他的时候便露出了柔和的神色。潮涌阴翳浮动在她的双臂上下,攀上了她的锁骨——就连它们也疲惫无力。

“瓦什?”她说。

他点了点头。

在这一瞬间,他实在庆幸她就说了这么一个词,而没说什么别的话。她没说“你终于解脱了”,或是“这是你必须做的事”,甚至最简单的“没事的”。希亚是没有耐心说那些话的。她直指最不堪、最艰难、最确凿的真实,一次又一次,就像一个决意要撞碎自己骨头的女孩,只因为她知道那样之后的痊愈会带来更强更韧。

“来吧,”她只是说,“得给你找几件干净衣服。”

她看起来很疲惫,但那种疲惫只是人们在劳作了整整一天之后会有的样子。这也是她不为人知的一面——因为她一直活得艰辛,所以当困难降临时,她比其他人都要坚定。也许有时候这并不是什么好事。

他拉起了堵住下水口的塞子,红色的水便渐渐流淌消失,一伊兹一伊兹地。他拧干搭在水池边的毛巾,当他转向她的时候,她的潮涌阴翳突然乱糟糟地舞动起来,缠绕着她的双臂和胸膛。她瑟缩了一下,但这和以前不一样了,它们不再那么强烈难忍了。在疼痛和自己之间,希亚找到了一丝空间。

他跟着她离开内舱,沿着狭窄的通道找到了杂物壁橱。这里堆满了各种织物——床单、毛巾,在最底下有几件备用的衣服。他拽出一件大号衬衫,穿着干净衣服的感觉真好。

这时,希亚已经往导航台那儿去了,这时候飞艇已经设置好要飞行的行星轨道,所以没人守在那儿。在舱门旁边,他的妈妈和缇卡正用一张白布单把欧力的尸体包起来。厨房的门仍然关着,他的姐姐和伊赛还在里面。

他和希亚肩并肩站在瞭望窗旁边。她一向对这样的景象着迷:巨大而虚空。他不太受得了这种景象,但他确实喜欢闪烁的恒星,远处行星发出的微光,以及暗紫红色的生命潮涌。

“我很喜欢一首枭狄诗歌。”她用清晰的荼威语说道。在他们一起生活的那些日子里,他已经听她讲过不少荼威词句。她此时此刻的用语,却别有意味——他们全然平等,这是以前所不曾有过的。为了他和她之间的这种平等,她差点儿送了命。

他咀嚼着这念头,不禁皱起了眉头。人们在痛苦之中的所作所为,往往能够最贴切地描绘出他们的真实模样。而希亚,无时无刻不被疼痛困扰,为了将他救出枭狄几近放弃自己的生命。他绝不会忘了这些。

“要翻译是有些困难,”她继续说道,“不过粗略地翻译过来,其中有一句是‘沉重忧伤的心知晓正义已来临’。”

“你的发音很赞。”他说。

“我喜欢念出这些单词时的感觉,”她摸了摸自己的喉咙,“那能让我想到你。”

阿珂斯拉起她放在脖子上的手,与她十指交握。潮涌阴翳消散了,她棕色的皮肤暗淡下来,但她的眼睛像往常一样警觉。也许他也能爱上宇宙的巨大虚空,如果把它想象成她的眼睛——柔软的黑色,带着一丝温暖。

“‘正义已来临’,”他重复道,“那只是看待这些事情的一种方式吧,我想。”

“是我的方式,”她说,“不过看你的神情,我猜你选择的是背负愧疚、自我嫌恶的那种方式。”

“我想杀死他,”他说,“我憎恨想做这种事的自己。”

他再次颤抖起来,盯着自己的双手——上面布满了源自击打攻防的裂痕和伤口,就像瓦什的一样。

希亚等了一会儿才回答他。

“生命中什么才是对的,这很难分得一清二楚,”她说,“我们只是做那些我们能够做到的事,但我们真正需要的是仁慈善意。你知道这是谁教给我的吗?”她咧开嘴笑了。“是你。”

他不太确定自己是怎样教过她仁慈和善意的,但他知道对她来说,这些需要付出代价。对埃加的仁慈,暂时留利扎克一命的仁慈,都意味着她不得不继续忍受最痛苦的疼痛,意味着她最终得迫于伊赛的愤怒和起义军的厌恶而拱手让出胜利。但她看起来仍旧泰然自若,坚定不移。没有人像希亚·诺亚维克这样,知道如何承受他人的恨意。有些时候她甚至鼓动人们恨她,但他不在乎这些。他理解她:她只是简单地希望人们离她远一点儿。

“怎么了?”她说。

“我喜欢你,你知道。”他说。

“我知道。”

“不,我的意思是,我喜欢你本来的样子,不需要你做任何改变。”他笑了,“我从来没有把你当作恶魔或是武器,或是——你怎么称呼自己来着?锈蚀的——”

她替他脱口而出:钉子。她的指尖冰凉,小心地抚摩着他身上的伤痕和瘀青,像是要让它们愈合一样。她身上的气息闻起来像是解忧森地叶子和缄语花,像是盐渍果子,像是家的气味。

他握住了她的双手,热切地渴望她的皮肤。他们变得大胆起来,手指扣着手指,在头发中缠绕,在衬衫下游弋,探寻着没有人触碰过的柔软地带:她腰上的曲线,他下颌的底面。他们的身体极力贴近,胯骨抵着腹部,膝盖压着大腿……

“喂!”缇卡从飞艇另一边大声嚷嚷,“这儿不是私人空间,你们俩!”

希亚猛地转过身子,怒目而视。

他知道她的感觉。他想要更多。他想要一切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