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义军的飞艇舱门在我们身后关闭。在松开利扎克身上的绳子之前,我摸了摸他的脉搏。虚弱,不过很平稳,一如意料之中。按照他失去意识倒下的时间,还有阿珂斯的安眠药剂的效力来估计,他还得好一阵子才会醒过来。我没有刺中他,但那么多人的眼睛都一眨不眨地盯着呢,我颇费了一番心思才以假乱真。

在决斗挑战之后的混乱余波里,雅玛·扎伊维斯一晃就不见了。我希望还能有机会向她表示感谢,不过,她并没有毒杀利扎克。她以为那瓶药能杀死利扎克,就像我告诉她的那样。也许她不会对我的谢意报以什么好话,而当她发觉自己被骗了,也可能会比从前更恨我。

伊赛和奇西伏在欧力尸身的两侧,阿珂斯站在他姐姐身后。当她想向后伸手寻求他的帮助时,他已经伸出手拉住了她。姐弟两人手指交握,阿珂斯的天赋赐礼让奇西的眼泪得以恣意流淌。

“生命潮涌流动在我们每个人身心内外,无论生死。唯愿它指引欧力芙·贝尼西特抵达安宁喜乐之地。”奇西低声沉吟,握住了伊赛染着鲜血的双手。“愿活着的人感受到它的抚慰,力求以合宜的言行,配称它为我们指定的生命之路。”

伊赛的头发黏糊糊、湿漉漉的,沾着鼻涕眼泪,黏在嘴边。奇西把她的头发拨开,捋到她的耳后。我能感觉到奇西的天赋赐礼是那样温暖厚重,让我也冷静了下来。

“唯愿如此。”伊赛最终说道,结束了哀悼。我还从没有听过荼威的祈祷词,不过我知道他们谈及的是生命潮涌本身,而不像某些枭狄宗派那样,总是言称所谓的教派领袖。枭狄的祈祷词总是罗列出长篇大论的既成事实,而不提请求和期待,而我喜欢的恰恰是荼威祈祷词中的迟疑和犹豫,它暗示着祈祷者也不知道他们的话语能不能有所回应。

伊赛站了起来,双手垂放在身体一侧。飞艇突然重重地颠了一下,所有人都东倒西歪。我倒不担心有人会飞越沃阿城上空来追击我们,因为根本没人去下这个命令。

“你知道,”伊赛看着阿珂斯说,“你早就知道,他被利扎克洗脑了,他很危险——”她指了指埃加。他仍然一动不动、毫无知觉地躺在金属地板上。“你从一开始就知道。”她说。

“我没想到他竟然会——”阿珂斯顿了顿,“他待她就像姐妹一样——”

“现在你还敢跟我说这种话。”伊赛的手握成拳头,关节都发白了。“她是我的姐姐。她不属于他,也不属于你,不属于其他任何人!”

我专注地听着他们的对话,没注意到缇卡正跪在利扎克旁边,用手摸着他的喉咙,然后伸进盔甲里,试探他胸前的起伏。

“希亚,”缇卡低声说,“他为什么还活着?”

所有人——伊赛、奇西、阿珂斯——全都转向缇卡,他们之间的紧张气氛戛然而止。伊赛看了看利扎克,又看了看我。我立刻全身紧绷——她行动讲话的方式暗藏着某种威胁,仿佛她是某种蜷缩起来、伺机进攻的动物。

“埃加恢复正常的唯一希望就是利扎克,”我尽可能冷静地说,“我只是暂时饶他一命。一旦埃加恢复记忆,我就会立刻把他的心脏挖出来,绝不手软。”

“埃加。”伊赛笑了,疯狂地笑了,她看着舱顶说道,“你给利扎克下的毒,只是让他睡了一觉……当我姐姐的生命受到威胁时,你竟然还是不跟利扎克说实话?”

她走向我,踩过利扎克的手指。

“让叛国者复原的渺茫希望,让首相的姐姐免于一死,”她低声且平静地说,“你竟然选择了前者。”

“如果我把实情告诉利扎克,我们全都会被扣在竞技场里,等不到接应也毫无逃脱的可能,而他仍然会杀死你姐姐。”我说,“我只是选择了让多数人活下来的那条路。”

“胡说八道!”伊赛逼近我的脸,“你选择的是阿珂斯。别装得一副高尚模样了!”

“好吧,”我平静地说,“在阿珂斯和你之间,我选了他。对此我没什么可抱歉的。”

这并不是全部的真相,但这话也不是假话。如果她就是单纯地恨我,那就随便她好了,我并不会有什么不自在。一直以来我就遭人憎恨,荼威人更甚。

伊赛点了点头。

“伊赛……”奇西开口了。但伊赛已经转身离开,走进飞艇上的厨房,关上了门。

奇西用手背蹭了蹭脸颊。

“我简直无法相信。瓦什都死了,可利扎克还活着。”缇卡说。

瓦什死了?我看向阿珂斯,但他躲开了我的目光。

“给我一个不杀利扎克的理由,诺亚维克,”缇卡转向我,“如果你的理由和凯雷赛特有关,我一定揍得你满地找牙。”

“如果你杀了他,无论起义军之后有何计划,我都不会提供任何协助。”我干巴巴地说道,看也不看她一眼,“如果你帮我留他一命,我便会帮你们征服枭狄。”

“是吗?你能提供什么样的协助?具体点儿?”

“哦,我也不知道,缇卡,”我终于看着她,不客气地说,“昨天,起义军还窝在沃阿城的一幢公寓里毫无头绪,而现在,因为我,你们旁边是失去意识的利扎克·诺亚维克,背后是乱成一团的沃阿城。我认为这足以证实我协助起义军的能力,你说呢?”

她咬着嘴巴愣了几秒钟,随后说道:“甲板下面有个带重型门的储物仓,我可以把他关在那里面,免得他突然醒来伤人。”不过她又摇了摇头说,“你知道,战争在所难免了。你真不该激怒她,这下把整个国家都卷了进来。”

我的喉咙缩紧了。

“你明白,就算我杀了利扎克,我也救不了欧力,”我说,“我们都会被抓的。”

“我明白,”缇卡叹了口气说,“但我看伊赛·贝尼西特根本不相信你这话。”

“我会跟她谈谈。”奇西说,“我会让她看清楚的。此时此刻她只是想找人发泄罢了。”

她脱下自己的外套,露在外面的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把衣服盖在欧力身上,阿珂斯帮她把外套摺边塞在欧力的肩膀下面和腰下面,这样她的伤口就不会露出来了。奇西还用手指理了理欧力的头发。

随后他们便离开了,奇西到厨房去,阿珂斯到内舱去,步履沉重,双手颤抖。

我则转向缇卡。

“把我哥哥关起来吧。”

§

缇卡和我把利扎克和埃加拖进了那个储藏室。我又翻出了些安眠药,给埃加灌了下去。我不太清楚他到底怎么了——他还是毫无知觉,毫无反应——但如果他醒来的时候还是那个杀死欧力的变态男孩,我可一点儿也不想跟他扯上关系。

然后我就到了导航台那里。萨法·凯雷赛特坐在艇长的位置,双手放在操纵杆上。扎尔在旁边,正通过屏幕联系约尔克——他在利扎克倒下之后便赶回家去,要把他的妈妈接走。我在阿珂斯妈妈旁边找了个空位坐下。我们正飞行在贴近大气层顶端的高度,几乎要越过这层将我们和太空隔绝开来的蓝色屏障了。

“我们要去哪儿?”我问。

“到行星轨道上去,直到决定下一步的计划,”萨法说,“我们显然不能回枭狄了,荼威也不再安全。”

“您知道埃加到底怎么了吗?”我说,“他还是毫无知觉。”

“不,”萨法说,“还不清楚。”

她闭上了眼睛。我很想知道,对她来说,未来是不是某种可以研究分析的东西,就像恒星一样。有些人可以掌控自己的天赋赐礼,而有些人则只是单纯地听命于它。我一直都想知道,在这一切发生以前就想知道,海萨的神谕者,是其中哪一种呢。

“我觉得您早就知道我们会失败,”我轻声说道,“您告诉阿珂斯您的幻象是层叠重合的,欧力在地牢的同时,我和利扎克在决斗场。但您知道事情不会那样发展,对吗?”我停了一下,又说,“您知道阿珂斯会碰到瓦什。您想让他别无选择地杀死他,手刃那个谋杀了您丈夫的人。”

萨法按了一下自动巡航地图,上面的颜色反转了——黑色的地方是广阔的太空,白色的地方是我们行进的路线——她向后靠在椅背上,双手放在腿上。我以为她就要回答我的问题了,不过她就那样待了好一会儿,什么话也没说,显然是不打算回答了。我没有继续催她讲话。我妈妈也是个倔强的人,我知道什么时候应该放弃追问。

所以当她开口的时候,我着实有些惊讶。

“必须有人为我丈夫复仇,”她说,“有朝一日,阿珂斯会明白的。”

“不,他不会,”我说,“他明白的只是他被自己的妈妈操控,去做他最憎恶的事情。”

“或许吧。”她说。

漫无边际的黑色太空包裹着我们,犹如一件裹尸布,在这虚无空茫的慰藉之下,我觉得更平静了。这是另一种全然不同的星际巡游,离开的是过去,而非仅仅离开我们称之为“家”的那个地方。在这样的高度,枭狄和荼威之间的边界不那么容易看清了,而我甚至觉得安全感又回来了。

“我要去看一下阿珂斯。”我说。

我还没站起来,她的手就握住了我的胳膊。她靠得很近,近得我都能看见她深色眼珠里暖棕色的虹膜。她疼得缩了一下,却没有松开手。

“谢谢你,”她说,“我能确信,为了我儿子选择仁慈,而不是杀死你哥哥复仇,这对你来说非常不容易。”

我耸了耸肩,不太自在。“将我从自己的噩梦中解脱出来,却把阿珂斯推进他的噩梦里,我没办法那么做。”我说,“而且,我自己就能解决不少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