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监狱里的空气寒冷刺骨,但阿珂斯知道,这绝不是让伊赛抖个不停的原因。她反复不停地说着:“你妈妈说过的,她说过的,她说欧力在这儿。”

“一定是哪儿弄错了,”奇西温柔地说,“也许有些东西她没看到——”

阿珂斯非常肯定的是,哪儿都没弄错,这也不是什么误会,不过他不想让他们知道。他们必须找到欧力。如果她不在地牢里,她一定在中央竞技场附近的其他什么地方——也许在他们上方,在决斗场地,或是在那个平台上——利扎克在自己妹妹身上挥刀的那个平台。

“我们这是在浪费时间,得赶紧上去找到她,”他被自己声音里的坚定吓了一跳,“立刻马上,行动。”

他的声音显然让伊赛清醒了过来,她深吸一口气,转身向大门走去。步履匆匆,时间紧迫,但他们没走多远,就迎面撞见了瓦什·库泽来势汹汹的身影。

“苏尔库塔、凯雷赛特,啊,还有——贝尼西特。”瓦什看着伊赛,微微斜着嘴说,“我得说,你可不如你的孪生姐姐漂亮。那道疤是被枭狄的刀子弄的吗?不小心碰伤的?”

“贝尼西特?”缇卡瞪着伊赛,“就是……”

伊赛点了点头。

奇西退到一间牢房的墙边,双手撑着玻璃。阿珂斯很想知道,姐姐此刻的感觉,是不是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在客厅里,眼睁睁地看着瓦什·库泽杀死了他们的父亲。他被绑架到枭狄之后第一次看到瓦什,就是那种感觉——就像淤积在身体中的一切都一下子散开了。现在,他已经不再有那样的感受了。

瓦什像往常一样空洞无谓。当你发觉他既不易怒也没什么内涵,从里到外都一样空空荡荡的时候,那真是很令人沮丧的。人们很容易将他视作纯粹的恶魔,但真相是,他不过是个听从主人命令的宠物。

父亲过世的一幕浮上了记忆的水面:他绽开的皮肤,鲜血流淌的浓重色彩,就像盘旋在上空的生命潮涌;那柄沾了血的刀子,曾在他们离开阿珂斯家的时候,在瓦什的裤子上粗粗擦拭。这个男人穿着擦得锃亮的枭狄盔甲,有一双金棕色的眼睛,却完全感觉不到疼痛,除非——除非——

除非阿珂斯碰到他。

他不想费心去和瓦什讲什么道理,那纯粹是浪费时间。阿珂斯向他走去,靴子踩着他们带进来的粗粝沙尘,剐蹭着玻璃铺就的地面。瓦什的眼神更加冷酷,尽管它们拥有柔和的淡褐色,但自他心底映射出的光,是冷的。

阿珂斯的心态,是猎物的心态。他想跑开,或者至少是拉开与瓦什之间的距离。但他强迫自己逼近,将两人之间的空间压缩变小。嘴巴张开着,鼻孔也撑大了,呼吸的氧气永远不够。

瓦什出手了——既然阿珂斯愿为猎物。阿珂斯向一旁跳开,但速度不够快,瓦什的刀尖刮过了他的盔甲。这金属相撞的声音令他微微皱眉,他转过身,再次直面瓦什。

他要让瓦什来几次近身进攻,让他神气骄傲起来。而神气骄傲意味着草率大意,草率大意意味着阿珂斯有了赢的可能。

瓦什的眼睛像是压实了的金属,他的双臂像是扭曲的绳索。他再次冲了过来,但是没有用刀劈向阿珂斯,而是用他没拿刀的手狠狠地揍了他一拳,把他掼向牢房的墙上。阿珂斯的头向后仰去,撞上了玻璃。他看见了血的颜色,看见了地面映着的天花板,闪闪发光。瓦什的手紧紧地抓着他,力气大得足以留下瘀青。

但这个距离也足够近了。阿珂斯趁着瓦什再次挥刀之前抓住了他,凝聚起全身的力量,把他那只拿着刀的手向后压。瓦什瞪大了眼睛,惊讶于他的触碰——也许是惊讶于疼痛的感觉。阿珂斯想用自己的前额去撞击瓦什的鼻子,不过被他甩向了旁边。

阿珂斯倒在地上,那些粗粝的沙尘沾在了胳膊上。他看见缇卡一手拉着伊赛,一手拉着奇西,躲到了一旁。这让他微微松了一口气,尽管脖子后面有湿漉漉的东西滴了下来,不知是汗还是血。他的头因为刚刚撞在墙上而一下一下地跳着痛。瓦什很强壮,而他则不然。

瓦什舔了舔嘴唇,再次向阿珂斯逼近。他一脚踢中阿珂斯的身体一侧,随后用靴子顶端狠踹他的下巴。阿珂斯仰面倒下,双手捂着脸,痛苦地呻吟着。剧痛让他无法思考,甚至连呼吸都不行。

瓦什大笑起来,他俯下身子,抓住阿珂斯的盔甲前端,把他拉起来,唾沫横飞地说:

“不管你死后要去哪儿,请给你老爸带个好儿。”

此刻,阿珂斯知道,机会来了。他一只手贴紧了瓦什的喉咙,甚至都没用力去抓握,就只是触碰而已。但这就是他的杀手锏。瓦什再次讶异地瞪大了眼睛,就和他刚才感觉到疼痛时的神情一样。他正弯着腰,露出了裤腰之上的一小片没有盔甲遮挡的皮肤。而就在他再次被迫有了痛感的时候,阿珂斯用左手挥刀向上,挑开盔甲,刺进了他的肚子。

瓦什惊恐地睁大了眼睛,阿珂斯都能看见他浅棕色虹膜外的一圈白色。随后他尖叫起来,惊声尖叫,眼睛里泛起泪水。他的血热热的,溅在了阿珂斯手上。他们仍然互相交缠着,阿珂斯的刀子插进他的血肉之中,他的双手抓在阿珂斯的两肩之上。他们脸对着脸,目光相交,一起倒在了地上。而瓦什发出了一声粗重的呜咽。

他们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待了好一会儿。阿珂斯需要确认,瓦什是真的已经死了。

他想起了妈妈手中的那枚曾经属于爸爸的扣子,它的光泽渐渐地消逝在爸爸的手指之间……他抽回了自己的刀子。

他无数次地梦到过手刃瓦什的场景,完成这件事,成了他的一种必需,犹如身体里的第二重心跳。不过,在梦境里,他站在尸体旁,扬起刀剑,直指向天,让仇人的鲜血沿着胳膊流淌,仿佛那是小小的一束生命潮涌;在梦境里,他感受到了胜利的狂喜和复仇的舒畅,仿佛他终于能让父亲瞑目归去。

在梦境里,他没有靠着牢房的墙壁缩成一团,用手绢使劲儿地擦拭着双手。他抖得厉害,把那块小小的手绢掉落在折射着微光的地板上。

瓦什死了,他的身体看起来缩小了很多。他的眼睛仍然半睁着,嘴巴也半张着,露出了歪歪扭扭的牙齿。阿珂斯看着它,强自咽下了泛起来的胆汁——这会儿可不能吐。

欧力,他想着。于是他踉踉跄跄地朝大门走去,随后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