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竞技场前面的双开门拉开了,我知道,该走了。我最后看了阿珂斯一眼:他的手指尖上染着红色的印记,那是前一天夜里准备缄语花混合制剂时沾上的;他的下巴上横亘着一道白色的刀疤,双眉总是紧蹙,让他带着一种无时无刻不在担心忧虑的神情。而后我就从前面两人中间钻过去,混进大队的士兵中间——他们将从我哥哥手里接过授奖。

当其中一人发现我的时候,我们已经身处通往竞技场决斗场地的通道之中。我拔出了潮涌之刃,淡定如常。

“喂!”一个士兵厉声对我说道,“你是不允许进入——”

我抓住他的胳膊肘,把他拉近,用我的刀尖抵着他盔甲的下缘,位置刚好在他的后腰上。我用了点儿力气,让他能感觉到刀尖逼近的刺痛。

“让我进去,”我对他说道,声音大得周围几人都能听见,“一进去我就放了他。”

“你是……”另一个士兵嗫嚅着,靠过来看见了我的脸。

我没回答。我把手放在那人质士兵的盔甲上,不去碰到他的皮肤,推着他往通道尽头走。没有一个人过来帮他,这应归功于我的声望——我的声望,以及盘绕在我的喉咙和手腕上的黑色阴翳。

我侧目瞥着通道尽头的明亮光线,听着庞大人群发出的巨大吼声。硕大沉重的门在我身后关闭,锁死,我和我的人质就这样登上了竞技场。在我们上方,力障碍区嗡嗡蜂鸣,闻起来有种盐渍果子的酸味儿。我的每一步都掀起尘土,扬散在空中,这感觉再熟悉不过。

我曾在此鲜血四溢,也曾在此取他人性命。

利扎克站在竞技场半空的一个宽大的平台上。扩音器垂了下来,悬在他的头顶上。他的嘴巴张开着,像是准备好发表演讲,但此刻他所做的,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我把人质士兵往旁边一推,将潮涌之刃收回刀鞘,然后拉下帽兜,露出了自己的脸。

利扎克只愣了一下就立刻换上一副嘲讽的笑容:“看呀,诸位。希亚·诺亚维克竟然这么快就回来了?你想念我们了,是吗?还是说,这位已遭贬黜的枭狄人是来自杀谢罪的?”

四周的人群爆发出整齐的笑声。聚集在这座中央竞技场的都是他最忠心的支持者,他们是整个枭狄最健康、最富有、过得最声色犬马滋润的人。任何看似可笑的东西,都能让他们嘲讽讥笑。

一个扩音器——由场内的某人远程控制——悬浮着飘了过来,停在我脑袋旁边,等着我说话。我看着它上下起伏,犹如一只燕子。我的时间不多,必须抢在他派人抓住我之前占得先机,必须直截了当。

我脱下一只手套,又脱下另一只,解开厚重得让人冒汗的斗篷,露出穿着盔甲的身体。我的双臂无遮无挡,脸上略略化了妆——今早缇卡帮我的——遮住了擦伤和瘀青,看上去就像我一夜之间便已痊愈恢复。脖子和头上的银肤布闪着耀眼的光,它隐隐有些发痒,仿佛正在将我的伤口拉拢织合。

若说我身上的伤口作痛,那是无须提及的,我已经服了阿珂斯给我的止痛剂。但此时此刻,真正将我和我的疼痛区隔开来的,是肾上腺素。

“我要在这里向你发起决斗挑战。”我说。

观众们发出七零八落的笑声,好像他们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笑似的。当然了,利扎克是一丝笑意也没有的。

“我还从不知道,你竟然可以如此戏剧化。”利扎克说道。他的脸上开始出汗,不自觉地用手背擦了擦嘴唇。“绑架了人质闯到这里来,企图夺取你哥哥的性命……好吧,这种残忍本来就是你的真实面目。我只能这么说。”

“你把你妹妹往死里打,然后在她脸上留下人人可欺的记号——论残忍,还是你略胜一筹。”

“你不是我妹妹,”利扎克说,“你是杀死我母亲的凶手。”

“那么,就请你站到这里为她复仇。”我犀利地回他。

中央竞技场里再次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声音,混乱嘈杂奔涌而来,就像水注入杯子里。

“你不否认你杀了她?”利扎克说。

我从来就无法否认这一事实——就连假装否认都做不到。即便在此时此地,回忆也不曾远离。当时,我冲着她大吼大叫,发脾气地说道:“我再也不想见到任何医生!我再也不要到诊所去!”我抓住她的胳膊,然后将疼痛丢给她,就像一个小孩丢掉一盘不喜欢的饭菜。但我用的力气太大了,她倒在了我的脚边。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她的双手,交叠着放在腹部之上——那么优雅,那么完美无缺,即便是死。

“我来这儿不是跟你辩论罪名的,”我说,“我来这儿是要完成几季之前就该完成的事情。你,过来跟我决斗。”我抽出潮涌之刃,挥向身体一侧。“想必你要说,我已经被虢夺了身份,所以不能这样向你发起挑战。不过还是先让我来说说,你的如意算盘究竟是什么。”

利扎克半张着嘴巴,愣住了。我们小时候,他曾在睡觉的时候滚落下床,撞掉了一颗牙齿。后来他镶上了一颗外层包裹金属的新牙,有时我便能在他讲话的时候看见那颗牙闪闪发亮——它提醒着我,是什么样的压力塑造了如今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

我继续说道:“你虢夺了我的身份,这样便没人能亲眼看见‘我比你更强大’这一事实了。如今你躲藏在你的王座之后,就像个畏畏缩缩的小孩,却将此称为‘法律’。”我偏了偏头说,“然而谁也不会彻底忘记你的命运,不是吗?让位于贝尼西特家族。”我微微笑着,“拒绝接受我的挑战,恰恰证实了人们对你的猜疑——你软弱无能。”

我听见人群之中一阵窃窃私语。还从没有人这样狠毒而公开地将利扎克的命运宣之于口,并且毫不担心由此而带来的可怕后果。上一个试图这样做的,是缇卡的母亲,她利用巡游飞艇上的对讲系统,差点儿就成功了,现在她身首异处。门边的士兵剑拔弩张,他们等着遵命将我杀死。但那命令迟迟未来。

面对这一切,利扎克仅仅报之以微笑。那笑容不是一个局促羞愧的人能在脸上显露的。

“好吧,小希亚,我就与你比试一番吧,”他说,“看来对你有意义的行为也仅此而已了。”

我不能任凭他令我动摇不安,但他的确干得不错。他的微笑让我不寒而栗,让我的潮涌阴翳更快速地流动起来,缠绕着我的胳膊和脖子。那是我永恒的衣冠战袍,它会变得更凝重、更快速——每当我的哥哥用他的声音挑衅。

“我将亲手处死这个叛国者,”他说,“让路。”

我懂得他的笑容,以及这笑容伪装之下的真相。他另有计划,但我的计划更好。希望如此。

§

利扎克走下平台,慢慢地、优雅地,向着决斗场地行进。他走在人群为他让出的通道上,在围栏那里停下,让侍从检查他盔甲的系带,磨快他的潮涌之刃。

如果是公平无欺的决斗,我只要几分钟就能打败利扎克。我的父亲将残暴的艺术传给他,我的母亲将政治斡旋的本领教给他,但他们一直放任我自己成长,自己学习。我的孤独造就了一个在格斗上远胜于他的我。利扎克心里清楚得很,所以他绝不会公平地与我决斗。这就意味着,我还不知道他手里的真正武器究竟是什么。

他在走向决斗场地的路上磨磨蹭蹭,消耗时间,这说明他或许在等待着什么。他显然没打算真的与我真刀真枪地决斗,正如我也没这个打算。

如果我们的计划一切正常,雅玛应该已经把我那个药瓶里的东西倒进了利扎克的镇静剂里,随着他的早餐一起被吞下肚,冰花也应该在他的身体之中流动了。起效的时间不会特别精确,因为因人而异。我必须时刻准备着,以防他突然倒下,或是药效尽失。

“你在拖延时间,”我说道,想让他快一点儿,“你还在等什么?”

“我在等一柄好刀。”利扎克说着,走上了决斗场地。尘土在他脚边腾起,如同浮云。他卷起左臂的袖子,露出了他的杀戮刻痕。从肘部到手腕的一列已经占满,他在旁边与之并列的位置开启了第二排。他将所有下过的死刑命令都算作自己的杀戮刻痕,尽管执行人并不是他。

利扎克慢慢地抽出了他的潮涌之刃,伸开了他的胳膊,四周的观众立刻爆发出一阵欢呼。他们的声音震耳欲聋,遮蔽了我的思绪,让我无法呼吸。

他看起来既没有面色苍白,也没有迷糊晕眩,好像那药真的白吃了。他的样子,像是比以往更加专注了。

我真想冲过去挥刀拼杀,就像离弦之箭,就像脱缰之马。但我没有,他也没有。我们都站在决斗场上,等待着。

“你又在等什么呢,妹妹?”利扎克说,“没胆子了吗?”

“不,”我说,“我在等你今早吞下的毒药起效。”

人群的吵嚷声戛然而止,而利扎克——这是第一次——他的神情因震惊而松懈下来。我最终还是让他大吃一惊了。

“从我出生到现在,你一直告诉我,除了活跃在我身体之内的能量,我一无所有。”我说,“但我不是用来折磨和处死别人的工具,而是唯一知道利扎克·诺亚维克真实面目的人。”我向他走近了几步。“我知道,世上的一切都比不上疼痛令你惧怕心惊;我知道,今天你将人们聚集在此,不是为了庆祝什么成功的涤故更新,而是为了让他们看着你处死欧力芙·贝尼西特。”

我将潮涌之刃收回刀鞘,张开双臂,让人群看到我手无寸铁的模样。“我所知道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利扎克,就是你无法承受杀人的重负,非得先喝点儿什么麻醉自己不可。所以,我在你今早喝的镇静剂里下了毒。”

利扎克捂住肚子,好像他开始感觉到缄语花穿透了盔甲,正吞噬着自己的五脏六腑。

“你犯了个错误,那就是仅凭我的天赋赐礼和我使刀的功夫来估量我。”我说。

而这一次,我也相信此言非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