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珂斯前面是希亚。她站在阳光里,戴着帽兜,遮住了脸。她穿着一件厚重的斗篷,双手也缩在长长的袖子里,好隐藏起身上的潮涌阴翳。她背后就是那座中央竞技场,她差点儿在那里送了命,但她挺直的脊背,全然看不出曾经被人试图碎尸万段的迹象。

一队枭狄士兵站在通往竞技场的巨大双开门旁边。街巷间流传的说法是——这是索维打听来的,约尔克说她“认识所有人”——今天被召集到竞技场来的这些士兵,将因其优秀的涤故更新工作而接受表彰。阿珂斯想不出来,他们能带回多好的东西,值得如此大张旗鼓地授予荣誉,但这不重要——他们不过是个幌子而已。利扎克想要的是大批观众前来见证欧力的死刑。

大门打开了。明亮的灯光让阿珂斯眯起了眼睛,人群发出的吼声灌满了他的耳朵。竞技场里挤满了数不清的脸孔,他觉得像是整个城市都塞进来了似的——其实到场的不过全城人口的五分之一,另外五分之四都在沃阿城的各个地方等着看滚动转播——如果他们真愿意费心去看的话。

希亚转过身来,闪过一道银光,太阳照着她已经痊愈的脖颈。她的下巴仰起又落下,点了点头,随后涌动的人潮便推着她离开了他身边。时候到了。

“话说回来,”伊赛走过来,站在阿珂斯旁边,“我们从没有计划好该如何进入这第一道门呢。”

“说真的,我倒是有个完美的计划,那就是……抓住卫兵的头撞到墙上去。”阿珂斯说。

“我确定他们完全没注意到我们,”伊赛答道,“眼罩就位了,我们走吧。”

伊赛喜欢用昵称来指代这些起义军,而不用他们的本名。“眼罩”显然是指缇卡,约尔克是“不淡定”,扎尔是“风骚家伙”,索维是“不会讲荼威语的人”——有些长,但她也不怎么提到她。起义军其实也是这样的,阿珂斯就听过缇卡用“傲慢鬼”来称呼伊赛。那时候他们正狼吞虎咽地吃着早餐,看着房顶上被阿珂斯妈妈的浮艇撞出来的那个洞。

阿珂斯让缇卡和奇西守在竞技场的门口,自己按照既定路线继续,伊赛则在他的外围。不过,当缇卡毛遂自荐要和他们一起到地下监狱去时,他们都颇为惊讶,因为她明摆着对欧力的死活不感兴趣。不过也许是希亚的话打动了她:利扎克要证明自己战胜了命运,我们就把这胜利时刻劈手夺走。

“你从警卫身上看出什么端倪了吗?”他足够靠近的时候缇卡问道。她穿着灰色的衣服,头发梳下来遮住了失去眼珠的眼眶,犹如一片金色的眼罩。他越过她的肩膀,望了望守在门外的士兵——这扇门是希亚为他们指定的。它和墙壁是同一个颜色,上面挂着一把老式的锁,要用一把金属钥匙才能打开。也许钥匙就在某个士兵的口袋里放着。

但阿珂斯考虑的不是如何解决这扇门,而是如何解决那些人。他已经不是五季之前的阿珂斯了,他的肩膀更宽了,身上穿着自己赢得的盔甲,腰后挂着刀鞘,手掌握着那把潮涌之刃的刀柄。挺精干的,阿珂斯揣测着,不太容易打晕呢。

“我能把他撂倒,但做不到悄无声息,”阿珂斯说,“我很可能就这样被抓起来了。”

“好吧,这个就当作备用计划,”伊赛说,“调虎离山怎么样?”

“当然行,”缇卡抱着手臂说,“这人是雇来当警卫的,守着的这扇门通往利扎克·诺亚维克的秘密地下监狱,一旦失职就有可能送命,他却擅离岗位,只因为你在他面前晃了晃什么闪亮亮的小东西。”

“你还可以把‘秘密地下监狱’这几个字说得更大声点儿。”伊赛说。

缇卡反唇相讥,但阿珂斯没注意听她说什么,因为奇西拽了拽他的袖子。

“给我看看你的药瓶,”她说,“我有个主意。”

阿珂斯无论走到哪儿都随身带着几瓶药——安眠药、镇静剂,还有些兴奋剂。他不知道奇西想要哪一种,不过他还是解开了绑在胳膊上的系带,把那个硬邦邦的小包递给了她。她翻找着,把药瓶弄得叮当作响,最后找出了安眠药。她把药瓶打开,闻了一下。

“药劲儿很大。”她说。伊赛和缇卡还在吵个不停,到底为了什么,他也不知道。不过只要她俩还没开始大打出手,他就不想插进去说什么话。

“某些特定情况下这个是很有效的。”阿珂斯含糊地说道。

“到那边的货车那儿去给我买些饮料,可以吗?”奇西冲着广场另一边带有大遮阳篷的货车点了点头。她的话听起来信心十足,他也就没提出什么疑问。他在人群里穿梭,脖子后面滴下了汗珠。他像缇卡一样,也穿着灰色的袍子,遮住了里面的盔甲,不过这也没能让他隐没在人群里——视野所及之处,他仍然是个头最高的——但至少让人没那么容易联想到,这就是前一天在竞技场救走希亚·诺亚维克的那个人。

货车的车板重重地压在车轮上,以很大的角度向一侧倾斜着,阿珂斯都纳闷那些杯子怎么没有滑下来摔到地上。杯子里装着的是浓郁辛辣的饮料,来自欧尔叶,可以提振精神——如果摊贩的叫卖没有夸大其词的话。那个欧尔叶人用磕磕绊绊的枭狄语开了个价,阿珂斯丢给他一枚硬币。在巡游飞艇的房间里,希亚有些钱存在那里,有天早晨她刷牙的时候大大咧咧地把它们拿了出来,他便留了一些,以备不时之需。

杯子握在他手里,显得小小的,他把这热饮递给奇西,奇西则把那瓶安眠药倒了进去,随后慢悠悠地向警卫走了过去,一句话都没和他多说。

“他应该不会讲荼威语。”缇卡说。

奇西的姿态很放松,和那个警卫打招呼的时候,笑容在她脸上绽放开来。一开始那个人像是要冲她大吼大叫,不过接着就露出一副昏昏欲睡的神态——约尔克和扎尔昨天跟奇西聊天时就是这副模样。

“她会讲奥格拉语,”他说,“这无关紧要。”

他以前就见识过奇西的天赋赐礼了,但那时候她都不是刻意的。他完全不知道,当她真正用心地应用这项天赋时,究竟会有多大的效力。那个警卫向后倚在竞技场的外墙上,嘴巴弯弯地微笑着,当她把杯子递过去的时候,他用双手接住,然后喝了一口。

阿珂斯推搡着人群,飞快地靠近。如果警卫倒下去,他希望这一幕尽可能地不显眼。当他赶到姐姐身边时,那个士兵正摇摇晃晃,杯子里剩余的欧尔叶饮料洒了出来,落在夯实的土路上。阿珂斯托住他的肩膀,慢慢地把他放倒在地。缇卡已经蹲在他旁边,一个口袋一个口袋地翻找着,迅速拿到了钥匙。她回头看了一下四周,把钥匙插进了锁孔。

“很好,”伊赛对奇西说道,“这可真是彻头彻尾的令人心惊啊。”

奇西只是咧开嘴笑了。

阿珂斯把这个睡着了的警卫拖到一旁,然后跑向其他人,他们已经打开了大门。通向地下的主隧道闻起来有一股垃圾和发霉的臭味,让他觉得肚子里一阵尖锐的不适,就像有根针在扎着他似的。空气很浑浊,看来里面湿气很重。他们悉数进入,缇卡反锁了背后的大门,把钥匙放进口袋里。

此刻,没有人争吵,没有人开玩笑,也没有人即兴炫技了。除了远处滴水的声音之外,主隧道里一片死寂。而且更糟的是,在这儿听不见外面的声音,竞技场里的人群嘈杂和欢呼叫好,全都被隔绝在外,因而也就不知道希亚是不是已经进入其中,是不是准备好角斗挑战,是不是应该带着欧力冲出去。这隧道不像地下室,倒更像是一座坟墓。

“希亚说要一直往中央走,”伊赛轻声说道,“她不记得明确的路线了,不过被带出去之前,这儿就是最后一个落脚点。”

然而,希亚并不是唯一一个到过这里的人。阿珂斯闭上眼睛,回想着那个夜晚。当时,瓦什把他从床上拎起来,拖到地下监狱,而他已经被关在自己的房间里饿了好几天——他忘了究竟是几天,突然就被人锁死了房门,也没人跟他解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饿得胃疼,连续几小时几小时地疼,后来一下子又不疼了,好像连胃都缴械放弃了。

那时候,瓦什在走廊里狠揍了他好几下,然后把他拖上飞艇,降落到这里——这条隧道,这个霉味混合着垃圾臭味的地方,这个特别黑暗的地方。

“我记得路线。”他说着越过伊赛,到最前面带路。

他仍然大汗淋漓,于是解开了遮住盔甲的厚重袍子,把它丢在一旁。在他的记忆里,这条路是模糊昏暗的,回想当时是他最不愿意做的事了。那时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虚弱得站都站不住。埃加站在后门那里,眼看着他和瓦什进来了,弯曲的手指搭在阿珂斯肩上的盔甲上。有一瞬间这令他觉得安慰,以为哥哥是想要搀扶着他。可埃加只是把他拽进了监狱,去接受折磨。

阿珂斯咬紧牙齿,紧握住刀柄,继续往前走。当他转过第一个拐角时,一个警卫横亘在面前,他想都没想就出手了。他猛地把这个又矮又壮的小兵摁在墙上,抓着他的下巴,把他的头往石墙上撞。刀锋刮过阿珂斯的盔甲,警卫的手上亮起了灯,但一下子就被阿珂斯扑灭了。

他狠劲儿地把那警卫的头往后撞,一下又一下,直到警卫翻着白眼倒了下去。阿珂斯打了个寒战,汗毛都竖了起来,他没去检查士兵是不是死了。他不想知道。

他用余光看了一眼奇西,只见她紧紧抿着嘴,一脸的憎恶。

“呀,”伊赛说——声音相当尖锐,“真是能干。”

“是啊!”缇卡说着,一脚正踩在那个警卫的腿上,“我们在这儿遇见的都是诺亚维克家族的死忠派,可用不着为他们哀悼流泪啊,凯雷赛特。”

“你看见我脸上有泪珠了?”阿珂斯试着用那种希亚常用的虚张声势来掩饰自己,但是声音有些喑哑,险些功亏一篑。不过,他还是一步不停地走着。他不担心奇西对自己的看法——至少在这里用不着想。

又转了几个弯,阿珂斯身上的汗落了下去,反而开始发抖了。这些走道看起来全都一模一样:起伏不平的石头地面,满是灰尘的石头墙壁,低矮逼仄的石头天花板。他们往下走的时候,阿珂斯总得注意躲闪,免得碰到头。垃圾的臭味渐渐消散,发霉的气味却越来越浓重,呛得他难受。他还记得埃加拽着他穿过这些走道时,他曾凝视哥哥的侧脸。他注意到他剪短了头发,就像利扎克一样。

我不能看着你毁了自己,送了自己的命,去救一个根本不想要被营救的人。希亚曾经在事发前一晚这样说过。那时他已经把自己疯狂的逃跑计划坦诚直陈,可她拒绝同往。要和她对着干是颇有难度的,只有他除外。他不得不如此。

前方的一扇门配着石头木头门框看起来有些怪,它是用不透明的黑色玻璃制成的,旁边是闭锁系统——一张键盘。希亚给了他们一份长长的密码单,囊括了各种排列组合——所有的这些数字组合,据希亚说,都和她的母亲有着某种关联:生日、忌日、结婚纪念日、幸运数字……不过,阿珂斯始终看不出,利扎克是那种极其在乎母亲,能用她的生日做地牢密码的人。

不过,缇卡却没有一个个地去试这些密码,而是开始拆卸罩在键盘上的盖板。她的螺丝刀精巧得像一根针,光滑、洁净,用起来就像是她的第六根手指。她把盖板从键盘上抽了下来,露出一堆电线,随后捏起一根,闭上了眼睛。

“呃……缇卡?”他们背后的某处传来了脚步声。

“闭嘴。”她厉声说道,又捏起另一根电线,微微笑了起来。“啊,”她显然是在自言自语,“我明白了。这样就搞定了,来吧——”

所有的灯全都灭了,只有悬挂在拐角上方的应急灯还亮着。这突兀刺目的亮光让阿珂斯的眼睑上霎时一片光斑。玻璃大门徐徐洞开,露出了里面的玻璃地面——那是阿珂斯最不愿企及的痛苦回忆:就是在这里,他的哥哥强迫他在希亚·诺亚维克面前屈膝下跪。惨白的应急灯光照射着监狱中间的通道,映出了一格一格的牢房栅板。

伊赛冲了进去,沿着通道一路狂奔,搜寻着左右两边的牢房。阿珂斯也紧随其后,检查着其他的地方。但与此同时,他感觉到了一丝隔绝之意。这时伊赛跑了回来,她还没开口,阿珂斯就知道她要说什么了。

他觉得自己仿佛早就料到了这一切——他看见妈妈的指间轻弹着那枚纽扣,他意识到萨法要把他们推入她想要的未来易如反掌,无论代价如何——自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经料到了眼下的这一切。

“她不在这里。”伊赛说。阿珂斯认识的伊赛,从来都是冷静自持的,即使是在知道欧力被抓走的时候也没有崩溃失态。她从不犹豫,从不动摇,从不踉跄颤抖。可现在她却几乎要尖声惊叫起来,疯狂无措。“她不在这里,欧力不在这里!”

他缓缓地眨着眼睛,头脑周遭的空气仿佛变成了黏稠的糖浆。所有牢房皆空无一人。欧力已经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