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反抗者没有在咖啡厅里给我传递口信,也没有趁我穿过巡游飞艇时附耳低语。他们没有入侵我的私人屏幕,更没有引起骚乱绑架我。涤故更新结束几天之后,我正走在回房间的路上,一丛金色的头发出现在我面前——缇卡,她沾满机油的手正抓着一块脏兮兮的破布。她回过头看了我一眼,弯起手指,让我跟她走。

她带我去的地方不是什么秘密房间,或是狭窄走廊,而是起降平台。这里一片漆黑,摆渡艇的轮廓看起来就像蜷缩沉睡的巨兽。在远处的角落里,有人打开了一盏灯——最大的那艘摆渡艇机翼上的一盏。

如果雨声和雷声是皮塔的主旋律,机器的轰鸣声就是枭狄的主题曲。那是巡游飞艇运转的声音,我们追随生命潮涌行进的声音。所以,在飞艇的这个部位,所有的交谈都会被我们脚下一层的机器所发出来的嘈杂嗡鸣遮蔽,虽然又小又破,却正是叛军们藏身的好地方。他们都穿着维修工的那种连身工服——现在看来,也许他们真的都是维修工——他们的脸也都用同样的黑色面具遮住了,和缇卡在走廊上袭击我时戴的一样。

缇卡抽出一把刀子,用刀锋抵住我的喉咙。刀尖冰凉,闻起来有甜丝丝的味道,和阿珂斯身上那种混合药草的气味不一样。

“保持距离,再靠近他们一步的话,我就让你好看。”缇卡说。

“你们的人都在这儿了吗?不会吧。”我的脑袋里已经想出了脱身的办法,第一步就是狠踩她的脚。

“说不定你会把消息透露给你哥哥,我们会冒险曝光全部力量吗?”缇卡说,“当然不。”

摆渡艇机翼上的那盏灯掉了一个金属紧固件,于是就挂在仅剩的一个连接点上荡来荡去。

“想要见我们的人是你。”其中一个人说话了,声音听起来苍老、粗鲁。他是个大块头,留着浓密的大胡子,里面都能藏东西了。“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我强迫自己咽了口唾沫。缇卡的刀子仍然抵着我的喉咙,但让我说不出话的并不是这个。我思考了好几个月的想法,终于要在此刻清晰地讲出来了,终于要真正实施行动了,再也不是思前想后纸上谈兵了——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

“我需要为某人准备一艘飞艇离开枭狄,”我说,“虽然他本人并不想离开。”

“某人,”那个大胡子说,“谁?”

“阿珂斯·凯雷赛特。”我说。

他们交头接耳起来。

“他不想离开?那你为什么要让他离开呢?”他问。

“因为……说来话长。”我说,“他的哥哥还在这儿,神志不清,复原痊愈的希望十分渺茫。”我顿了顿,又说,“因为爱,有些人甘愿犯傻。”

“啊,”缇卡小声说,“我现在就见识了一个。”

我觉得他们都在笑话我,躲在黑色的面具之下嘲笑我。我不喜欢这样。我抓住缇卡的手腕,用力一拧,远离了她的刀尖。她在我的触碰之下叫唤起来,我用手指捏住刀背,把它从她手里抽了出来。我轻轻一甩,抓住了刀柄——不知道她在刀锋上涂了什么东西,我的手指上感觉滑滑的。

不等她反应过来,我猛地伸出胳膊,把她拽过来反扣到我胸前,然后用刀子指着她。我极力把潮涌阴翳带来的疼痛控制在自己身体里,紧咬着牙齿,免得叫出声来。我在她耳边粗重地喘着气,她僵住了。

“或许我也是在犯傻,”我说,“但我不是真蠢真笨。凭着你站立的姿势、走路的方式、讲话的习惯,我就能认出你来,不是吗?如果我要背叛你,你戴不戴面具,用不用刀子对着我,都没有任何区别。而我们都很清楚,要背叛你,我就得先背叛我自己。所以,”我吹开她粘在我嘴上的一绺头发,“我们能不能在互相信任的基础上好好讨论?能吗?”

我放开缇卡,把刀子递给她。她瞪着我,揉着手腕,不过还是接过了刀子。

“好吧。”那个大胡子说。

他解开了遮住嘴巴的面具,浓密的胡子直垂到脖子下。其他人也摘下面具,其中一个就是约尔克,他站在我的右边,抱着胳膊。这一点儿也不意外,毕竟他那么直白地要让他那效忠诺亚维克家族的老爸死在竞技场上。

其他人不必操心,那不重要,我在意的是他们的发言人。

“我是托斯,你说的事情我们可以做到。”大胡子说,“想必你也明白,应该满足我们的一些要求作为回报。”

“你想让我做什么?”我问。

“我们需要你帮我们打入诺亚维克庄园内部,”托斯壮实的胳膊环抱着。他的衣服来自其他星球,对枭狄寒冷的季节来说,实在太单薄了。“在沃阿城。星际巡游结束之后。”

“你是流亡者吗?”我冲他皱起眉头,“你穿的衣服是外星球的。”

流亡者逃到其他星球才得以躲避枭狄政权,安身立命,这些反抗者和他们有联系吗?这是讲得通的,但我之前从未想过这种可能。流亡者无疑比枭狄本地针对利扎克的反抗者更具破坏力——对我本人也更危险。

“鉴于我的意图和目的,流亡者和反抗者没有不同。我们想要的都一样:罢免你哥哥,让枭狄社会回到你的家族以不公玷污它之前的样子。”托斯说。

“以不公玷污它,”我重复了一遍,接着说,“优雅的措辞。”

“这不是我想出来的。”托斯毫无幽默感地说。

“撇开优雅,更直白一点儿,”缇卡说,“你们让我们忍饥挨饿,垄断了药物,更不用提挖出我们的眼珠,或者其他什么让利扎克最近爽得很的好事。”

我想抗议说我从未让任何人挨饿,或是不让他们拥有充足的医疗资源,但我突然意识到争论这个是不值得的。反正我并不真的相信这些。

“好吧。那……诺亚维克庄园。你们打算在那儿干什么?”我能帮什么人进入的建筑,就只有这一座。我知道所有利扎克喜欢用的密码,除此之外,绝大部分安全门都是用基因密码上锁的——我们的父母过世之后,利扎克在庄园内做了不少改动,安装这套系统是其中一部分。而我,是唯一一个和利扎克拥有相同基因的人,我的血液可以把他们带到任何我想去的地方。

“我认为你不必了解那些。”

我皱起眉头。反抗者——或是流亡者,想在诺亚维克庄园里面做的事情,只是有数的那么几件。我决定做个假设。

“我们直讲吧,”我说,“你是要我参与暗杀我哥哥的行动。”

“会让你为难吗?”托斯说。

“不,”我说,“不会了。”

尽管利扎克对我做了很多不堪的事,但是我仍然惊讶于自己的答案如此轻易地脱口而出。他是我哥哥,我的血缘至亲,也是如今唯一能保我安全的人——推翻了利扎克,任何一个反抗者都不会想着放过他的妹妹,饶了他的帮凶。但是,逼迫我参与佐西塔的质询,以阿珂斯相要挟,这两件事已经让我彻底失去了对利扎克仅剩的忠诚。

“很好,”托斯说,“保持联系。”

§

我一边整理着脚边的裙子,一边在乱哄哄的大厅里搜寻着苏扎的手下。他们都在,围着包厢排成一圈,互相交换着轻佻不屑的眼神。很好,我想。他们很自负,这意味着苏扎也很自负,那么就更容易被打败。

屋子里充斥着聊天交谈的嗡嗡声,和几个月前我与莱蒂的那场对战相比,人并不算特别多。但也已经大大超过了其他比试。这也是很好的。按规定,赢得一场角斗挑战,便可以赢得更高的社会地位,不过它真正的意义,却在于枭狄人以此判断彼此的价值。看到阿珂斯打败苏扎的人越多,阿珂斯就能赢得越多人的重视和尊敬,他要带埃加离开,也就更容易一些。一个方面的能力和制胜,有时会转化为另一个领域的势力和控制权——只要选对人。

利扎克没有出席今晚的挑战赛,瓦什却在为高级官员准备的看台上找到了我。我坐在看台一边,他坐在另一边。在黑暗的地方,我能比较容易地避开人们的视线,把身上的潮涌阴翳藏在暗影里。但瓦什离我这么近,我什么也掩饰不了——每次听到人群中响起阿珂斯的名字,我的皮肤上就会泛起黑色的斑纹,像是脸红一样。

“你看,涤故更新之前,你在起降平台和佐西塔的女儿说话这事,我没有告诉利扎克。”就在苏扎将要入场的时候,瓦什这么对我说。

我的心一下子狂跳起来,一度怀疑,和反抗者见面这件事,是不是刻在我脸上了,只要仔细观察,人人都能看得出来。不过我极力保持冷静,回答说:“不久前我查过,和维修工人说话,并不违反利扎克的规定。”

“以前他也许不在乎,但现在肯定是在意的。”

“我应该对你的提示表示感谢吗?”

“不,你应该把这当作我给你的第二次机会。你这些愚蠢的行为都不过是一时误判,一定是这样,希亚。”

我转向竞技场。灯光暗了下来,收音设备悬挂在场地中央的半空中,好放大两人打斗的声音,有人转动着按钮,扩音器发出一阵尖声啸叫。先走进来的是苏扎,观众们大叫着欢呼起来。他抬起双臂,意在激起更多更大声的叫喊。这动作奏效了:人人狂喊号叫,声嘶力竭。

“狂妄自大。”我喃喃自语。不过这不是因为他的动作,而是因为他的衣着:他没穿枭狄盔甲,只穿了普通的衬衫。他自认根本就不需要盔甲。可是,他已经很久没有看过阿珂斯格斗了。

过了一会儿,阿珂斯也入场了,穿着他赢得的盔甲,还有那双在皮塔穿过的结实的靴子。迎接他的是嘲弄讥讽和下流的手势,但不管他身处何地,这些都影响不了他——甚至他眼神中常常流露的小心翼翼也不见了。

苏扎抽出了刀,阿珂斯凝视他的眼神霎时凌厉起来,仿佛做了什么决定。他也抽出了自己的刀,我立刻认了出来——那是我给他的,是我在集市上送给他的那把来自佐德的平刃刀。

他的触碰并没有使刀锋上出现缠绕的生命潮涌。而观众已经太习惯于看人用潮涌之刃对阵了,我敢肯定,在他们看来,拿着平刃刀的阿珂斯简直就是个死人。所有关于他的流言蜚语——关于他对生命潮涌的阻隔——此刻都坐实了。这反而更好了,因为他的天赋赐礼令人们惊恐——而恐惧会给人增添别样的力量。这一点我再清楚不过。

苏扎前后甩动着刀子,让它在手掌上旋转。这是他的惯用招数,是从他的心境派朋友那儿学来的,而他自己则很明显是硬武派的门徒——衬衫下面的肌肉都紧绷绷地凸出来了。

“你看起来很紧张,”瓦什说,“需要借你一只手来抓着吗?”

“我只是在为你的人紧张,”我说,“留着你的手吧,一会儿你会需要它的。”

瓦什笑了起来:“我想你已经不再需要我了,反正你已经找到另一个能碰你的家伙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很清楚我的意思,”瓦什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愤怒,“仔细看着你的荼威小宠物。他就要死了。”

苏扎先出手了,挥刀刺向阿珂斯,而后者淡然地横跨一步闪开了,眼睛都没眨一下。

“噢,你动作很快嘛!”苏扎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出来,回荡在竞技场中。“像你姐姐一样,她也差点儿就从我手里跑了。我抓住她的时候,她都要打开前门了呢!”

他伸手去抓阿珂斯的喉咙,想要把他拎起来摁到竞技场的围墙上。但阿珂斯用手腕内侧挡开了苏扎,用力地推开他脱了身。我能听见这一套动作里面的神识派谋略:面对体量悬殊的对手时,与之保持距离。

阿珂斯手里转着刀子,速度之快令人眼花缭乱——锋刃反射出的寒光投映在地板上,如四散蹿动的影子,苏扎下意识地盯着它,目光随之游走。这一瞬间的走神给了阿珂斯机会,他用左手狠狠地给了他一拳。

苏扎猛地向后退了好几步,鼻孔里流出了血。他从未意识到阿珂斯的左手能这么有力。我可是自从认识他那天起就开始让他练俯卧撑了,这个苏扎当然也无从知晓。

阿珂斯紧追过去,弯起胳膊,一个肘击,再次命中苏扎的鼻子。苏扎的叫喊声充斥了整个竞技场。他不管不顾地瞎打一气,抓住阿珂斯盔甲的前部,把他往边上掼。阿珂斯失去平衡,被苏扎用膝盖压在地上,下巴上挨了重重的好几下。

我浑身发抖。阿珂斯看起来像是要晕过去了,他提起膝盖,靠近自己的脸,似乎是想把苏扎从自己身上甩开。然而他并没有那么做,他从靴子一侧抽出另一把刀,将刀锋插进了苏扎的身体一侧,刚好在两根肋骨之间。

苏扎目瞪口呆,盯着那把揳进自己身体里的刀子不知所措。阿珂斯举起那把平刃刀,轻轻一挥,血从苏扎的喉咙里喷溅而出,大块头颓然倾倒。

我都没发觉自己有多紧张,直到胜负分出,全身的肌肉才松弛下来。

四周一片闹哄哄的。阿珂斯俯下身,从苏扎的尸体上拔出那第二把刀子,在裤子上擦了擦,然后重新插回了靴子里。扩音器放大了场内的声音,我能听见他惊颤不已的呼吸。

别慌。我心里对他说着,仿佛他能听见似的。

他用袖子抹掉额头的汗,抬眼望了望看台上的观众,缓缓地自转一周,像是凝视着每一个人,驳回他们的视线。接着他把平刃刀插回刀鞘,跨过苏扎的尸体,沿着通道向出口走去。

我迟疑了几秒,便走下看台,挤进了人群里。层层叠叠的衣服随着我摆动翻腾,我两只手提起裙子,想快点儿追上阿珂斯。但是他离我太远了,我来到门外走廊,往我们的房间走的时候,他已经不见踪影。

房门之外,我的手在传感器旁边停住了。我仔细听着门后面的声音。

起先,我能听见的只是粗重的呼吸声,夹杂着啜泣。接着阿珂斯叫喊起来,坠落、撞击、摔碎的巨响一声接着一声。他不停嘶吼着,我把耳朵贴在门上,紧紧咬住了下唇。当阿珂斯的叫喊声变成了呜咽声,我的嘴巴里弥漫着嘴唇流血的味道。

我碰了下传感器,门开了。

他坐在浴室的地上,四周散落着砸烂的镜子碎片。天花板上垂下的浴帘被扯掉了,墙壁上的毛巾架也拽了下来。我走进浴室,小心地绕过碎玻璃,来到他身边,可他都没有抬头看我一眼。

我跪在这一片狼藉之中,伸手越过他的肩膀,打开了淋浴。等水变得温热了,便拉着他的胳膊,把他拖到了水帘之下。

我和他一起站在淋浴下面,穿着衣服。他的呼吸变得尖锐,直喷到我的脸颊。我用手按着他的后颈,让他的脸浸在水里。他闭上双眼,任凭水花冲刷,颤抖的手指摸索着,拉起我的手,抵在了他胸前的盔甲上。

我们就这样站着,过了好久好久,直到他的眼泪平息下去。然后我把水关掉,把他领到厨房,一路上用脚尖拨开地上的镜子碎片。

他凝视着半空中的某个点,一动不动。我不确定他是不是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以及发生了什么。我松开他盔甲上的绑带,从他头顶脱下;我拈起他衬衫的褶边,把湿透的衣服从他身上褪下;我解开他裤子上的纽扣,让它滑落地板,摊成湿漉漉的一堆。

我曾经想象过自己这样看着他,甚至想象过某一天会脱掉他的衣服,撇开所有隔绝在我们之间的东西,但此时此刻并非想象。他痛苦不堪,而我想要帮他。

我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疼痛,不过帮他擦干身体的时候,我看见身上那些阴翳比以往流动的速度要快很多,就像有人将它们注射到了我的血管里,于是它们便随着血液,流遍了我的全身。费德兰医生曾经说过,当我情绪波动时,我的天赋赐礼会更加强烈。是啊,他说对了。我根本不在乎苏扎是死是活——事实上,我还打算在他的葬礼上大吐口水呢——但我在乎阿珂斯,这在乎超过了任何人。

他渐渐回过神,能配合着我,让我用绷带包扎好他胳膊上的伤口,然后走进他自己的卧室。我看着他躺下,盖好被子,然后回到配药台案那里,拿了一只小锅放在炉火上。从前,是他帮我配药,让我远离噩梦的纠缠。现在,轮到我为他做这些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