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皮塔首都,冷而空的屋子里,阿珂斯放弃了睡眠。他和希亚从未像现在这样共处一室,连一道门之隔也没有。所以,他一直都不知道,原来希亚睡觉时会磨牙,会整晚做梦,呜咽不已,念念叨叨。他几乎整晚都睁着双眼,想等她平静下来,但一直也等不到。而他的心里也悲苦酸涩,根本无法放松入眠。

他从来没有住过这样空荡荡的房间。灰的地板,连接着惨白的墙,床上的白色床单也没有花边。不过至少还有个窗子。在清晨,光明重回世界的时候,他几乎会迷失在这水面之下纵横交错的支架迷宫里,绿色的黏稠液体和柔软的黄色管线蜿蜒其上,支撑着整座城市。

是啊,这大概是皮塔和荼威的共同之处吧,他想——他们都生活在本不应该有人住的地方。

早些时候,他把那些话到嘴边的问题咽了回去,却仍然无法置之不理:希亚吻他的时候,他为什么没有躲开?他并不是惊讶得手足无措了——她靠近他,慢慢地,温暖的手轻轻压在他胸前,就像她每次推开他那样。他却一动不动。这一幕在他脑海里翻来覆去地想了一遍又一遍。

或许,他想着,把头伸到浴室的水龙头下面浸湿头发,我喜欢这个。

但这个想法令他惊恐不已。这意味着一直令他忧心的命运,将他的心与荼威和家乡联结起来的命运,突然间需要重新审视了。

“你今天很安静,”他们肩并肩往起降码头走的时候希亚说,“昨晚喝的机油饮料让你不舒服了吗?”

“不是。”他说。不知为何,他觉得取笑她睡觉时的习惯是不对的,他了解她那种被什么东西萦绕纠缠的感觉。那可不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只是……换了新地方,就这样而已。”

“是吗?好吧。我一直打嗝反酸呢,倒是。”她做了个鬼脸,“我对皮塔真是没什么好感,说真的。”

“除了——”他开口想加上一句,说说前一晚的音乐会。

而她却打断他说道:“除了音乐,没错。”

阿珂斯的手指关节碰到了她的手,他猛地躲开了。他现在对每一次触碰都极为敏感,尽管希亚说过,她不会再那样做了,也一直都没有提起过那件事。

他们来到有屋顶的走廊上——阿珂斯也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称呼它,但不远处的场景做了辅助说明——有些人正在那里穿戴防水连身衣和靴子。利扎克、雅玛、瓦什、苏扎和埃加并不在场,瓦克莱茨和玛兰却在。玛兰正在那堆靴子里翻检着,想找出号码合适的一双。他是个又矮小又清瘦的男人,留着一撮将将能遮住下巴的小胡子,眼神明亮。和瓦克莱茨站在一起,并不是很相配,因为瓦克莱茨是个冷冰冰的军事指挥官,是看着阿珂斯在枭狄受训的。

“希亚。”玛兰点点头打招呼。而在瓦克莱茨的注视下,阿珂斯站得更直了,仰起了下巴。他仿佛仍然能听见瓦克莱茨无休无止的责骂,说他无精打采,说他拖着脚走路,说他用荼威语嘀嘀咕咕听起来像在诅咒。

“凯雷赛特,”瓦克莱茨说,“你看起来更壮了些。”

“那是因为我确实给他吃饭了,不像你那所谓的军营厨房。”希亚把一件浅绿色的连身衣塞给阿珂斯,那上面标着字母L——最大号。他把它展开,发现宽度和高度差不多,不过也没什么可抱怨的,只要靴子里不进水就行了。

“你说得太对了。”玛兰说,他的声音又尖又细。

“你在那儿吃饭的时候可半句抱怨都没有。”瓦克莱茨用胳膊肘戳了戳他。

“我只是想让你注意到,”玛兰说,“注意到我打那以后就没回过军营了。”

阿珂斯看着希亚如何穿连身衣。她穿得很容易,他不禁猜测她以前是不是来过皮塔。他觉得有点儿别扭——想像往常那样向她问东问西,可是瓦克莱茨也在呢。她先踏进连身衣里,然后拉起带子——他原本都没注意到还有带子——把它们在脚踝处系紧,让衣料紧包住身体。手腕处的带子也照此办理,然后把衣服扣上,直扣到下巴底下。她的连身衣和他的一样,宽大无腰身。在枭狄的艰难生活毫不宽容,这衣服正是为这样的人而准备。

“我们打算编入一个排去参与涤故更新,”瓦克莱茨对希亚说,“不过如果你希望我们单独乘坐一艘飞艇——”

“不,”希亚说,“我想和你的战士们一起去。”

没有“谢谢”,不拘细节,这就是希亚的方式。

都穿好连身衣、蹬上靴子之后,他们便通过那条带顶棚的通道登上了飞艇。不是他们昨天乘坐的那艘,而是更小的水陆两用艇,圆圆的,带有拱顶,行进的时候水就能从上面滑下去。

随后他们便在水面上空飞了起来。在阿珂斯看来,水波就像是褶皱的皮肤,眯起眼睛看便犹如雪堆。他们的艇长仍是昨天那位——雷尔,他指明了他们要去的地方:一座巨大的岛,将近一个城区大小,高高地堆满了废弃物。皮塔人就这样让垃圾漂在海上。

从远处看,那个废弃物堆只是棕灰色的一大片,但当他们靠近一些之后,阿珂斯便看清了那堆成一堆的究竟是些什么东西:巨大变形的金属板,老旧生锈的梁柱,上面还带着螺丝,五颜六色湿透的布料,手掌那么厚的碎玻璃……在这些废弃物中间,是瓦克莱茨手下的士兵,都穿着同样颜色的连身衣。

他们跟随在士兵后面着陆,一个接一个地走出了水陆两用艇,雷尔殿后。坠落在拱顶上的雨声,被溅落在地上的水花声所替代。雨滴又大又重,一滴滴地落在阿珂斯的头上、肩上、胳膊上。他露在外面的脸颊能感受到它们的温度——温的,真是意想不到。

队伍前面有人在说话。

“你的任务是标记出真正有价值的东西。新式的潮涌驱动电机和发动机,完整的金属部件,坏掉的或者废弃的武器。别引起麻烦,如果看到任何当地的旁观者,保持礼貌,把他们带到我这儿或诺亚维克司令那儿去。司令刚刚加入我们。欢迎您来,长官。”

瓦克莱茨冲他点点头,补充道:“记着,你们殿下的声望,整个枭狄的荣誉,正处于紧要关头。他们当我们野蛮无知,但你们必须以行动证明他们错了。”

有几个士兵笑了起来,但又不太确定该不该笑,因为瓦克莱茨脸上一丝笑模样也没有。阿珂斯觉得这位司令可能根本就忘了该怎么笑了。

“出发!”

一些士兵冲向前去,爬上了他们面前的一堆废弃飞艇零件。阿珂斯搜寻着那些晃在后面滥竽充数的家伙,他曾和这些人一起训练,认得他们的脸——但现在就很难说了,因为他们都戴着头盔一般的面罩和保护眼睛不进雨水的眼罩。他和希亚就没戴这些——他一眨眼,雨水就会流进眼睛里。

“头盔,”玛兰说,“我就知道得忘点儿什么。要不要我派个士兵去帮你取来,希亚?”

“不。”希亚几乎是挤出来一个字,“我是说……不用了,多谢。”

“你们这些诺亚维克啊,”玛兰说,“像‘请’‘谢谢’这么简单的字,怎么你们说起来就这么不自然呢?”

“天生血统如此。”希亚说,“来吧,阿珂斯,我看见了一些有用的东西。”

她像往常一样,把手放在他手中。也许这没什么特别之处,他帮她缓解疼痛,这原本就是他该做的。但是,在巡游飞艇上,她的房间里,她曾那样触碰过他——热烈地、虔敬地。在那之后,他怎么可能仍旧若无其事、随随便便地握住她的手?他所思所想的是应该用什么样的力道去握——太用力了?还不够用力?

他们走在两堆废弃的飞艇零件之间,直奔一张宽大的废金属板,那上面有一部分带有温暖的颜色,就像是被太阳晒过的皮肤。阿珂斯走向岛的边缘,巨大的梁柱撑起了这座人造岛礁的框架。他不是在搜寻武器、废铁或机械,而是在寻找有故事的小东西:坏掉的玩具、旧鞋子、餐具……

希亚蹲在一根弯曲的杆子旁边,用力刮着它的底部——这好像是因为意外的撞击而变弯的。她使劲儿把它拉直,越拉越长,碰到了周围的空罐头盒和裂开的水管。在杆子的一端——现在它有两个阿珂斯那么高了——挂着一面破旗子,灰底,中央有一圈符号。

“看这个,”希亚笑着说,“这是他们以前的旗子,在他们加入议会九大星国之前。至少有三十季了。”

“它竟然没在雨水中烂掉?”他问道,捏了捏磨损的一角。

“皮塔人专门研究耐用的材料——不被腐蚀的玻璃,不会锈的金属,不容易撕裂的布料,”她说,“还有能托起整个城市的浮力平台。”

“没有鱼线什么的?”

她摇头道:“这周边的水面附近就没有多少鱼,所以这儿也没有钓鱼的传统。深海渔船倒是有——我听说一条深海大鱼就够整个村庄的人吃了。”

“你是不是特别留意地去了解那些你不喜欢的地方?”

“我昨天告诉过你了,”她说,“没有朋友,时间太多。我们去找些黏糊糊的往日纪念品吧,怎么样?”

他刚才沿着岸边就是在寻找……算了,没什么特别的,真的。片刻工夫,一切看起来都一样了:锈蚀的金属像是上了涂料的建材,布料织物模糊成了同一种颜色。在远处的岸边,他看见一副腐烂一半的鸟类骨骼。它长着网状的脚骨——那么是会游泳的鸟了——还有猛禽才有的那种钩子一样的喙。

他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在叫,便立刻环顾四周,确认希亚安全无恙,不顾自己带伤的肋骨频频抗议。他看见了闪闪的牙齿——她咧开嘴笑着,叫着别人的名字。当他回到她身边时,本以为会看见什么光耀夺目、有用的东西,但不过是又一块金属而已,灰不溜秋的。真没意思。

“这可真是——诺亚维克司令!”刚才最先跑到希亚身边的那个士兵突然睁大了眼睛。是瓦克莱茨过来了。

“我看见它露出了一角,于是往深处挖了挖,”希亚兴奋地说,“是很大一块,我想。”

他知道她的意思了——她发现了什么东西,露出来的部分不小,于是埋在垃圾堆里的也跟着大放光芒。看上去它和刚才那根旗杆差不多高。他实在不明白,他们何以如此激动。

“希——呃,诺亚维克小姐?”他说。

“这是皮塔最有价值的材料,”她回答道,一边从金属中拉出湿漉漉的纤维,“超抗磁素。它的强度足以抵抗小行星的撞击,当我们穿过生命潮涌时,能起到极佳的保护作用。在过去的十季里,这是我们唯一能用以修补星际巡游飞艇的材料,但它相当稀有。”

半个排的士兵都赶过来了,所有人都在帮助希亚把这庞然大物往外挖,都像她一样笑得很开心。阿珂斯往后退了退,好不妨碍他们越挖越深。最后,四周的废弃物被挖松了,他们齐心合力把这块金属拖了出来,然后送到运输艇那里去。运输艇带有一个附加货舱,足够大,可以把它运回去。

他不知道看着这些人一起工作应该做何感想。希亚和瓦克莱茨,两个诺亚维克家族的人,和普通士兵站在一起,好像他们根本不是什么豪门贵族。希亚的表情让他想起了她学习配制冰花制剂的时候。当她最终做对了,就会流露出这样的神情。那是一种骄傲,他想,做了某种有价值的事情的骄傲。

她这样看起来特别棒。

§

还是小孩的时候,他就梦想着能离开自己的星球。所有海萨的小孩都如此,因为他们大多数家境贫寒,没有钱做这样的事。凯雷赛特家族在海萨算是富有的,但他们的富有根本无法与施萨或欧萨克这些北方地区的农场主相提并论。尽管如此,他的父亲仍然向他许诺,某天会带着他到太空中去,拜访其他的星球。至于去哪儿,由阿珂斯来选。

皮塔这颗满是水的行星并不是他的首选,甚至连第二选也不是。没有一个荼威人会游泳,因为在他们生活的地方,所有水的形态都是冰。但现在,他来到了皮塔。他的耳朵里充斥着浪涌拍击的巨响,俯瞰着泛着泡沫的水面,当他站在四周全都是水的着陆平台上,温热的雨滴落在头上,他感觉到了自己的渺小。

但是,他刚刚开始习惯这一切,他们就又要离开了。他站在摆渡艇的主舱里,身上滴着水,手里拿着一个装满雨水的瓶子。人们把那块超抗磁素往飞艇上搬的时候,希亚给了他这个——“你或许也想为第一次踏足其他星球而留个纪念。”她这么说着,耸耸肩,好像这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对希亚无关紧要的事情其实不多,不然阿珂斯也发现不了。

一开始他还不太清楚这纪念品有什么意义,因为,他要拿给谁看呢?他再也不会见到家人了。他会死在枭狄。

但他必须对埃加抱有希望,至少。也许他能带着这瓶雨水,和埃加一起重返家乡——约尔克会帮他们逃走的。

希亚两只手抓着那面旧旗子,放在膝上,尽管她没笑,但因为找到了超抗磁素,她脸上有一股强烈的能量在涌动。

“我想你做了一件很棒的事。”阿珂斯避开瓦克莱茨和玛兰对她说。

“是啊,”她点点头,“是啊,没错。”过了一会儿,她又补充说,“我想这是注定要发生的。这是我应得的。”

“你的潮涌阴翳没有那么深了。”他说着,向后靠在椅背上。希亚没说话,只是凝视着那些阴暗的斑纹——现在差不多是灰色了——攀上她的手掌,直到他们回到巡游飞艇上也没有消散。

§

他们人人都像浑身透湿的落汤鸡一样,不过返回得很及时。有一些其他的水陆两用艇也从涤故更新的工作地返回,所以四周到处都是穿着湿衣服乱转的人,彼此聊着所见所闻。大家把那身防水的——其实也防不了多少——连身衣从身上扒下来,堆成一堆等待清理。

“所以,枭狄是预备了好多防水衣吗?”往房间走的时候阿珂斯问。

“我们之前来过皮塔,”希亚说,“历代君主都会为奔赴其他星球而搜寻可用的东西,以备所需。久而久之大家就会知道该怎样在不同的环境里生存,比如沙漠、山地、海洋、沼泽……”

“沙漠,”他说,“我简直无法想象要怎样在烫人的沙子里走路。”

“也许有一天你会知道的。”她说。

他的笑容消失了。可能,她说的是对的。他会为她的家族而死,在那之前,还有多少次星际巡游?两次?三次?二十次?他还会踏足多少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我不是说……”她开口,但是又顿住了,“生命很长,阿珂斯。”

“但命运是确定不变的。”这是妈妈曾经说过的话。看起来没有谁的命运比他的更加牢不可破了。死亡、奴役、诺亚维克家族。这已经足够清楚无疑了。

希亚停住了。他们刚好走到公共训练室的附近,空气里弥漫着旧鞋子和汗水的气味。她握住了他的手腕,紧紧地抓牢。

“如果现在我帮你从这儿离开,”她说,“你会走吗?”

他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你在说什么?”

“起降平台上很乱。”希亚靠近了一些。她眼睛的颜色真是非常深,他想,几乎是黑色的。也富有生机,就像她身体里蔓延的疼痛,折磨她的同时,也给了她充裕的能量。“大门每隔几分钟就会打开一次,让摆渡艇进来。如果你现在偷一架飞艇冲出去,你觉得他们能拦得住你?飞上几天你就能回家了。”

几天就到家。阿珂斯的脑海里立刻充满了那个地方熟悉的气息:奇西独自待着,脸上挂着那安慰人心的微笑;老妈一如既往地用预言游戏调侃逗趣;暖洋洋的小厨房里亮着硫黄石提灯;极羽草原长势凶猛,蔓延到他家的屋子边,毛茸茸的草茎轻拂着窗子;楼梯嘎吱作响,通向的那个房间是他和……

“不,”他摇头,“埃加不走,我也不走。”

“我也是这么想的。”希亚有点儿悲伤地说,松开了手。她咬着嘴唇,心事重重。他们一路回到希亚的房间,一句话也没说。她一进屋就直接进了浴室去换干衣服,阿珂斯则出于习惯,驻足在滚动新闻屏幕前面。

通常,荼威只会出现在屏幕底部的滚动字幕中,而就算是这么少的内容,也只是和冰花出口有关——对其他星球而言,他寒冷的故乡的意义仅止于此。但是今天,画面里竟然出现了巨大的积雪堆。

他知道那个地方:欧萨克,荼威最北部的城市。那里的建筑飘浮在天空中,像是用玻璃做成的云朵,据说这是某种从欧尔叶舶来的技术。它们的形状宛如雨滴,又像萎蔫的花瓣,两端尖尖的。有一季,他们曾经到那儿去拜访过他的表兄。他们穿着最暖和的衣服,待在公寓大楼里,那大楼就像是永远不会掉落的熟果子一样挂在半空中。

阿珂斯坐在希亚的床边,湿衣服弄湿了床单。他觉得难以呼吸了。欧萨克,欧萨克,欧萨克,犹如一首颂歌回荡在他的思绪中。风中的白色雪花,冰冻成的窗花,一碰就会碎掉的脆弱的冰花茎。

“怎么了?”希亚编着辫子走出来。看到屏幕上的画面时,她垂下了双手。

她念出了标题:“荼威之命定首相走马上任。”阿珂斯点了一下屏幕,调大了音量。新闻是用欧尔叶语播报的:“她代表两季之前在枭狄对荼威的一次入侵中遭绑架的神谕者,对利扎克·诺亚维克表示强烈反对和抗议。”

“你们的首相不是选出来的?”希亚问,“他们用‘首相’而不用‘统治者’,不就是因为前者是选出来的,而后者是世袭的吗?”

“荼威的首相是命运决定的,是生命潮涌挑选的,他们……我们是这样认为的。”他说。希亚注意到他的口型从“他们”改成了“我们”,但她没说什么。“有的时候没有首相,只有地区代表——这些人是选出来的。”

“这样啊。”希亚转向屏幕,在他旁边坐下来一起看。

起降台上挤满了人,但仍然向两边让出了通道。一架荼威浮艇在平台边着陆,舱门打开了。一个身着黑衣的女人走了下来,人们立刻拥上前去欢呼起来。镜头立即推进,对准了她的脸。她围着围巾,遮住了鼻子和嘴,她的眼睛颜色很深,瞳仁四周泛着浅灰色的光——镜头相当近了,就像嗡嗡乱飞的苍蝇——她微微一歪头,他认出她来了。

他认识她。

“欧力。”他喘不过气来。

在她身后,还有另一个女人,和她一样高,一样瘦,也围着围巾。当镜头又对准她的时候,阿珂斯看见她,和欧力一模一样——不仅是姐妹,而且是孪生姐妹。

欧力有姐妹。

欧力的“另一个她”。

阿珂斯想在她们的脸上找出哪怕一点点不同之处,却只是徒劳。

“你认识她们。”希亚轻声说。

那一瞬间阿珂斯除了点头没别的可做,但他有些迟疑。他想到“欧力芙·雷德纳里斯”这个名字应该不是这个命运眷顾者的真名——因为她的真实身份是处于危险中的。这些他还是不要告诉别人的好。

但是,他抬头看着希亚,想——还没想到什么结论,话就脱口而出了:

“她是我们全家人的朋友,那时候我还是小孩。看来当时她用的是假名,不过我不知道她还有个姐妹。”

“伊赛和欧力芙·贝尼西特。”希亚念出了屏幕上的名字。

姐妹俩向大厅走去,样子都很优雅,从大厅里扑出的微风吹拂着她们的外套——侧边和肩部系扣,紧紧裹在身上。他不知道她们的围巾是用哪种皮毛做的,也不认得外套的衣料,黑色衬着落雪,十分清丽,但显然不是来自他们那颗星球,这可以肯定。

“她以前用的是‘雷德纳里斯’,”他说,“是个海萨名字。我最后一次见到她就是我们的命运被公开的那天。”

伊赛和欧力芙停下来,向夹道欢迎的人们致意,但当她们继续行进时,镜头跟在后面,他捕捉到了瞬间的一个动作。走在后面的女孩弯着胳膊,钩住前面女孩的脖子,把她拉近自己。一样的,她想和埃加说什么悄悄话的时候,也会那么做。

阿珂斯现在什么也看不见了,因为他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那是欧力,他家的餐桌上有她的一副餐具。她认识他,知道他成为……这东西——披坚执锐的、复仇心切的行尸走肉的东西——之前的样子。

“我的国家有首相了。”他说。

“恭喜。”希亚说。她犹豫了一下,问道,“为什么你会告诉我这些?这可能不是你应该在这儿宣之于口的东西——她的假名,你认得她——所有这些。”

阿珂斯眨眨眼睛,挤掉眼泪:“我不知道。也许是因为我信任你。”

她抬起手,迟疑着放在他的肩膀上方。她的手最终缓缓地落下,轻轻地碰了碰他。两个人肩并肩地看着屏幕。

“我绝不会把你困在这儿的,你知道的,是吧?”希亚是如此平静。他从未听过她如此平静的语气。“如果你想走,我会帮你。”

阿珂斯握住了自己肩膀上的她的手。只是轻轻一碰,却充盈着全然不同的能量——仿佛是一种他从未知觉的疼痛。

“如果——我救出埃加之后,”他说,“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

“你知道的,我愿意。”希亚叹了口气,“但是只有利扎克死了才办得到。”

§

飞艇返回的途中,关于利扎克在皮塔的外交事务大获全胜的消息一点点地传到了他们的耳朵里。敖特佳担当了希亚绝大部分的八卦来源。阿珂斯发现,希亚非常善于在事情真相大白之前就解读推断出它们。

“殿下很高兴,”敖特佳一边说,一边盛着一锅炖了整夜的汤,“我想他们应该是达成了同盟。一个是拥有相信命运的历史的枭狄,一个是没什么宗教信仰的皮塔,这可不是小事件。”接着她好奇地看了阿珂斯一眼。

“凯雷赛特,我想,希亚没跟你说过,你实在是……”她顿住了。

希亚立刻挑起眉毛,好像装了弹簧似的。她正靠在墙上,双臂环抱胸前,咬着一绺头发。有时候她会这样,毫无意识地就把头发放在嘴里,过一会儿又会一脸惊讶地把它吐出来,像是头发自己钻进了她嘴里似的。

“……很高。”她终于说出来了。阿珂斯很想知道,如果打圆场不必说谎,敖特佳想说的那个词到底是什么。

“不知道她为什么没提过。”阿珂斯说。和敖特佳说这样不疼不痒的话很容易,他没怎么多想就顺着说下去了,“反正,她也很高啊。”

“是啊。都很高,你们都很高。”敖特佳淡淡地说,“嗯,喝汤吧。”

她走了之后,希亚径直走到滚动新闻那里,帮阿珂斯翻译枭狄语字幕。但是这回,字幕和解说两相比较,情况却令人惊异。屏幕下方的枭狄语字幕说:“鉴于枭狄到访皮塔首都,皮塔首相表示支持与枭狄的友好磋商与谈判。”画外的欧尔叶语播报却说:“荼威首相贝尼西特声称将对皮塔实施冰花贸易禁运,以对其与枭狄领导人进行的试验性援助商讨予以警示。”

“显然,利扎克在皮塔吃得开,让你们的首相不高兴了,”希亚评论道,“威胁要贸易禁运呢。”

“是啊,”阿珂斯说,“利扎克正在试图搞定她。”

希亚则咕哝着:“这个翻译不是玛兰的手笔,他们一定是用了其他的人。玛兰喜欢抓信息重点,而不是所有的东西都平铺直叙地摆出来。”

阿珂斯差点儿笑出来:“你连谁做的翻译都知道?”

“这是诺亚维克家族胡说八道的艺术,”希亚把新闻调成静音,“我们从出生起就有人这么教了。”

他们的房间——阿珂斯开始这样“冠名”了,已经不太会让他别扭了——他们的房间仿佛暴风眼一样,在喧闹嘈杂的中心保持着安静和稳定。所有人都在忙着让一切归位,好为着陆做准备。他不敢相信,星际巡游就这样接近尾声了,他甚至觉得他们才刚刚出发。

在这之后,生命潮涌失去它的蓝色光芒的那一天,就是他履行与约尔克的约定的好时辰了。

“你确定他不会直接把我送到利扎克那儿去,说我给他下了药?”阿珂斯问。

“苏扎本质上是个战士,”希亚这话已经说了几百遍了,她翻过一页正在看的书,“他更喜欢自己解决。跟利扎克告发你,那是懦夫的行为。”

听了这话,阿珂斯就出发去咖啡厅了。他意识到了自己正在加速的心跳,紧张痉挛的手指。每周的这个时候,苏扎都会在一处低等咖啡厅里吃东西——在利扎克的亲密支持者里,他确实属于等级最低的一批,这就意味着,在跟随利扎克所到的大部分地方,他都是最不受重视的。但是,在飞艇轰鸣的发动机房旁边的低等咖啡厅里,他是等级最高的。这儿是激怒他的最佳地点——当着下级的面被一个奴仆羞辱,他能受得了吗?

约尔克答应帮忙做到最后一步。当阿珂斯走进咖啡厅——位于飞艇最底层的一间又大又暗的屋子时,约尔克正排着队站在他父亲之前。这里狭窄逼仄又满是烟雾,但是空气里却飘着香料和油脂的气味,让他不禁有点儿馋。

近旁的桌子边,一群比他年纪小的青年把盘子丢在一边,正在玩游戏。他们用的是比手掌还要小的机器:把齿轮和线材安在轮子上,一个顶端装着个大钳子,一个带着一把刀,还有一个装着拇指大小的锤子。桌子上用粉笔画出一个圈,他们用遥控器操纵着机器在里面你追我赶。机器相撞的时候,旁边看热闹的人就大呼小叫着支招:“转右轮!”“用钳子打啊,要它们是干吗的?”他们穿着蓝色、绿色、紫色的奇怪衣服,裸露的胳膊上绑着不同颜色的绳子,头发剃短,编成辫子盘在头上。阿珂斯看着他们,突然涌起别样的感觉:仿佛他自己成了个枭狄小孩,拿着遥控器,或者就是倚在桌子边看着。

这不可能是真的,也成不了真,但就是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这可能性也是可以存在的。

他转向食品取用台旁边的一堆盘子,拿了一个。他手里攥着一个小瓶子,沿着台子往前走,越来越接近苏扎,越来越接近他的杯子。就在这时,约尔克佯装不小心撞上了他前面的人,盘子杯子撒了一地,还把汤泼到了那女人身上,引起一阵骂骂咧咧。趁乱,阿珂斯把瓶子里的药倒进了苏扎的杯子,完全没有人注意。

他走了过去,约尔克正在帮那个被泼了汤的女人清理衣服。她用胳膊肘把他推开,不停地抱怨臭骂。

苏扎在他常用的桌子边坐了下来,开始每日例行的一餐。阿珂斯暂停下来喘了口气。

苏扎和其他人一起闯进了他的家,他站在那儿看着瓦什杀死了阿珂斯的父亲。他的手指印印在了阿珂斯家的墙壁上,他的脚印踏在了阿珂斯家的地板上。阿珂斯最安全温暖的家,被他们以暴力践踏,再也回不去了。这些记忆,从来就不曾淡去,让阿珂斯更坚定地将他要做的事进行了下去。

他把自己的托盘在苏扎对面放了下来。苏扎的目光爬上他的胳膊,像一只掠过的手,数着那上面的杀戮刻痕。

“还记得我吗?”阿珂斯说。

苏扎现在比他矮了,但是仍然相当壮硕,坐下的时候,看肩膀就能看得出来。他的鼻子上有些雀斑,看上去和约尔克并不相像——约尔克更像他的妈妈。这也是好事。

“是那个被我拖过极羽边境的可怜孩子吗?”苏扎说着,咬下叉子上的肉。“然后没等走到飞艇边就被打成了肉酱?是啊,我记得。现在把你的盘子拿开。”

阿珂斯坐了下来,两手交叠放在身前。肾上腺素激增,让他的视野缩小了,而苏扎就在正中央。

“你现在感觉如何?有点儿困?”他说着,“砰”的一声把药瓶放在他面前。

玻璃开裂了,但瓶子没有碎掉,里面还残留着一些液体,而其他的药水都已经倒进了苏扎的杯子。咖啡厅里倏地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盯着他们这张桌子。

阿珂斯凑近他,笑道:“你的房间并不如你想象的那么安全。看这是什么?过去一个月里,你已经被下了三次药。你可真是不当心啊,不是吗?”

苏扎一跃而起,掐住了他的脖子,把他拽起来,狠劲儿地掼在桌子上,把托盘上的食物砸个稀烂。汤洒了出来,浸透了衬衫,烫到了阿珂斯。苏扎抓过餐刀,用刀尖对着阿珂斯的脑袋,像是要刺进他的眼睛里。

阿珂斯看见刀锋凝聚成一点。

“我要杀了你。”苏扎咆哮着,唾沫乱飞。

“悉听尊便。”他火上浇油,“但是可能得等等,你马上就要睡过去了呢。”

差不多了,苏扎看起来已经有点儿迷糊了,他放开了阿珂斯。

“好,”他说,“我向你发起角斗挑战。带刀。至死方休。”

这个人确实不叫人失望。

阿珂斯站了起来,慢慢地,故意用颤抖的双手整了整弄脏的衬衫。希亚告诉过他,在踏上竞技场之前,一定要确保让苏扎低估他的能力。他擦掉脸上的唾沫星,点了点头。

“我接受。”阿珂斯说着,仿佛被磁力吸引似的,与约尔克目光相接——他看起来如释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