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的一切,仿佛都从阿珂斯身体里抽离了,如丝拂过绸缎,如油落于水面。有时像是,时间在流逝,淋浴水龙头下,水声滴答,一小时不见了——手指变得皱巴,皮肤变得透亮——或是沉睡整晚,直至第二天午后;有时像是,空间在消失,他站在竞技场中,身上沾着别人的血,或是在极羽草原中,偶遇迷路者的残骸,惊悚可怖。

嘴巴里的缄语花花瓣在分解。所以他尚能保持冷静,也许颤抖不已的手终能停歇,也许途经喉咙的话终于夭折,都是拜它所赐。

希亚任由他这样过了几天,但巡游飞艇即将降落在沃阿城的前一天,阿珂斯已经连续几顿饭没有吃的时候,她走进了他的卧室,说:“起来。立即马上。”

他抬眼看她,一脸迷惑,仿佛她讲的是他听不懂的语言。

她翻了翻眼睛,抓住他的胳膊往上拉。这触碰带来一丝刺痛,他不禁缩了一下。

“该死,”希亚说着,松开了手,“看见了吗?你开始感觉到我的天赋赐礼了,因为你太虚弱了,你自己的天赋赐礼正在瓦解。你必须起来,去吃东西。”

“所以,你的奴隶又就位了,是吗?”他咬牙切齿,耐心也在消失。“好吧,我受够了。我已经准备好为你的家族而死了,管它到底意味着什么!”

她弯下腰,和他脸对脸:“我知道变成自己痛恨的人是什么感觉。我知道那有多痛苦。但生命就是这样充满伤痛。”阴翳在她的眼窝聚集,像是要佐证她的论调。“而你承受这一切的能力,要比你自以为的强得多。”

她的眼睛凝视着他。几秒钟后,他说:“真是振奋人心的演讲。‘生命就是这样充满伤痛’?嗯?”

“不久前我查过,你哥哥还在这儿,”她说,“所以,你得活下去,好把他救走——就算你觉得别的都无所谓。”

“埃加。”他冷哼一声,“好像这一切就是为了他。”

手刃苏扎,取其性命的时候,他根本没想过埃加。他所有的思绪就是强烈地想要置苏扎于死地。

“不然是为了什么?”她双臂环抱胸前。

“我怎么知道?”他不耐烦地伸出胳膊,狠狠地挥拳擂向墙壁,没感觉到关节的疼痛。“是你让我变成这样的,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答案?生死面前,正义一无所用——你说的,记得吗?”

他目光之后的某种火花汇聚成焰,咝咝作响。他想收回这些话,这时有人敲门。他从床边瞥见她打开门,担负着世上最无聊工作的那个警卫站在门外,身后跟着约尔克。

阿珂斯把头埋进双手:“别让他进来。”

“我想你可能忘了,这房间到底属于谁。”希亚尖厉地说道。她向后退了几步,让约尔克进了屋。

“见鬼!希亚!”阿珂斯猛地站了起来,眼前一阵发黑,踉踉跄跄地撞上了门框。也许她说得对——他是该吃些东西了。

约尔克看见他的样子,惊讶得双眼圆睁。

“祝好运。”希亚对他说完这句话,就把自己关进了浴室。

约尔克看向四周:用盔甲装饰的墙壁,天花板上垂下的植物,闪亮的锅和碟子堆放在摇摇欲灭的炉火边。他抓了抓脖子,留下一道道浅粉色的印子——这是他的习惯,一紧张就如此。阿珂斯走向他,身体的每一寸都沉重无比,挪到椅子边坐下的时候,几乎喘不过气来了。

“你来这儿干什么?”他说。他觉得怒火中烧,想狠狠地把指甲揳进去,拒绝让一切继续流逝。尽管这会伤到约尔克——如果这伤害是他们二人平分,约尔克所目睹经受的要比他多——他还是说道,“你已经如愿了,不是吗?”

“是的。”约尔克平静地说道,在阿珂斯身边坐下。“我是来感谢你的。”

“这并不是助人为乐,而是交易。我杀了苏扎,你救出埃加。”

“等我们在沃阿城着陆之后,事情会更好办一点儿。”约尔克仍然保持着骇人冷静的声调,像是在努力安抚一头野兽。也许,阿珂斯想,自己的确是一头野兽。“听我说……我,”约尔克皱起眉头,“我真的不知道,我请你做的事情是如此的……我以为……我以为这对你来说很容易。你看起来就像那种,轻易能办到这事的人。”

“我不想谈这个。”阿珂斯用手支着头。他有点儿受不了去思考这事到底容易还是难。苏扎根本没有赢的机会,他不知道自己踏入的是什么样的陷阱。这和阿珂斯第一次的杀人相比,简直就是谋杀。至少那一次——卡麦伏的死——野蛮而疯狂,宛如梦境。可这次不一样。

约尔克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阿珂斯想甩开他,但他就是不动,直到阿珂斯看向他。

“我妈妈让我把这个带来。”约尔克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条长链,上面坠着一枚戒指。那是用光亮的金属制成的,泛着粉橘色,上面还烙着一个符号。“这枚戒指上有她家族的族徽。她想送给你。”

阿珂斯伸出颤抖的手指拂过长链,小心翼翼却用了双倍力气,他把那枚戒指攥在手里,约尔克母亲的族徽便印在了他的手掌上。

“你妈妈……”他说,“感谢我?”

阿珂斯的声音破裂开来,他把头埋在桌上,一滴眼泪也没有。

“我的家人现在安全了。”约尔克说,“找时间来看看我们吧,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住在沃阿城边上,就在极羽边境和集训营地中间,是路边的一个小镇。我们全家诚心欢迎你,为你所做的。”

阿珂斯觉得背上一片温热,那是约尔克的手轻轻地放在上面。这比想象中更令他感到安慰。

“噢,对了……别忘了我爸爸的刻痕,请把它刻在你的胳膊上,拜托了。”

门关上了。阿珂斯用胳膊抱着自己的头,手里仍然攥着那枚戒指。他的指关节曾在格斗中受伤,此刻手指弯曲,能感觉到上面的疤痕老茧在拉扯。

浴室的门发出一声巨响,希亚出来了。她冲进厨房,一阵忙乱,然后把一大块面包放在阿珂斯面前。他狼吞虎咽地吃着,差点儿噎到。他伸出左臂,把带有杀戮刻痕的那一面转过来给希亚看。

“死亡刻痕。”他说。他的声音嘶哑得让这句话几乎听不见。

“那个不急。”希亚把手指插进他的短发里。这轻微的触碰让他不禁颤了一下。她的天赋赐礼,他感觉不到了。也许约尔克的到访多少令他放松了些——不过也许只是因为他吃了面包。

“请你,”他抬起头,“现在就刻。”

希亚抽出自己的刀子。阿珂斯看见她的肌肉绷紧了。她身上的肌肉很紧实——希亚·诺亚维克,原本没有什么慈悲宽容可言,但她的内心,日复一日渐渐变得柔软,仿佛正在学习如何放开的拳头。

她握住他的手腕。他的手搭在她的皮肤上,模糊了那些蜿蜒流动的阴翳。没有了这些黑色斑纹,便能很容易地发现她的美:她的长发蓬松弯曲,映着摇晃的灯光,闪闪发亮;她的眼睛颜色极深,看起来几乎是黑色的;她的鹰钩鼻子,精巧细致;脖子靠近咽喉的地方有一块胎记,它的形状有种特别的优雅。

她把刀尖对准他的胳膊,就在那带有一条斜线的第二道杀戮刻痕旁边。

“准备好了?”希亚说,“一、二……”

数到“二”的时候,她刺了进去,毫无怜悯地,用刀锋的顶端刺了进去。然后她从抽屉里找到了装着极羽草精的瓶子和细刷。阿珂斯看着她蘸取了黑色的液体,涂在他流着血的伤口上,纤细精巧的手法,就像画家在画板上作画。他的胳膊感到一阵尖锐的疼痛,肾上腺素随之而来,将痛感高高推起,随着脉搏一跳一跳,撞击着他的混乱不堪。

她对着他的皮肤轻声念出一个名字:“苏扎·库泽。”

而他感觉到了,感觉到了失去、负重和永恒——他理应如此。在枭狄仪礼中寻得安慰,他宽容地允许自己这样做了。

“对不起。”他说,并不确定自己是在为什么而道歉——之前对她言语刻薄,还是挑战赛之后发生的一切,还是别的什么。挑战赛的转天,他看到她在清理浴室里的碎玻璃,之后她又把毛巾架装回墙上——他都不记得自己把它拽下来了。这些还不算完,他很惊讶地意识到,她竟然会使用这些工具,就像平民老百姓一样。但这就是希亚,脑袋里塞满了各种各样的知识。

“虽然精疲力竭,但我仍然记得,”她说,目光躲开了他的注视,“记得那种感觉,好像所有的一切都碎了。破碎了。”

她的一只手覆上了他的手,另一只摸摸他的脖子,很轻很轻地。他先是缩了一下,然后就放松下来。那儿还有一道伤痕未愈,是那天在咖啡厅里被苏扎掐的。

而后她的手指向后游移,触到了他的耳朵,顺着被利扎克砍伤留下的刀疤,抚过他的脖颈。他轻靠着她的手,温暖,太温暖。他们的触碰从未像此刻这样。他也从未想过,自己是多么渴望此刻。

“对我来说,你没有任何意义。”希亚说。

她的手掌停留在他的脸庞,微屈手指,轻触他的耳后。修长、纤细、青筋和血管总是凸出着的手指,关节干燥,有几处皮肤都脱了皮。

“所有发生在你身上的事,都会让另一个人痛苦、无望,”她说,“你怎能……怎能忍得下去?”

他闭上眼睛,痛不可当。

“这是一场战争,阿珂斯,一直都是。”她的前额抵着他的,她的手指坚定有力,仿佛揳进了他的骨头里。“你,和那些毁了你生活的人,你们之间的战争。别为战斗而羞愧。”

一股全然不同的疼痛,渴望的剧痛,从他内心深处涌了上来。

他想得到她。

他想抚摩她瘦削的颧骨,想一亲她喉咙上那片优雅胎记的芳泽,想轻触她的嘴唇感受她的呼吸,想用手指卷绕她的长发,紧紧缠牢。

阿珂斯转过头,将他的嘴唇印上了她的脸颊,力气之大,以至于那不全然是一个吻。他们屏息凝神,都有些怔忡。他撤回身子,站起来,转过身,擦了擦嘴,不知道自己到底犯了什么病。

她就站在他身后,他能感觉到她身体的温热,正扑向他的背。她碰了碰他两肩之间的地方。是她的天赋赐礼让他感觉到刺痛吗?甚至还隔着衬衫呢?

“我要去办些事情,”希亚说,“很快回来。”

她就这样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