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去看了佐西塔·苏尔库塔的死刑——不得不去。摩肩接踵,人声鼎沸,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在星际巡游期间获准举行的“盛会”。我远远地站着,和瓦什、埃加、阿珂斯在一起,听着利扎克长篇大论地讲了一通,什么忠诚不渝、枭狄人要团结,什么星系的嫉恨、议会的暴政。雅玛·扎伊维斯站在他身边,双手搭在栏杆上,手指以轻快的节奏敲击着。

当利扎克拔刀砍向佐西塔的喉咙时,我真想大叫,却强压住了眼泪。佐西塔倒下的时候,所有人都在大声欢呼,而我闭上了双眼。

再次睁开眼睛时,雅玛扶着栏杆的手颤抖起来。利扎克溅了一身血,远处的看客里,缇卡紧紧地用手捂住了嘴巴。

佐西塔的血泼洒在地——像阿珂斯的父亲,像更多其他的人一样,血流满地。我突然觉得她的死是那样不公,如同一件脱也脱不掉的不合身的衣服。

还能感知到这些,何尝不是一种安慰。

§

宽阔的起降平台上,按照大小不同,摆满了一堆堆灰色的跳伞服。从我所在的地方看过去,就像是一排排巨大的鹅卵石。这些跳伞服是防水的,专为到皮塔涤故更新所设计,在后面的墙边,还有一批防水面罩,可以防止雨水落进我们这些涤故者的眼睛里。很旧的东西了,是从前的巡游带回来的,不过效果还是可以的。

利扎克的专用摆渡艇有着圆滑的金色机翼,正停在舱门口待命。我、雅玛、瓦什、埃加、阿珂斯,以及其他几个人,会随他一起乘这艘飞艇降落到皮塔,和当地首领进行一场政治游戏。利扎克想和皮塔建立起一种“友好关系”——同盟。当然,还包括军事援助。他在这方面颇有天赋,而爸爸却不长于此,这一定是他从妈妈那里继承的能力。

“我们该走了。”阿珂斯在我身后说道。他今天一直生硬呆板,端起杯子的时候畏畏缩缩的,本来弯腰就能拿到的东西却非要蹲下去不可。

一听到他的声音我就不禁发抖。我想起了几天前,我吻了他。我本以为那个吻可以剥除我想象中的神秘感,从而让我解脱轻松,但它反而让事情变得更糟了。现在我知道了抚摩他的感觉、亲吻他的滋味——我因为渴望而痛苦。

“我想是吧。”说着,我们走下起降平台的台阶,肩并着肩。面前的这架小型摆渡艇,像在强光下闪耀的玻璃一般亮晶晶的,光滑的表面上烙着枭狄字母:诺亚维克。

尽管摆渡艇的外表光鲜亮丽,它的内部却像所有的普通飞艇一样简单:最后面有一个封闭的淋浴隔间和洗手间,一个小厨房,舱壁上装着带有安全带的折叠应急弹跳座椅,最前面是驾驶台。

我的飞艇驾驶技术是爸爸教的,我们能一起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这个。我得戴上厚实的手套,好避免我的天赋赐礼干扰到飞艇的导航系统。那时候我还很小,坐在椅子上也够不到驾驶台,于是爸爸就给我加了个垫子。他不是个有耐心的老师,不止一次朝我大吼大叫,但每当我做对了,他就会说“很好”,还会很用力地点头,好像要把肯定和表扬钉进我的脑袋里似的。

我十一季岁那季的星际巡游期间,他死了。当时,只有利扎克和瓦什在他身边——他们被星际劫匪袭击,不得不设法突围。利扎克和瓦什从混战中全身而退——还把敌人的眼珠装在罐子里带了回来——拉兹迈·诺亚维克却没有回来。

我往飞艇上走的时候,瓦什跟了过来,说道:“我奉命来提醒你,在皮塔务必保持行事得宜。”

“什么?我是昨天才出生在诺亚维克家族的吗?”我厉声说道,“我知道应该如何自处。”

“你确实是诺亚维克家族的,但你越来越不稳定了也是真的。”瓦什说。

“走开。”我已经疲惫得不想再说什么讥讽的话了。谢天谢地,他放过了我,大跨步地走到飞艇前部,我的亲戚瓦克莱茨正和一个维修工站在那儿。这时,一头闪亮的银色头发引起了我的注意——缇卡——她当然不是在我们这艘飞艇上工作,而是抱着仪表线板待在一旁。她手上没有任何工具,只是闭着眼睛,一条一条地捏着电线。

我迟疑了一下,能感觉到自己那种想立刻行动起来的冲动,却不知道究竟该做什么。我所知道的就是,自己已经无动于衷地站在这儿太久了,而其他人都在周围战斗着,现在是时候做点儿什么了。

“一会儿我们在艇上见吧,”我对阿珂斯说,“我想去跟佐西塔·苏尔库塔的女儿谈谈。”

他的一只手停在我的胳膊旁,好像要安慰我却又犹豫了。接着他似乎改了主意,把手插进口袋里,朝着摆渡艇走了过去。

我走近缇卡,她正用手拉着电线的接头,随后在膝上的一张小屏幕上记录着什么。

“这些电线不会电到你?”我问。

“不会,”她看也没看我一眼,“嗡嗡低鸣而已,除非有故障。你有何贵干?”

“我想见他们,”我说,“见见你的朋友们。你知道是哪些人。”

“听着,”她最终转过身看着我,“事实上,是你逼我,我才带你去找了我妈妈,然后你哥哥当着所有人的面杀了她,就在两天前。”缇卡的眼睛里溢出泪水,红通通的。“你到底有什么立场来对我提要求?”

“我不是在提要求,”我说,“我只是在说我的想法。而且,我觉得你的朋友们或许同样也想见见我。你大可以我行我素,但那并非真的只与你有关,不是吗?”

她今天戴的眼罩比之前的要厚,皮肤上微微泛着光泽,好像整天都大汗淋漓似的。也许她真的出了好多汗,维修技工的小房间距离推动飞艇运转的发动机房很近。

“我们凭什么信任你呢?”她压低声音说。

“你身处绝望之中,我也是。”我说,“绝望的人总是会做出愚蠢的决定。”

摆渡艇的舱门打开了,里面的灯光照亮了地面。

“让我想想能做什么,”她冲着摆渡艇努努嘴,“你在那上面会做什么有实际意义的事吗?还是只是和政客们寒暄寒暄?”她摇了摇头,“你们这些贵族是不会亲自参与涤故更新的,对吧?”

“我会去的。”我剑拔弩张地说。但是,在她这样的人面前硬充什么特权阶级,实在太傻了。毕竟,失去了一只眼睛又家破人亡、住在壁橱小屋里的人,是她。

缇卡嘟哝几句,又回过头忙她的电线团去了。

§

阿珂斯一直盯着坐在我俩对面的瓦什,好像随时要冲过去掐住他的脖子一样。隔开两个位子,是雅玛,她还是一贯的衣着优雅,黑色长裙直垂到脚踝,看上去仿佛是在国王的早餐宴会上喝茶,而不是被安全带捆在飞艇硬邦邦的椅子上。埃加坐在距离洗手间最近的地方,双眼紧闭。在埃加和雅玛之间,还有几个人:我们的亲戚瓦克莱茨和他的丈夫玛兰,以及苏扎·库泽——据他说,他太太病得厉害,所以来不了了。在艇长雷尔旁边的是利扎克。

“根据生命潮涌的运行方向,检测员们推测出的着陆星球,其实是哪一个呢?”雅玛问利扎克,“奥格拉吗?”

“没错,奥格拉。”利扎克回过头,笑道,“好像去那儿能给我们什么好处似的。”

“做出选择的,有时候是生命潮涌,”雅玛把头靠在椅背上,“有时候是我们。”

听起来真是睿智。

雷尔按下几个按钮,发动机立即发出了轰鸣,他随后拉动悬停操纵杆,飞艇便从地面抬升,震颤不已。起降平台的舱门打开了,那颗水汪汪的行星——皮塔的北半球,展现在我们脚下。

它被浓云遮挡得严严实实,整个星球都沉溺在狂风暴雨之中。那里的城市——从我们此刻所在的角度难以看清——是可以漂浮的,适应了随着水位线上下浮动的日常所需,经得起大风大雨和电闪雷鸣。雷尔驾驶飞艇前进,我们便坠入了太空之中,瞬间被黑暗和虚空包围。

我们根本没有时间欣赏太空美景。突如其来的巨大压力让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快要散架了,后面不知是谁干呕起来,我咬紧牙齿,一直强迫自己不要闭上眼睛。我最喜欢的就是降落了,广袤的大地在我们眼前徐徐展开——不过这次是水面,因为除了少量潮湿的陆地,整个皮塔都是浸在水下的。

穿透云层时,我不禁兴奋地屏住了呼吸。雨滴敲击着飞艇顶壁,雷尔打开可视检测仪,这样就不用在雨雾中费力辨别了。但是越过雨幕和检测仪的屏幕,我看见一片宽阔无垠、泛着泡沫的浪涛,蓝色、灰色、绿色交织在一起,球状的玻璃建筑浮在水面上,经受着水波的撞击。

我不禁觉得有点儿受不了——我瞥了一眼阿珂斯,他一脸震惊地愣在那里。

“至少我们不是到拓拉去,”我对他说道,想让他回过神来,“那里的天空飞满了鸟儿,它们撞向挡风玻璃的时候可真是要命的一团糟,我们不得不用刀子把那些撞烂的腐肉从玻璃上刮下去。”

“你并没假手他人,对吧?”雅玛说,“多了不起啊!”

“没错,你会发现,我特别能忍受那些恶心的东西。”我答道,“我是逐步锻炼出来的,相信你也会的。”

雅玛没说话,而是闭上了眼睛。但在这之前,我看见她飞快地看了一眼利扎克——她正忍耐着的恶心的东西——一定是的。

我真是佩服她活命的本事。

我们从惊涛骇浪之上掠过,强劲的风让飞艇剧烈摇摆了好一阵子。从上方俯瞰,层叠的波浪宛如褶皱的皮肤。大多数人都觉得皮塔单调无趣,我却很喜欢它,因为它随波逐流、恣意蔓生的样子像极了整个太空。

水面上漂浮着一个个巨大的垃圾堆,之后枭狄人就要降落到那上面去涤故更新了。我们经过其中一个,它比我想象中要大得多,至少有一个街区那么大,满满地堆着各种形状的金属废料。我特别想降落在这儿,好分门别类地看看到底有些什么好玩的古老旧物。但我们一掠而过。

皮塔的首都,六区——好吧,皮塔人不是很擅长取那些诗意的名字——漂浮在星球赤道附近的灰黑色海域。房屋街巷就像是一个个浮动的气泡,不过在水面之下,有巨大的支撑结构对它们进行固定,就像锚那样——我听说,这项工程奇迹乃是由整个星系里薪资最高的工人修建的。雷尔将我们的飞艇降落在着陆场上,透过舷窗,我看见一个机械结构的大家伙从旁边的一座建筑里伸了过来——是一条隧道,看样子是要把我们接过去,免得泡在水里。真丢人。我想淋雨。

阿珂斯和我跟在其他人后面——离他们有一段距离——走出了飞艇,只留下雷尔值守。走在最前面的是利扎克,雅玛在他旁边,他们向迎上来的皮塔官员致意,对方也粗粗鞠了个躬以示回应。

“您希望以何种语言来洽谈相关事宜呢?”这位皮塔官员用枭狄语问道。不过他的枭狄语真是差劲,我差点儿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这个人有着大大的黑眼睛,留着稀疏的白色胡子,打理得比头发还整齐。

“我们的欧尔叶语都很流利。”利扎克略有恼怒。枭狄素来以只讲本族语言而名声在外,这是拜我们的父亲所赐,是他让枭狄人对星系的真实现状一无所知。现在,我哥哥延续着这一政策,但利扎克一直对这种“你不会讲外语”的暗示相当敏感,好像这就意味着别人拿他当傻瓜。

“那就太好了,阁下。”皮塔官员换了欧尔叶语说,“我原本还担心不能掌握枭狄语言的精妙之处呢。让我带诸位到下榻的房间去看看吧。”

当我们穿过这条临时的隧道时,听着雨声如注,我突然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抓住近旁的皮塔人,求他们把我带走,远离利扎克和他的威胁逼迫,远离他伤害我唯一朋友的那些记忆。

可是,我不能丢下阿珂斯,而他正盯着他哥哥的背影,若有所思。

§

从那次夺走爸爸生命的星际巡游至今,已经时隔四季。上一季我们去的是欧尔叶——星系中最富有的星国,在那里,利扎克确立了枭狄新的外交政策。从前,是妈妈负责处理这类事务——取悦安抚每一处的首领,爸爸就领着大家去涤故更新。但是,妈妈过世之后,拉兹迈发现他没有取悦别人的魅力——一点儿都没有——于是枭狄的外交一落千丈,我们和星系中其他行星的关系日渐紧张。利扎克必须想办法缓解这种紧张关系,一处一处地,赔笑,示好。

那时候,欧尔叶举办了盛大晚宴来欢迎我们。首相的宴会厅里,从餐盘到墙纸,再到铺桌子的布,每一寸都镀着金。首相夫人说,他们特意选了这间屋子,好让金色来衬托我们深蓝色的正装盔甲。她也和蔼可亲地坦诚,这多少有点儿炫耀的意思,但不过是一种优雅的谋略罢了——我可真是钦佩。第二天早晨,他们邀请我们与其私家医生会晤,因为他们拥有整个星系中最先进的医疗技术。我拒绝了。我这辈子见的医生已经够多的了。

我一开始就知道,皮塔不会像欧尔叶那样肤浅浮夸地来表示欢迎,因为每一种文明推崇信仰的东西都不同:欧尔叶,享乐;奥格拉,神秘;荼威,冰花;枭狄,生命潮涌;皮塔,实用,诸如此类。皮塔人孜孜不倦追求的,是最耐用的、最灵便的、多用途的材料和装置。皮塔的首相——姓纳图,名字是什么我忘了,因为人们不那么称呼她——就住在一座很大但很实用的玻璃制造的地下室里。她是皮塔人普选投票选出来的首相。

我和阿珂斯的房间——那个带我们来的官员颇为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我没理他——是朝向水面的,那些朦朦胧胧的建筑都远在视野之外,一切看起来平静安详,但所有的装饰就仅限于此。墙壁空无一物,上过浆的白色床单连花纹都没有,角落里有一张简易小床,金属床腿上装着橡胶护套。

皮塔人并未准备丰盛的欢迎大餐,但要是有人跳舞,我倒是能将这场面称为舞会。人们穿着僵硬的防水材料制成的衣服,颜色却出人意料地亮丽浓艳——以便更好地在狂风暴雨中被认出来,我猜这就是皮塔人眼中的精美华服了。至于裙子和礼服,没有一个人穿。我突然感到有些抱歉,因为我身上穿着的是妈妈的黑色长裙,垂至脚尖,长至脖颈,好遮挡住我身上大部分的潮涌阴翳。

屋子里满是低声交谈的声音,侍者端着托盘,穿梭在三三两两的宾客之间,送上饮料和食物。他们步调一致的动作是这里最能和跳舞沾上边的东西了。

“这里真是平静。”阿珂斯轻声说道。他的手扶着我的胳膊肘。我颤了一下,极力地想忽视它:他只是想减轻你的疼痛,仅此而已,什么改变都没发生,一切还和原来一样……

“皮塔并不以舞蹈出名,”我说,“他们也不懂任何形式的格斗。”

“那么,这就不是你喜欢的了,我猜。”

“我喜欢动。”

“我注意到了。”

我能感觉到他呼出来的气息喷在我脖子的一侧,尽管他并没有那么靠近我——我对他的知觉比以前强烈敏感了。我抽回胳膊,拿了一杯皮塔侍从送来的饮料。

“这是什么?”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口音。侍从看着我胳膊上的黑色斑纹,颇为紧张。

“它的功效和冰花调和物差不多,”侍从回答,“钝化感官,提升心灵知觉。味道甜酸兼有。”

阿珂斯也拿了一杯,侍者走开的时候他笑了笑。

“如果这不是冰花做的,会是什么呢?”他问。毕竟荼威人崇拜冰花,他还能认得其他配料吗?

“我不知道。海水?机油?”我说,“试试看,这肯定不会害了你。”

于是我们一起喝着饮料。在屋子对面,利扎克和雅玛正和首相纳图的丈夫维克礼貌地微笑着。他的脸孔有一种浅灰色的调子,皮肤从骨骼上垂坠下来,仿佛半液体半固体似的。也许是因为这儿的地心引力太强了吧。我也觉得比往常沉重许多,不过,那可能要归功于瓦什死盯着我的目光——他得保证我“行事得宜”。

我拿开半空的杯子说:“真难喝。”

“那个,我很好奇的是,”阿珂斯说,“你究竟会说多少种语言啊?”

“严格来说的话,枭狄语、荼威语、欧尔叶语,还有拓拉语。”我说,“我还会一点儿佐德语和皮塔语,你来庄园之前,我一直在学习奥格拉语。”

他扬起了眉毛。

“怎么了?”我说,“我没有朋友,闲暇空余有的是。”

“你觉得自己不讨人喜欢。”

“我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噢?什么样的?”

“一把刀子。”我说,“滚烫的火钳。锈蚀的钉子。”

“你并不全然如此。”他拉着我的胳膊,把我转向他。我知道自己此刻看起来相当怪异,但我控制不了。我的脸就是这副模样。

“我的意思是,”他拿开了他的手,“你并不是四处游走……把敌人的血肉生煮活烹。”

“别傻了,”我说,“如果我想吃敌人的肉,我会烤了吃,才不会煮着吃呢。谁会想吃水煮的肉?难吃死了。”

他笑了,一切似乎都正常了些。

“我是够傻的,没想那么多。”他说,“很遗憾地告诉你,殿下在叫你。”

的确。我看向利扎克的时候,他也正看着我,然后抬起了下巴。

“你是不是没带毒药,嗯?”我仍然看着我哥哥,“我想往他的饮料里面下毒。”

“就算我带了也不会给你。”阿珂斯说。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他解释道,“他是唯一一个能让埃加恢复原样的人。只要他完成这件事,我一定会唱着小曲儿毒死他的。”

“没人像你这样一根筋了,凯雷赛特。”我说,“你的任务就是赶紧谱写你的下毒小曲儿,这样等我回来时就能洗耳恭听了。”

“这好办,”他说,“今儿个我来下个毒……”

我冲他干笑,然后吞下杯子里最后一口皮塔机油饮品,把杯子塞给阿珂斯,随后便向对面走去。

“啊,她来了!维克,这是我妹妹希亚。”利扎克摆出他最温和的笑容,向我伸出手,像是要把我拉过去抱住似的。当然了,他没有,因为那会弄疼他——我脸颊和鼻翼上的潮涌阴翳提醒着他呢。我向维克点头致意,他看着我,眼神空洞,毫无欢迎可言。

“你哥哥正向我讲解几十季来受人误解,被称为‘绑架抢劫’的枭狄传统——涤故更新,”他说,“他称你能证明这一政策的合理性。”

噢,他这么说,是吗?

我的愤怒就像一条干燥的引信似的被引燃了。我无处可发泄,只是盯着利扎克看了片刻。他则报之以微笑,目光里别有深意。在他旁边,雅玛也微笑着。

“因为你和你的侍从亲密无间,”利扎克轻快地说,“当然。”

啊,对了。和阿珂斯的亲密无间——这是利扎克控制我的新工具。

“是的,”我对维克说,“我们并不认为那是绑架抢劫,这是显而易见的。枭狄人称之为‘再生回归’,因为所有能被我们接纳的人都讲着神圣天启的语言,即完美的枭狄语,没有口音,没有词汇的断层。没有枭狄血统的人,是不可能那样如天生母语般讲枭狄语的。这对于非我族人而言,是一种意义更为重大的回归方式,而我则有幸目睹……佐证这一理论的事例。”

“请问是何种方式?”维克问。当他把杯子举到嘴边时,我注意到他每根手指上都戴着戒指,每一枚戒指都是平滑光洁、毫无装饰的。我想知道他戴这些戒指有什么用意。

“我的侍从已经言行如天生枭狄人一般,”我说,“一个优秀的格斗士,有着我们异于其他民族的好眼力。他融入我们枭狄文明的能力乃是……令人震惊的。”

“这就证实了我刚才跟您讲的那些,阁下,”雅玛插进来说,“枭狄文化与历史上有颇多例证,都表明那些所谓‘被绑架’的人——能讲枭狄语的人——其真正的归属地正是我们的故乡。”

在佯作忠诚这方面,她可真是道高一丈。

“原来如此,”维克说,“真是有趣的论调。”

“我们也必须对那些针对我族人民犯有过失的人——哦,我们称之为‘星系中更具影响力的行星’——做出回应。他们入侵我们的领地,绑架我们的儿童,对我们的市民暴力相向——有时甚至大开杀戒。”利扎克皱起眉头,好像想到这些就令他痛苦似的。“当然,皮塔并未有过如此过失,我们一向是友好商贸往来的伙伴。不过类似的损失征讨是一直在进行中的,尤其是荼威造成的那些。”

“但是我听闻过一些传言,称荼威的一位神谕者之死应由枭狄负责,而另一位神谕者也是被你们绑架拘禁的。”维克一边回答,一边轻轻地敲着自己的戒指。

“这是无稽之谈。”利扎克说,“荼威那位最年长的神谕者何以自尽,个中缘由我们是不可能知晓的。神谕者的所作所为,我们都不会知道其原因为何,不是吗?”

他是在迎合维克身为皮塔人的实用主义思维。在这里,神谕者不受重视,他们只是被当作冲着海浪大呼小叫的疯子而已。

维克用手指敲着另一只手里的玻璃杯。

“好吧,也许我们可以进一步讨论你的议题了,”维克不情不愿地说,“或许确有合作的空间,在我们星球与……贵国之间。”

“我国,”利扎克笑着说,“是的,我们向来如此称呼。一个独立的国家,是可以决定自己的未来的。”

“不好意思,”我轻轻碰了下利扎克的胳膊,暗自希望能刺痛他,“我想去拿点儿喝的。”

“当然,请便。”利扎克说。当我转身离开时,我听见他对维克说,“她的天赋赐礼给予了她不间断的疼痛,你知道——我们一直在寻找能帮助她好起来的办法。情况是时好时坏的——”

我咬着牙,一直走到听不见他说话的地方,觉得自己快要吐了。我们来到皮塔是因为看上了他们先进的武器,是因为利扎克想要盟友。我刚刚,从某种角度上说,是帮了他。而我也知道利扎克想要武器是为了什么——是入侵荼威,才不是像他刚才骗维克的“成为独立国家”呢。我现在该怎么面对阿珂斯呢?我刚才帮我哥哥推波助澜,促成了对他家乡的战争啊。我不想找他。

这时我听见了一阵低沉的隆隆声,就像是打雷。一开始我还以为——当然不可能了——是水面上的暴风雨的声音穿透了厚重水域。接着我就在人群之中看见,房间最前方有一队乐师。顶上的灯光照亮了整间屋子,唯独他们除外。他们每个人面前都有一张矮桌,每张矮桌上都放着一种结构复杂的乐器——就是在枭狄的集市上我指给阿珂斯看的那种。不过这些乐器比我们看到的要大得多,也更繁复些。它们在暗淡的光里微微闪烁,中央隆起,虹彩般的嵌板有我手掌那么宽。

打雷般的轰鸣之后是一声粗粝的爆裂声,像是闪电劈过。随后,其他乐师开始演奏,先是叮咚作响,犹如微雨轻敲,接着音韵渐重,仿佛雨势渐大。又有乐师奏出了海浪翻滚的声音,似是水波拍击着想象中的海岸。我们四周充溢着水的声音,水龙头的滴答声,瀑布坠落的哗哗声。我身边有一位黑头发的皮塔女人,边听边闭上双眼,随着乐声摇摆起来。

我没有刻意去找,却在人群中看见了阿珂斯。他手上还拿着那两个空空如也的杯子,微微笑了起来。

我一定要带你离开这儿,我想着,仿佛他能听见似的,说到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