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巡游飞艇上阿珂斯的那间小屋子里,他正俯身探向搁在火上的一只锅,吸进一些黄色的烟雾。眼前的一切都模糊起来,他的脑袋重重地冲着工作台垂了下去。差点儿就要撞上去了,好在他及时控制住了自己。

够强了,那么,他想,很好。

他托希亚帮他弄到了一些解忧森地的叶子,以增强药力,让它更快见效。这确实奏效了——前一晚他亲自试过,刚喝下去就沉沉睡去,正读的那本书滑落在手边。

他关掉了炉火,让那药剂冷却,这时有人敲门,他便猛地回过头去看表。在荼威,他会更着意于自然的节律,比如休眠期的黑暗和复苏期的明亮,日子更迭,就像眼睛开合。但是在这儿,没有日出日落来指引他,他只好一直看表。现在是十七点,是和约尔克约好的时间。

他打开门,卫兵站在外面,一脸挑剔。约尔克在他身后。

“凯雷赛特,”卫兵说,“这个人说他是来找你的。”

“是的。”阿珂斯说。

“你能接待访客?”卫兵轻蔑地说,“这儿又不是你的房间。”

“我是约尔克·库泽,”约尔克把重音放在他的姓氏上,“所以,你可以滚了。”

卫兵看了看约尔克的维修工服,挑起了眉毛。

“别跟他一般见识了,库泽,”阿珂斯说,“他干的可是世界上最无聊的工作:保护希亚·诺亚维克。”

阿珂斯回到窄小的房间,这里正散发出植物和麦芽的气味——药的气味。阿珂斯伸出手指头试了试温度:仍然是温的,但是已经可以倒进药瓶里了。他不想让那些药水渗进皮肤里,于是快速地把它蹭在了裤子上,一边在抽屉里翻找合适的干净容器。

约尔克就站在门边,呆住了。他的手抓着脖子后面,一如往常。

“怎么了?”阿珂斯说。他把滴管伸进了锅里的药水中。

“没什么,只是……我可没想到,希亚·诺亚维克的房间竟然是这个样子。”约尔克说。

阿珂斯嘟囔了几句——这也出乎他的意料——他用滴管把黄色的药水挤进了药瓶。

“你们真的没有睡在同一张床上。”约尔克说。

阿珂斯脸红了,生气地看着他:“没有,怎么了?”

“不过是些传言,”约尔克耸耸肩说,“我的意思是,你们确实住在一块儿,还触摸对方。”

“我是帮她缓解疼痛。”阿珂斯说。

“你的命运就是死于这个。”

“谢谢你的提醒,我差点儿都忘了。”阿珂斯没好气地说,“你到底想不想让我帮你啊?”

“当然。抱歉。”约尔克清了清喉咙,“所以,这次也是一样?”

他们之前已经试过一次。约尔克真的给苏扎下了安眠药,让他在早餐时一头睡倒。现在苏扎很紧张地在寻找那个给他下药、让他当众出丑的人。阿珂斯觉得,用不了多久,气急败坏的苏扎就会向他发起搏命挑战了——苏扎不是个很理智的人,但他也不想冒险,所以阿珂斯让约尔克给他爸爸再下一次药,以确保激怒他。这回,苏扎很有可能因此暴跳如雷,等到涤故更新之后,阿珂斯就可以自认是这一系列事件的幕后推手,然后和他在竞技场上决一死战。

“涤故更新开始两天前,把这个倒进他的药里,”阿珂斯说,“让他的房门开着,这样看上去就像是有人从外面闯进来了一样,否则他就可能怀疑你了。”

“好。”约尔克接过药瓶,用拇指按了按瓶塞。“然后……”

“你放心好了,”阿珂斯说,“涤故更新之后,我就会告诉他,给他下药的人是我,然后他就会向我发起挑战了。而我就……把这事了结。结束巡游的第一天角斗挑战就是合法的,对吧?”

“对。”约尔克咬紧了嘴唇,“很好。”

“你妈妈还好吗?”

“呃……”约尔克移开目光,看着希亚弄皱的床单和挂在床上方的硫黄石提灯,“她会没事的。”

“好,”阿珂斯说,“你该走了。”

约尔克把药瓶放进了口袋。阿珂斯觉得他并不想走——他走到工作台另一端,磨蹭了好一阵子,用指尖刮了刮台面,好像那儿有点儿黏,要弄干净似的。阿珂斯和希亚都不曾这样在意地擦洗过工作台。

当约尔克终于打开门要走了,埃加和瓦什却出现在门廊上,正要进屋。

埃加的头发长长了,现在可以梳到后面去了,他的脸瘦骨嶙峋——而且苍老,好像他比阿珂斯年长十季岁,而不是两季岁。一看见他,阿珂斯就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抓着他逃跑。当然,至于那以后该怎么办,他全无想法,因为他们身处于一艘城市那么大的飞艇中,正飘浮在星系边缘——可他还是想那么做。这些日子,他总是想着那些根本不可能的事。

“约尔克,”瓦什说,“真有意思啊,竟然在这儿碰见你。你来干什么?”

“阿珂斯和我在对练拳击。”约尔克毫不迟疑地说。他真是个优秀的骗子——阿珂斯觉得这是必然的,因为他从小成长的家庭里,到处都是这种人。“只是看看他能不能开打下一轮。”

“拳击,”瓦什笑了,“和凯雷赛特吗?真的?”

“人人都得有点儿爱好,”阿珂斯说道,仿佛那不值一提,“明天吧,约尔克,让我准备准备。”

约尔克挥挥手,很快就离开了。阿珂斯一直等他走过拐角,才转身应对埃加和瓦什。

“是母亲教你的吗?”埃加说着,冲着仍然缭绕在炉子周围的黄色烟雾点了点头。

“是的。”阿珂斯一阵惊悚,不禁发抖,尽管他没理由害怕自己的哥哥。“妈妈教我的。”埃加从来就没用过“母亲”二字。施萨的幼儿会这么说,枭狄人也会这么说——但海萨的孩子不用这个字眼。

“看来,她帮你为未来做了准备。她竟然觉得我不需要这些,真令人羞愧。”埃加走进阿珂斯的房间,用手指滑过紧绷绷的床单、摆放整齐的书籍,用某种无法擦除的方式做了标记。他把刀拖在手边,用手掌和拇指夹住它。要不是见过无数次利扎克做这动作,阿珂斯一定会觉得这是威胁的意思。

“也许她没有预料到未来会是这个样子。”阿珂斯并非真这么想,但除此之外,他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她预料到了,我知道。我在幻象里看见她提到这些了。”

埃加从来没跟阿珂斯谈起过他的幻象,他们也没机会谈。阿珂斯不太能想象:未来叠加于当下,太多种可能性令人眼花缭乱,看见了家人,却不知道他们的形象能否成真,也不能对他们讲话。

但对埃加来说,这些都不再是问题了。

“好吧,”他说,“那么,我们就回家去问问她。”

“我在这儿挺好,”埃加说,“想必你也是如此,看看你这些……铺位。”

“你现在讲话也像他了。”阿珂斯说,“你意识到了,对吗?你讲话的样子像利扎克·诺亚维克,我们的杀父仇人。讨厌妈妈,这随便你,但你绝不能讨厌爸爸。”

埃加的眼神一阵恍惚。并非空洞茫然,而是突然远离,远离。“我没——他总是在工作,总是不在家。”

“他一直都在家,”阿珂斯吐出这句话,仿佛这些词句腐烂了一样,“他做晚饭,他检查我们的作业,他给我们讲故事,你全都忘了吗?”

但阿珂斯其实知道他这些问题的答案,答案都在埃加空荡荡的眼睛里。当然,当然了,利扎克拿走了埃加关于爸爸的记忆——他一定是被自己老爸的那些记忆吓得要死,才拿走了埃加的。

阿珂斯的手突然抓住了埃加的衬衫,把他哥哥往墙上推搡,碰翻了一整排药瓶。被阿珂斯的手压制着,埃加显得那么瘦小,那么轻飘飘的,好像一下子就能被举起来似的。他毫无防备地一脸错愕,可让阿珂斯立即就松开手的,并不是这个原因。

我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壮的?阿珂斯想着,凝视自己粗粗的手指关节,修长的手指和爸爸的很像,但是还要更厚实些。揍人再好不过。

“她把她的残忍都教给你了,”埃加抻平了衬衫,“如果我忘了什么东西,你觉得能把它揍出来吗?”

“如果可以,我早就试了。”阿珂斯退后几步,“如果能让你记起爸爸,我什么事都愿意做。”他转过身,抬手摸了摸脖子后面,就像约尔克经常做的那样。他无法再去看埃加了,站在这屋子里的人他都不想看。“你们来干什么?要我做什么?”

“我们来这儿有两件事。”埃加说,“首先,有一种冰花混合制剂能够促进意识清晰,我需要它来明确我的一些幻象。我想你应该知道怎么制作。”

“这么说利扎克还没得到你的天赋赐礼。”

“我想他对我迄今的工作是满意的。”

“如果你觉得他利用了你的天赋赐礼就会信任你,那你真是在哄自己。”阿珂斯平静地说道。他靠在工作台上,因为他的两条腿都发软无力。“就算现在是这样的。至于冰花制剂……不,任何有助于利扎克·诺亚维克向荼威发起战争的东西,我永远都不会给你。我宁可早点儿死个干脆。”

“真是恶狠狠啊。”瓦什说。阿珂斯看向他的时候,他正用指尖轻轻点着一把刀的刀尖。

他差点儿忘了瓦什也在屋里,一字不漏地听着呢。阿珂斯乍一听到他的声音,心跳得就像一把镰刀狠劈着胸口。眼睛开合之间,他唯一能看到的场景,就是在荼威的家里,瓦什把爸爸的血抹在裤子上。

瓦什走近炉子,着意闻了闻那黄色的烟雾——现在已经消散了。他佯装弯腰专注,却瞬间一甩手抽出刀子,刀尖抵在了阿珂斯的喉咙上。阿珂斯强迫自己一动不动,但心跳得仍然像刀割一样。利刃的顶端寒凉无比。

“我表兄最近被人下了药。”瓦什说。

“我对他没兴趣。”阿珂斯回答。

“我打赌你对他有兴趣,”瓦什说,“苏扎·库泽,你爸咽气时他在场。”

阿珂斯看了一眼埃加,希望他——希望什么呢?希望哥哥能来保护自己?希望他能有所反应?因为瓦什那样毫不在意地提起他们父亲的死?

“希亚容易失眠,”阿珂斯的双手不安地动来动去,“需要强效的安眠药。我只是在帮她配药而已。”

刀子刺进了阿珂斯的皮肤,就在利扎克留下的那道伤疤那里。

“瓦什。”埃加说话了,用词简短。他在紧张?阿珂斯想。但这不过是他傻乎乎的希望罢了。“你不能杀他,利扎克不会允许的。别闹了。”

瓦什咕哝着,收回了刀子。

阿珂斯这才放松下来,浑身都觉得疼。“今天是什么枭狄节庆吗?人们要拜访那些自己讨厌的家伙让他们苦不堪言?”他擦掉了脖子后面的冷汗,“我不想庆祝,你们走吧。”

“不是什么节日。不过,自首叛贼的质询会,你得去,”瓦什说,“希亚也去。”

“我参加质询有什么用?”阿珂斯说。

瓦什点了点头,一丝微笑爬上他的脸:“你最初来这儿的目的,是定时帮希亚缓解她的不适。我猜让你参加质询也是为了这个。”

“好吧,”阿珂斯说,“我想也是这个原因。”

瓦什装刀入鞘,他知道——阿珂斯或许也心知肚明——用不着用刀子逼他就范,毕竟这是在飞艇上,在茫茫太空中。

阿珂斯蹬上靴子,跟着瓦什出了门,埃加跟在他身后。他得等回来才能处理刚才配好的那些药了,不过因为已经冷却,它们足够稳定了。高温容易搞砸一切,妈妈就喜欢这么说。

拥挤的走廊里,人们给瓦什让开了一条算得上宽敞的路,连看都不敢看他一眼。不过,他们却看着阿珂斯。他是荼威人,这一点让他鹤立鸡群。他随意地嚼着冰花花瓣,把它们装在口袋里;他的脚步谨慎轻巧,脚尖先于脚跟着地,是习惯了在冰上行走穿梭;他也总是把衬衫扣子一直扣到脖子底下,而不会解开几枚露出锁骨。

埃加的步子,已经和枭狄人一样沉重,喉结下的衬衫扣子也散开了。

巡游飞艇上的这个地方,是阿珂斯从未涉足过的。地板由金属栅板变成了光滑的木料,他觉得像是又回到了诺亚维克庄园,被漆黑墙板和半明半昧的夜珠灯吞没。脚步声回荡在走廊里,瓦什把他们带到一扇高大的门前,士兵们向两边分开,让他们进去。

这间屋子像庄园里的兵戎大殿一样昏暗压抑,阿珂斯就是在那里输给了利扎克,失去了埃加。地板光亮如镜,远处墙上的窗子映出生命潮涌的模糊轮廓,因为飞船正在转弯而显得略有弧度。利扎克站在窗边,背着双手凝视着它。在他背后,一个女人被绑在椅子上,等待受审。希亚也在,不过阿珂斯走进来时,她没有看他——这是个警示。门重重地关上了,他就在门边站定。

“说说吧,希亚,你是怎么发现这个叛徒的?”利扎克正在发问。

“袭击发生的时候,我认出了对讲机里的那个声音,但不太确定是在哪里听到过,”希亚双手环抱在胸前,“也许是起降平台那儿。不过我知道能凭着声音找到她,所以听声辨位,最后找到了。”

“你对你的这一番辛苦寻找,一直只字未提,”利扎克皱起眉头,没看他妹妹,而是看着那个瞪着自己的嫌犯。“为什么呢?”

“我觉得你会笑话我,”希亚说,“你会以为我是自欺欺人。”

“是啊,”利扎克说,“我可能会那么想。那就这样吧。”

阿珂斯觉得,利扎克这语气,可不是如愿以偿的人该有的——他太干脆了。

“埃加。”听到哥哥的名字从敌人的口中吐出,阿珂斯不禁一颤。“这对我们之前谈过的未来有影响吗?”

埃加闭上眼睛,撑大鼻孔——有时候,妈妈专注于预言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他在模仿她,除非神谕者确实出于某种原因非得使劲儿呼吸不可。阿珂斯对此不得而知,但是他不知不觉地靠近了他的哥哥,凑到了岿然而立的瓦什身边。

“埃加。”阿珂斯开口了,不管怎么说,他得尽力一搏,不是吗?“埃加,别说。”

但埃加的答案已经脱口而出:“未来难以撼动。”

“多谢。”利扎克说着,弯下腰,靠近那个嫌犯,“在哪里?佐西塔·苏尔库塔,这么多季以来,你藏身何处?”

“四海为家,随波逐流,”佐西塔说,“我从未找到那些流亡者——想必你问的是他们吧。”

利扎克仍然弯着腰,转向了希亚,看着她胳膊上漆黑如墨的阴翳。希亚缩成一团,一只手攫住了自己的头。

“希亚,”利扎克指了指佐西塔,“我们来检验一下这个女人是否说了真话。”

“不,”希亚呼吸急促,“我们已经谈过这事了。我不想——我不能——”

“你不能?”利扎克凑近了她的脸,几乎就要碰到她了,“这女人瓦解我们的家族,削弱我们的地位,她与我们的敌人结盟,你却说你不能?我是你哥哥,是枭狄的君主。你能——你会——照我说的做。听明白了吗?”

黑暗的阴翳积聚于希亚金棕色的皮肤上,纵横密布的阴影仿佛成了她身体里新的神经系统或血管。她憋着气,发出一声绝望的声音。阿珂斯也快要窒息了,但他没有动——瓦什就在近旁,他根本不可能冲过去帮她。

“不!”她迸发出一声尖叫,扑向利扎克,弯起手指朝他抓了过去。利扎克试图闪开,但希亚的速度太快,力量也太大了,潮涌阴翳冲上她的双手,就像鲜血从伤口中喷出。利扎克大吼着,疼得翻来滚去地跪下了。

瓦什冲过去,掰开她的手,把她掼在一旁。希亚倒在地上,瞪着她的哥哥,一字一句地砸了过来:“剜下我的眼睛,剁下我的手指,拿走你想要的一切!我不干!”

良久,潮涌阴翳涌回身体之中,希亚因疼痛而蜷起身体,而利扎克只是站着旁观。而后他冲着阿珂斯打了个响指,示意他“过来”。拒绝他毫无意义,阿珂斯很清楚,他想要就必须得到,不管是这种方法还是那种。阿珂斯开始明白希亚何以那么长时间都对利扎克言听计从了。从某种角度上说,拒绝他就只是浪费时间。

“我想你会答应的。”利扎克说,“瓦什,看好我妹妹。”

瓦什抓住希亚的胳膊,把她拽了起来。她看着阿珂斯,睁大的眼睛里满是惊恐。

“我有一阵子没管你们,”利扎克说,“但那不代表我没有留意,希亚。”

利扎克走向房间的一边,用手拂过一张墙板。墙板向后滑动,露出了悬挂满墙的武器——就像诺亚维克庄园里的那面墙一样,只是更小一些。也许这是他的收藏品,阿珂斯想着,看到利扎克选了一根又长又细的棍杖,不禁觉得魂飞魄散。在他的触碰下,那金属棍杖被潮涌包裹,黯黑的网,就像希亚身上的一样。

“你看,我注意到一些特别的东西,现在想印证一下,我的推测是否正确。”利扎克说,“如果没错的话,这个问题就迎刃而解了——它都来不及成为一个真正的问题。”

他拧动棍杖手柄处的触点槽口,那些黑影更浓、更暗了。那不是什么致命的武器,阿珂斯明白了,那是为了制造疼痛而造出来的工具。

希亚的潮涌阴翳闪动着,飘忽着,仿佛气流中的火苗。利扎克笑了。

“这可有点儿不礼貌。”他说着,重重地把一只手放在了阿珂斯肩上。阿珂斯强忍着想甩开他的冲动——那只会让情况更糟。而此刻,意图渐渐明朗,那棍杖是给他预备的。也许,这才是他被带到这儿来的真正原因——逼迫希亚再次就范,成为利扎克控制下的工具。

“也许你现在只想投降,”利扎克压低声音对他说,“那么,跪下试试看啊。”

“去吃屎吧!”阿珂斯用荼威语回答他。

利扎克当然也做出了回应。他用那根棍杖抽向阿珂斯的背。剧痛一下子穿透了身体,阿珂斯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尖叫。

站住,他想,要站住——

利扎克又给了他一下,这次击中了他的右半边身体。他再次大喊起来。希亚在一旁啜泣,阿珂斯却看着埃加——他那样无动于衷地站在窗边看向外面,仿佛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利扎克第三次挥起棍杖,阿珂斯支撑不住,跪了下去,却变得平静了。冷汗从他的脖子后面滚落,四周的一切都模糊起来,天旋地转。

埃加微微瑟缩。

阿珂斯又挨了一击,用手撑着向前扑倒,和希亚同时呜咽出声。

“我要从她口中撬出关于流亡移民的东西,”利扎克气喘吁吁地对希亚说,“明天处死她之前,我要知道。”

希亚挣开瓦什,蹒跚着爬向佐西塔。佐西塔的双手仍然被绑在椅背上,却冲着希亚微微点头,仿佛对她应许了什么。

希亚把双手放在了佐西塔的头上。尽管视线已然失焦,阿珂斯还是看见了。看见了希亚手背上的阴翳黑网,看见了佐西塔痛苦扭曲的脸,看见了利扎克心满意足的笑。黑暗渐渐堆积于他视野的轮廓,他努力地在剧痛中想透过一口气。

佐西塔尖叫起来。希亚尖叫起来。她们的声音融合在一起。

然后他就失去了知觉。

§

醒来的时候,希亚在他身边。

“来。”她的胳膊环绕着他的肩膀,支撑着他站了起来。“来,我们走吧。走。”

他缓缓地眨着眼睛。佐西塔有一口没一口地喘着气,头发覆在脸上。瓦什站在一旁,百无聊赖。埃加缩在角落,头埋在胳膊里。他们蹒跚着走出房间,没人来阻止。利扎克已经达到了目的。

他们回到了希亚的房间。她把阿珂斯安顿在床边,接着就风驰电掣似的在屋里忙了起来:拧毛巾、拿冰块、找止痛剂,眼泪在她脸上恣意流淌。屋子里还能闻见之前配制的安眠药的气味。

“希亚,她招认什么了吗?”

“没有,她撒谎很在行。”她正颤抖着想拔出药瓶的塞子。“没有安全了,你懂吗?你和我,我们不再安全了。”

她拔掉瓶塞,把药瓶放到他嘴边。其实他可以自己拿着瓶子喝的,不过他没说出来,只是张开嘴巴,吞了下去。

“我从来就不曾有过安全,你也是。”他不明白她为何如此慌乱。利扎克做的这些恐怖残忍的事情,并不新鲜。“我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想起利用我——”

她站在他面前,腿拂过他的膝盖。他靠在她的稍高的床上,于是他们的高度就差不多了。她是如此靠近——有时他们练习格斗,她把他打倒了,就会这样离得很近地嘲笑他——但此刻不一样,完完全全不一样。

她没笑。她身上的气息,他是如此熟悉,是她为了清除屋子里的食物气味而点燃的植物香,是她为了让头发变得柔顺而喷洒的喷雾香。她的手放在他的肩膀上,颤抖的手指滑向他的锁骨,抚过他的胸前,轻轻地停在他的胸膛上。但是她没有看他的脸。

“你,”希亚轻声说,“是唯一一个他可以用来威胁我的人。”

她扶住他的下巴,吻了他。她的嘴唇温暖,沾着湿湿的泪。她的牙齿在他的下唇留下印记,随后便退开了。

阿珂斯屏住了呼吸,他甚至不记得该如何呼吸。

“别担心,”她轻柔地说,“我不会再这样了。”

希亚抽身离开,把自己关进了浴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