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来。”那天晚上,我在厨房门口和敖特佳会合。她手里紧紧攥着刺客留下的那把刀子,白色的胶带在她的指缝间若隐若现。她找到那个人了。

我戴上面罩,亦步亦趋地跟着她。我穿得严严实实——长裤的裤管塞进了靴子里,外套的袖子盖住了双手,面罩遮住了脸——这样就不会被人认出来了。不是每个枭狄人都知道我长什么样,因为我的面容并不会像利扎克那样,被灰泥石膏雕在所有公共建筑和重要的厅堂内。不过,一旦人们看见潮涌阴翳出现在我的脸上,或是蜿蜒在我的胳膊上,他们就知道是我。今天我可不想被发现。

我们从诺亚维克家族占据的侧厅出发,经过公用训练竞技场和游泳池——枭狄小孩可以在这儿学习游泳,为降落到多水的星球巡游做准备——经过飘着面包焦香的咖啡厅,以及一些清洁橱柜。当敖特佳的步子放慢,更紧地握住那把刀的时候,我们已经差不多走到引擎甲板了。

这里距离飞艇的引擎太近了,要是我们想说几句,非得大喊大叫才能听见,而且到处弥漫着一股机油味儿。

敖特佳带我走远一点儿,来到了起降平台附近的技工宿舍。我们面前是一条又长又窄的走廊,两侧是一个个门厅,间隔不过几英尺,上面都标着名字。有些门上装饰着夜珠灯挂,或是硫黄石提灯,都是五彩缤纷的,还有的门上用机械图纸拼贴成了动漫形象、家人和朋友的马赛克拼图。我觉得这儿简直就像另一个世界,和我所知道的枭狄世界两两相隔。我真想让阿珂斯也来这儿看看,他一定会喜欢的。

靠近走廊尽头,有一扇装饰得很简单的门,“苏尔库塔”名牌之上只有一束干的极羽草用金属坠子缀住,还有几页像是技工手册的纸,是用另一种语言写的——一定要我猜的话,皮塔语。严格来说,这些都是违禁品:除政府许可的译本外,出于任何目的持有枭狄语以外语言的文献资料都是违法的。不过在这儿,我想没人会那么一丝不苟地苛责这些东西。被利扎克·诺亚维克所轻视忽略,未尝不是一种自由。

“她就住这儿,”敖特佳说着,用刀尖拍了拍门,“不过她现在不在。今天早上我跟踪她过来的。”

“那我就在这儿等她吧,”我说,“非常感谢你的帮助,敖特佳。”

“别客气啦。我们见面太少了,我觉得。”

“那就经常来看我啊。”

敖特佳摇了摇头。“你我的世界之间隔着一道鸿沟呢,”她把那把刀递给我,“当心点儿。”

我冲敖特佳笑笑,她走了,消失在走廊另一头的拐角。我试着推了推门,没锁——我想她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了。

走进屋子,我发现这是我所见过的最小的房间:一角嵌着水池,另一边床架上放着床垫,床底下有一个箱子,里面装着电线、开关、螺丝。墙壁上镶着磁条,上面吸附着各种工具。它们很小,小得我都怀疑自己没法儿用。床边还有一张照片。

我靠近一点儿细看。照片里有一个金色长发的女孩,挽着一位女士,她的头发像银币一般,是银白色的。在她们旁边,有个小男孩把舌头伸出嘴巴,正在做鬼脸。背景里还有几个人——大多数都是浅色头发,至于其他的就模糊得辨认不出了。

苏尔库塔。这名字是不是有点儿熟悉?还是说我有点儿犯迷糊了?

在我背后,门开了。

她又瘦又小,就跟我印象中的一样。她的袋状连身工服扣子散开,半脱至腰间,里面是一件无袖衬衫。她金色的头发向后扎住,戴着一只眼罩。

“啊——”

她伸开手指,绕到身体一侧。她的后兜里有什么东西——工具之类的。我看见她的手慢慢地往后挪,想要掩盖住自己的动作。

“来呀,把你的螺丝刀或其他什么玩意儿拿出来。”我说,“我很乐意再制伏你一回。”

她的眼罩是黑色的,大小不合适,戴在她脸上显得太大了。但是她的另一只眼睛却和我遇袭时所注意到的一样,鲜艳的蓝色。

“不是螺丝刀,是扳钳。”她说,“希亚·诺亚维克到我的陋室里来干什么?”

我从未听过自己的名字被人这样满怀恶意地念出来。

她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游刃有余的困惑表情,如果不是确信刺客是她无疑,我也许会被蒙混过去。不管利扎克怎么说,我还是很会“见微知著”的。

“你的名字?”我说。

“闯进我家的人是你,现在你倒来问我的名字?”她退后几步,关上了背后的门。

她比我矮一头,但她的动作强劲有力,目的明确。我毫不怀疑她是个颇有天赋的斗士,也许正因如此,那些叛逆之人才会派她去偷袭我。我很想知道,他们是不是打算让她杀了我,不过这也不重要了。

“告诉我你的名字,这会省事得多。”

“好吧,缇卡·苏尔库塔。”

“那么,缇卡·苏尔库塔,”我把她那把差强人意的刀子放在水池边上,“我想这个是你的。我是来物归原主的。”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那天晚上我没告发你,你觉得现在我会告发你吗?”我做出吊儿郎当的样子,像她一样,但是这种姿势让我觉得很不自在。我的父母向来要求我站姿挺直,膝盖并拢,手上没东西的时候就交握在一起。作为诺亚维克家族的一员,“随便闲聊”这种东西是不存在的,所以我从来就没学会过这一“艺术”。

她脸上的困惑神情消失了。

“当时你要是带上这其中的一件作为武器,运气可能会好得多,但你偏偏带了这裹着胶带的……东西。”我说着,指了指吸在墙上的那些精巧器具,“它们看起来像针一样锋利呢。”

“它们值钱着呢。”缇卡说,“你找我想干什么?”

“这取决于你和你的同伙是何方神圣。”四周充斥着滴水声和管道嘎吱嘎吱的声音,霉味儿和潮湿的气息,活像个坟墓。“如果在此后的几天内,质询仍然没有得出真正确实的结果,我哥哥就要找替罪羊去送死。他们可能是无辜的,但他不在乎。”

“你会放了我,这真叫人吃惊,”缇卡说,“我以为你该是某种虐待狂。”

潮涌阴翳蓦地冲上我的脸颊,蔓延到太阳穴,让我感到一阵强烈的刺痛。我垂目看见皮肤上的颜色,强压住因疼痛带来的抽搐,鼻窦那里疼得厉害。

“或许当你们为了所谓的事业——不管那是什么——达成协议的时候,就预见到了你们的所作所为会带来什么后果。”我没理会她的评论,说道,“无论我哥哥选了谁来顶罪,他们都已是你们的预期风险。他们会甘愿赴死,就因为你们要跟利扎克·诺亚维克开个玩笑。”

“玩笑?”缇卡说,“你是这样来称呼确凿无疑的事实吗?这次行动动摇了你哥哥的统治,表明我们能掌控飞艇的运转,这是玩笑吗?”

“从我们的目的出发,是的。”我说。阴翳流淌到我的胳膊上,接着缠上了肩膀,透过白色的衬衫清晰可辨。缇卡的眼睛紧盯着它。我抖了一下,继续说,“如果你在乎一个无辜之人的性命,我建议你今日结束之前告诉我幕后操盘手的名字;如果你不在乎,我就任由利扎克选定目标。这完全取决于你——但对我来说这别无二致。”

她甩开胳膊转过身去,两侧肩膀都抵在门上。

“好吧,见鬼。”她说。

§

几分钟之后,我跟着缇卡·苏尔库塔沿维修通道往起降平台走。我已经接受了轰鸣和杂音,在飞艇的这个部位,这就意味着差不多接受了全部。这里噪声很大,不过距离飞艇上人多的地方很远。

我们来到一处金属升降台上,平台的宽度能允许两个苗条的人肚子贴肚子地侧身而过,它高悬在机器、水箱、熔炉和发动机上方,正是这些设备维持着飞艇的运转,让人们可以住宿其中。如果在这些错综复杂的齿轮和管道中迷了路,我想我可能永远也走不出来。

“你知道,”我说,“如果你打算把我带离人群,然后就觉得可以杀掉我了,你可能会发现那比你想象的难。”

“我得先看看你要干什么,”缇卡说,“你和我预期中的不太一样。”

“谁又能被人一眼看透呢?”我冷冷地说,“我想,要是问你如何弄灭了飞艇上的灯,恐怕也是在浪费时间吧?”

“不啊,那很容易。”缇卡停下步子,把手掌贴在墙上。她闭上眼睛,我们头顶上的那盏带有铁笼子保护的灯,就闪动了起来。一下,三下——这节奏和她偷袭我那天我听到的敲击声一样。

“所有由电流驱动的东西,我都可以把它搞乱,”缇卡说,“所以我才成了技工。不过可惜的是,把灯弄灭这种把戏,只有在巡游飞艇上才奏效——沃阿城里的灯不是夜珠虫的就是硫黄石的,对它们我就无能为力了。”

“那,巡游飞艇一定是你的最爱了。”

“这么说也未尝不可,”她说,“不过,在这儿就得住在衣橱那么小的房间里,我都快要患上幽闭恐惧症了。”

我们来到一片开阔的区域,脚下的格栅底下是一组氧气转换器,有三个我那么高,两个我那么宽。这些转换器通过通风口吸进人们呼出的二氧化碳,然后经过一系列复杂的过程,把它转换成氧气。这过程我不懂。上一季星际巡游时,我曾经试着读过一本关于这个的书,不过对我来说,书里讲的东西太专业了。我能掌握的东西就这么多而已。

“待在这儿,”缇卡说,“我去带人过来。”

“待在这儿?”但是她已经走了。

我站在格栅上,背上沁出了汗珠。我能听见她的脚步声,但是由于回音混杂,判断不出她是去往哪个方向。她会不会带回一大帮同伙,了结她未完成的任务呢?她说不再想杀掉我,那是真心话吗?完全没考虑到自己的安全,就陷入了如此境地,我也说不上这究竟是为什么——不想看到无辜的人送命,而有罪的人潜藏隐匿,这只是理由之一。

当听到一阵咝咝啦啦的脚步声在金属台阶上响起时,我转身,看见一个又高又瘦的女人正大步向我走来。她银白色的头发就像银币一样闪耀夺目。我认出来了,她就是缇卡床边照片里的那个女人。

“你好,诺亚维克小姐,”她说,“我是佐西塔·苏尔库塔。”

佐西塔和她女儿穿着一样的工服,裤腿挽起来,露出了脚踝。她的前额有几道深深的横纹,像是一辈子都愁眉不展。她身上的某种东西——泰然、优雅、危险——让我想起了自己的妈妈。镇住我可不是容易的事,但佐西塔办到了。我体内的阴翳蹿动得比以往更快,像是呼吸的速度、血流的速度。

“我是否在哪里见过你?”我说,“你的名字听起来很耳熟。”

佐西塔像鸟似的偏了偏头说:“我并不确定,自己是如何令希亚·诺亚维克感到似曾相识的。”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她没说真话。她的笑容里面似乎别有深意。

“缇卡跟你说过我的意图了吗?”我问。

“是的,”佐西塔说,“不过她还不知道我下一步会做什么——自首。”

“跟她要人的时候,”我咽了口唾沫,“我并没有想到会是她的母亲——”

“我们都已做好准备,面对行动带来的后果,”佐西塔说,“我会对袭击行动负全责,这是可信的,因为我是流放犯,曾经教枭狄孩子讲欧尔叶语。”

有些年长的人是会其他语言的,因为在外语变得违法之前他们就学会了。我爸爸或利扎克对此也没什么办法——你无法强迫人们剥除已经学会的东西。我知道他们中的某些人开设课程,也确实有人因此被流放,但我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会遇见一个。

她又偏了偏头,这次是向另一边。

“当然,那天通过扩音器讲话的人,也是我。”佐西塔补充道。

“你……”我清了清嗓子,“你知道利扎克会判你死刑,行刑示众?”

“我很清楚,诺亚维克小姐。”

“好吧。”潮涌阴翳四散,我不禁略略抽搐。“你准备好接受质询了吗?”

“如果我投案自首的话,我想他应该没什么好询问的。”她扬起了眉毛。

“他很在意流亡移民。他会从你口中撬出所有信息,直到他……”“处死”这个词噎在我的喉咙里。

“杀了我。”佐西塔接了下去,“天啊,天啊,诺亚维克小姐,你竟然说不出那个词吗?你竟然如此心软?”

她的目光落在我左前臂的护甲上,那下面满是杀戮刻痕。

“不。”我咬牙说道。

“那可不是骂人的话,”佐西塔稍微温和了点儿,“正是柔软的心灵使这个宇宙值得人们生活其间。”

出乎意料地,我想到了阿珂斯,他曾在厨房与我擦肩而过时,本能地用荼威语说了“对不起”。那天夜里,我翻来覆去地回味着他温和的话,仿佛是无法驱出脑海的旋律。此时此刻,我很容易就想了起来。

“我知道失去母亲意味着什么,”我说,“我不希望任何人受此痛苦,就算是我几乎不认识的刺客和叛贼。”

佐西塔笑了起来,摇了摇头。

“怎么了?”我剑拔弩张地问。

“我……我为你母亲的死而高兴。”她说。我的心凉了。“我也为你父亲的死而高兴。等你哥哥死了,我也会庆祝的。至于你,或许也一样。”她把手放在旁边的金属栏杆上。我想象着,几分钟前,她女儿留在上面的指纹,就这样被她抹去了。“你憎恨入骨的敌人被他们的家人爱着,这念头想到就觉得怪异。”

你根本不了解我妈妈,我想大骂。仿佛这个女人如何看待伊莱拉·诺亚维克,是相当重要的事。但佐西塔的形象已经渐渐在我的意识中消失,仿佛她正朝着自己在劫难逃的厄运昂首阔步。这是为什么?只是为了给我哥哥明明白白的一击吗?那天已经有两个人死在瓦什的手下,他们为此送命是否值得?

“这真的值得吗?”我皱着眉问,“因为这个失去你自己的生命?”

她仍然怪异地微笑着。

“在我逃离枭狄之后,你哥哥把我的家人传唤到他家里,”她说,“我本来打算一找到安全的地方,就把孩子们接走,他却抢在了我前面。他杀了我的长子,剜了我女儿的一只眼睛,可他们什么过错也没有。”她又笑了。“你看,你根本不觉得震惊。无疑,你见过更狠毒的手段,你们的父亲。是的,我做这些是值得的。而你不会理解。”

我们就那样站着,站了好久,只有管道的嗡鸣声和远处的脚步声打破沉默。我困惑极了,疲惫极了,再也藏不住天赋赐礼带给我的抽搐和颤抖。

“现在回答你的问题。是的,我能忍受质询。”佐西塔说,“你能说谎吗?”她又冷笑起来。“这么问有点儿傻。你愿意说谎吗?”

我犹豫不决。

我什么时候变成有可能帮助叛贼的人了?她刚刚才对我说,会为我的死而欢呼雀跃。至少利扎克会留我活着吧——如果这些人真的推翻了我哥哥,他们会怎样对我呢?

其实我不怎么在乎。

“我说谎好过直陈实言。”我说。这是一首诗里的句子,我和敖特佳有一回远足时在一座建筑上看到的:我乃枭狄,锋利如破碎玻璃,脆弱如易碎玻璃。我说谎好过直陈实言,整个宇宙尽收眼底,却不曾寻获一瞥。

“那么,我们就说几句吧。”佐西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