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星系的边缘,能看到的星星不多。希亚喜欢。她望向窗外的时候,那些阴翳平静和缓,就凭这个,他就可以肯定。太空,黑暗,这一切都令他不禁战栗。但是,他们正在接近生命潮涌的末端,所以天花板上的全息图的一角,会显露出一点儿紫色。

生命潮涌要带他们去的星球并不是皮塔。和希亚去旁观检测员工作的那天,他已经看见了。那时,检测员们认为也许是奥格拉,甚至还有人说是P1104。不过,对利扎克而言,尊重检测员的意见,明显只不过是一种礼节。他选的星球,是能为他提供最多利益的同盟——这是希亚说的。

是她在敲门,轻巧却明确的四下。看也不用看,他就知道站在门廊上的人是她。

“我们得快点儿,不然就会错过它了。”她说。

“你是故意这么含糊其词的,对吧?”阿珂斯笑着说,“你一直就不说,‘它’到底是什么。”

“是啊,我就是故意的。”她也笑了。

她穿着一件柔和的蓝色裙子,袖子长及肘部,当阿珂斯伸出手想要拉住她的胳膊时,他就瞄准蓝色的袖口。这裙子的颜色不太衬她,他想。巡游庆典上她穿的那身紫色衣服更适合她,或是黑色的训练服也行。不过,希亚·诺亚维克没有必要故意做些什么来减损自己的外表,他很确定的是,她也这么想。

毕竟,否认显而易见的东西,毫无意义。

他们沿走廊快步走着,这是一条阿珂斯之前从来没走过的路。每一处岔路口的墙上都嵌着指示牌,看样子是要去导航台。他们爬了一段狭窄的台阶,希亚把手伸进顶部墙壁的凹槽里一转,两扇沉重的大门打开了,露出一面巨大的玻璃幕墙。

在那之外,是宇宙,恒星,行星。

还有生命潮涌,每分每秒都在扩张变大,越来越明亮。

玻璃幕墙前面是一排排的屏幕,几十个工作人员正在忙碌着。他们的工服干净整洁,看上去有点儿像枭狄盔甲:最深的蓝色,肩部厚重,不过它们不是用奇阿摩的皮做的,而是由柔韧的织物制成的。其中一个年长的人认出了希亚,便向她鞠躬致意。

“诺亚维克小姐,”他说,“我刚才还在想,这一次能不能看见您呢。”

“我可不会错过它,扎沃领航。”希亚说着,又对阿珂斯补充道,“我小时候就会到这儿来。扎沃,这是阿珂斯·凯雷赛特。”

“啊,是啊,”年长的人说,“我听说过你的一两个故事,凯雷赛特。”

从他的语气里,阿珂斯听得出来,他的意思肯定不止“一两个”故事,这让他有些紧张,脸不禁又红了起来。

“枭狄人就喜欢嚼舌根,”希亚对他说,“尤其喜欢聊那些命运眷顾者。”

“好吧。”阿珂斯勉强应道。命运眷顾者——他确实是,不是吗?但这听起来实在蠢极了。

“你还坐你的老座位就好,诺亚维克小姐。”扎沃说着,向玻璃幕墙一挥手,幕墙就伸展变大,沿着飞艇顶部的舱壁拢过他们的头顶。

希亚领着阿珂斯来到了所有屏幕的最前方。四周的工作人员都在喋喋不休地互相喊着方位或数字。阿珂斯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希亚直接坐在了地上,胳膊环抱着膝盖。

“我说,我们来这儿干吗?”

“一会儿,飞艇将穿过生命潮涌,”她说着,露齿而笑,“我跟你打包票,那景象绝对是你前所未见的。利扎克会在观测台,和他最亲密的支持者在一起。但是我愿意来这儿,免得在他的宾朋面前大嚷大叫。那多少会有些……紧张。”

从这个距离看过去,生命潮涌有些像雷暴云砧(译注:气象学和地理学名词。由于雷暴云中强烈上升气流到达对流层顶后,受到对流层顶强烈的水平气流作用而不能继续上升,从而向四周快速扩散,即形成云砧),但是它吸收的是颜色,而不是雨水。星系中的每一个人都承认它的存在——在任何行星表面都能用肉眼看到它,实在无法否认——可是,对于不同的人来说,它却有着不同的意义。阿珂斯的父母谈起生命潮涌,就像谈起一种人们尚且不能完全理解的精神指引,但是他知道,很多枭狄人崇拜它,或者崇拜决定生命潮涌流向的更高层次的物质——根据信仰流派不同而各异。还有些人认为那只是一种自然现象,其中根本没有什么精神层面的东西。阿珂斯从来没有问过希亚对此的看法。

他正要开口的时候,有人大喊:“各就各位!”

周围的所有人都抓紧了能抓住的东西。云砧般的生命潮涌溢满了他面前的整个玻璃幕墙。除了阿珂斯以外,每个人都气息粗重,紧张不已。希亚的每一寸皮肤都变得漆黑,就像外面太空的颜色。她的牙齿因此显得雪白,紧紧咬着,咯咯作响,看上去却仿佛在笑。阿珂斯向她伸出手,但她摇了摇头。

浓重的蓝色旋涡充斥着玻璃幕墙,其间夹杂着颜色稍浅的色带——紫色、深海蓝色。生命潮涌巨大、明亮、无穷无尽、无处不在,仿佛是神的双臂裹挟着万物。

有些人满怀敬畏地伸直了双手,还有些人跪下了,也有些紧紧抓住胸口,或捂着肚子。有一个男人的双手闪耀着蓝色的光,就像生命潮涌似的,另一个女人的头上盘旋着一圈夜珠般的环形亮光。人们的天赋赐礼肆意释放,乱冲乱撞。

阿珂斯看着这一幕。在类似的仪礼中,荼威人是不会像枭狄人这样……这样充满表现力的,但其中的内涵是一致的:人们聚集起来,庆祝着那些在特定时刻、将他们与星系中的其他人区分开的东西。他们对这独一无二的美心怀敬畏。

人人都知道,枭狄人环游太空,追寻生命潮涌,形同信仰,但直到此刻,阿珂斯也不明白那究竟是为什么——也许只是因为他们感觉必须如此。但是,一旦你凑近了看,他想,你就会觉得,不能再见生命潮涌的人,是活不下去的。

他觉得自己被隔离在外——不仅是因为他是荼威人而他们是枭狄人,而是因为他们能感知到潮涌的嗡鸣震颤,而他不能。生命潮涌没有穿过他的身体,仿佛他不似他们那样真实,仿佛他不是活生生的存在。

就在他想着这些的时候,希亚伸出了手。他握住了,缓解了她体内的阴翳,同时震惊无比地看见了她眼里的泪水——是因为剧痛,还是因为惊喜,他不知道。

然后她屏住呼吸,颇为严肃地说了句奇怪的话:“你形同缄语。”

§

他们回到希亚的房间时,屏幕上正播出着议会的滚动新闻。一定是希亚忘了关,阿珂斯想。趁希亚往浴室走的时候,他走过去想把它关上。然而,就在他要按下按钮的时候,他看见了屏幕最下方的头条要闻标题:神谕者齐聚于缇比斯。

阿珂斯在希亚的床沿上瘫坐下来。

他也许能看到他的妈妈。

他常常说服自己,妈妈和奇西已经不在人世了——这比想着她们还活着,再也不能相见,他的命运无可更改——比想着这些容易多了。可是,他的心不那么确定,它拒绝相信谎言。

新闻画面切换到了缇比斯。缇比斯是距离太阳最近的行星,和他们的星球相比,犹如冰火两极。那里的人得穿上特制的衣服才能四处走动,阿珂斯知道,那就像是你绝不能在休眠期的海萨徒步户外,否则一定会被冻死。他不太能想象的是,自己的身体被那样炙烤灼热。

“神谕者严禁外界介入他们的集会,以下录影乃是一名当地儿童在最后几艘飞艇抵达时上交的。”画外音用欧尔叶语说道。绝大部分议会节目都使用欧尔叶语,它是整个星系中使用最为普遍的语言,除了枭狄之外的人大多都能听懂。“据内部人士透露,神谕者将讨论由议会施加的另一项制约法案,而议会正在缓慢推动所有神谕讨论公开化的进程。”

这是妈妈由来已久的抱怨了。议会总是试图干涉神谕者,因为他们不能忍受这星系中竟有一批人是他们不能左右的。这不是小事,他知道,受眷顾的家族的命运,各个星国时刻变幻的未来——都非同小可。可能少许控制也伤不到神谕者,阿珂斯想,但那感觉就像是辜负和背叛。

屏幕下方的字幕是对滚动新闻的枭狄语翻译,其中大部分阿珂斯都不认识,除了“神谕者”和“议会”。希亚曾说,枭狄语中的“议会”这个词,表达的是枭狄人对自己的民族和国家不被议会认可的痛苦。关于荼威和枭狄共享的那颗行星的所有决议——商贸、援助、旅游——都是由荼威一方做出的,枭狄只能屈居受支配的一方,或是敌对的一方。他们确实有足够的理由痛苦,阿珂斯想。

他听见了水流的声音,希亚正在洗澡。

关于缇比斯的录影中有两艘飞船。其中一艘明显不是来自荼威的——它太圆润了,表面的倾角柔和,船壳板材也完美。但另一艘看起来就像是荼威的交通工具了,它的燃料喷嘴四周有通风孔保护,这是为了抵抗严寒,而不是为了散热。就像鱼鳃似的,他一直这么想。

舱门打开了,一个身着反光套装的女人,颇为精神地跳了下来。没有人跟她一起。他便确信,那是荼威飞船无疑了。因为每个星国都有三名神谕者,只有荼威除外。埃加乃是新起的神谕者,另一位退隐的神谕者已经死于枭狄入侵,此外便只有阿珂斯的妈妈了。

缇比斯的太阳布满了天空,整个星球如在火中,满目热烈色彩。星球表面散发的热量形成了一波波涟漪。那个女人往神谕者聚集的修道院走的时候,阿珂斯认出了她的步态。然后她就消失在门后面,录影也结束了,新闻报道转向一颗外围卫星上的饥荒。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觉。这是他这么久以来第一次真真切切地看见家乡之一斑。但那个女人一闪而过,看不出太多她与自己家人的瓜葛,也看不出她希望他们如何行事。其实,换了谁也不会有所表示吧。她任凭自己的丈夫无辜送命,任凭那位退隐的神谕者牺牲了自己,任凭自己的儿子——现在已经是利扎克的利器了——被人绑架,而不是自己去代替他受苦。该死的命运,阿珂斯想。她应该就是他们的妈妈。

希亚开了浴室的门,一股水汽钻了出来。她的头发披在肩上,衣衫齐整,这次穿的是黑色的训练服。

“怎么了?”她循着阿珂斯的目光,看向影幕,“噢,你——你看见她了。”

“我想是的。”阿珂斯答道。

“我很抱歉,”她说,“我知道你一直在避免自己想家。”

想家,这个词用错了。“迷失”才是正确的——一无所有,举目无亲,带哥哥回家更是希望渺茫,除非尽快地用合法手段杀死苏扎·库泽。

他没告诉她这些,而只是问:“你怎么知道的?”

“我们从不讲荼威语,尽管你知道我会讲,”她耸耸肩膀,“出于同样的原因,我和我妈妈全然不相像。有时候这样更好些,只是为了……为了继续下去。”

希亚突然跑回了浴室。他看见她贴近镜子,检查着下巴上的痘痘,额头上、脖子上有星点水珠。她经常如此,但此刻他注意到了——注意到自己了解这些,了解她的习惯,了解她。

喜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