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洗掉身上和头发上的蓝色,然后去找阿珂斯。我们在配药台案那儿配了一些止痛剂,好让我可以入睡。我没有问他对游吟者的话做何感想,在那个关于枭狄历史的故事中,该为敌对和战争负责的、该受责备的是荼威,而不是枭狄。他没表露出任何反馈。止痛剂配好以后,我把它拿回自己的房间,坐在床边喝着——这是我所记得的最后一个动作。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蜷缩在床的一侧,毯子压在身下,半空的杯子打翻了,溅出来的止痛剂在床单上留下紫色的污点。淡淡的光亮透过窗帘,看来才刚刚黎明。

我浑身疼痛,勉强撑起身子:“阿珂斯?”

杯子里的东西让我失去了意识,我用手掌按着前额。但昨天是我一直帮忙配的药啊,难道我把剂量加大了?我跌跌撞撞地下了楼,来到他的房间前敲门。不,不是我弄错了剂量;我只是备好了草药,其他的工序是他做的。

是他对我下了药。

敲门没有回应,我推门入内,阿珂斯的房间空空如也,抽屉开着,衣服不见了,匕首也不见了。

我想起自己昨天怀疑过,他和蔼地劝我走出屋子是不是另有所图。现在可以证实,我猜得没错。

我猛地把头发拢到脑后,跑回自己房间,蹬上靴子,鞋带也顾不上系。

他对我下了药。

我掉转方向,冲到我们昨天溜出庄园所途经的秘密走道,检查着那些墙壁——通道和墙壁之间有一条极小的缝隙。我咬紧牙关,忍着疼痛。他希望我走出去看看,我就告诉了他如何出去,还给了他一把佐德短刀,我信任他,就像信任止痛的良药,而现在……现在我是自作自受。

“我想,你可能在骗自己——关于我是什么样的人。”他曾这么说过。

“生死面前,正义一无所用。”这是我教给他的。

我冲进房间前的门廊,一个卫兵径直朝我走来。我紧紧靠在门上。他要跟我说什么?我不知道自己应该期待什么,是阿珂斯已经逃走了,或是他被抓回来了。

卫兵犹犹豫豫地停在门口,向我低头致意。他就是我在集市上碰到的那个矮个子的年轻卫兵,稚气未脱,佩着一把潮涌之刃。他像大多数人一样,当我胳膊上的暗沉阴翳蜿蜒扩散时,忍不住瞪大眼睛盯着看。

“什么事?”我问道,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疼痛又回来了,那感觉几乎就像对尤祖尔·扎伊维斯行刑之后一样痛苦。“怎么了?”

“殿下的贴身侍从瓦什·库泽叫我告诉您,您的仆从昨晚试图带他哥哥逃离此地,被当场发现,”卫兵说,“他目前正接受监禁,等待君主的审判和惩罚。瓦什请您出席秘密审讯,两小时后在兵戎大殿。”

他哥哥。这就是说,阿珂斯也找到了救出埃加的方法。我想起了埃加最初来到这儿时的哭喊声,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前往“秘密审讯”的时候,我全副武装,穿戴得像一名战士。利扎克放下了兵戎大殿里的窗帘,让室内暗如黑夜,仅由顶上摇晃的夜珠吊灯照明。他站在高台上,手背在后面,定定地看着面前满墙的武器。除了他以外,屋子里再没别人——现在没有。

“这是母亲最喜欢的。”门关上的时候,他开口说道,一边抚摩着斜挂在墙上的那把潮涌手杖。那是一杆狭长的权杖,两端皆有利刃,可以相互传导,当这武器碰到人的身体时,潮涌的黑色阴翳就能把人整个包裹住。这手杖的长度几乎和我的身高差不多。

“多么优雅,”他没有转过身看我,接着说,“摆着好看,仅此而已。你知道我们的母亲并不太擅长格斗吗?父亲告诉我的。但是她很聪明,足智多谋,懂得尽量避免肢体上的冲突,以弥补自己的弱点。”

他转过身,自鸣得意地笑了起来。

“你该多跟她学学,妹妹。”他说,“你是出色的斗士,但是这里嘛……”他点了点自己的脑袋,“嗯,这不是你的强项。”

我身体中的阴翳裹挟着怒火,在皮肤之下穿梭得更快了。但我仍然没有说话。

“是你给了凯雷赛特武器?是你带他穿过地道?”利扎克摇摇头,“是你在他逃跑时睡得像死猪一样?”

“他给我下了药。”我言简意赅。

“哦?他是怎么办到的?”利扎克轻佻地说,仍然面带冷笑,“把你捆在地上,然后把药灌进你嘴里吗?我想不是吧。应该是你自己喝下去的——充满信任地,喝下了敌人为你准备的速效药。”

“利扎克——”我开口想要说话。

“你差点儿赔上我们的神谕者,”他恶狠狠地说,“这是为什么?因为你蠢得可以,竟然会对一个充当止痛片的人心驰神往。”

我没辩解。他花了很长时间在星系里寻找神谕者,之前和爸爸一起找,后来是自己找。而一夜之间,神谕者差点儿跑了。是我干的。也许他说得没错:我对阿珂斯的全部信任,他对我的全部吸引,都来自他给予我的一点儿轻松与缓和。能暂时躲开疼痛——以及孤独,我实在太高兴了。正因如此,我心软了,变得愚蠢了。

“你不能因为他想救出自己的哥哥,或是想从这里离开而责罚他。”我的话因为恐惧而结结巴巴。

“你是真的不明白,是吗?”利扎克微微一笑,“能给我们造成伤害的东西,人人都想要。希亚,那不意味着我们就该听之任之,遂他们的愿。”

他指了指房间的一侧。“站到那儿去,闭上你的嘴。”利扎克说,“我让你来,就是让你听听,你没管好仆人的时候他都做了些什么。”

我颤抖着,焦急万分,看起来就像站在葡萄藤下,浑身映满了黑色的阴影。我踉跄着走到一边,紧紧地用胳膊抱着自己,听到利扎克下令把人带进来。

大厅另一侧的庞大房门打开了,先走进来的是瓦什,他穿着盔甲,昂首挺胸。在他身后,士兵们拖着步履蹒跚、摇摇欲坠的阿珂斯·凯雷赛特。他一半脸被血污遮住了,深深的伤口在眉骨上。他脸颊凹陷,嘴唇皴裂,看来是挨了打的——不过他已经挺扛揍了。

在阿珂斯后面进来的是埃加——也流着血,挨了打,不过显得更……空洞。他的脸上很粗糙,胡子斑斑块块的,枯瘦憔悴。两季之前,我偷偷看到的少年,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样。

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我听见阿珂斯吸了一口气,但他一见到我哥哥,就站直了身子。

“哟,哟,看呀,”利扎克说着,慢悠悠地走下台阶,“他跑了多远,瓦什?出了围墙吗?”

“没有,”瓦什说,“我们是在厨房抓住他的,他刚从地道钻出来。”

“这样啊。我们来弄清楚你失算在哪儿,好让你以后有个参考,凯雷赛特,”利扎克说,“我们的母亲确实喜欢这房子老派的模样,但这不代表,在她过世之后,我没有为自己家配备最先进的安保装备,比如你哥哥房间周围的运动传感器。”

“你为什么要把他困在这儿?”阿珂斯咬着牙问,“他确实拥有天赋赐礼吗?还是你把他的赐礼困死了?”

瓦什——漫不经心、懒洋洋地——反手给了阿珂斯一下。阿珂斯倒在地上,捂着脸。

“阿珂斯,”埃加的声音仿佛轻柔的触碰,“别这样。”

“为什么不告诉他呢,埃加?”利扎克说,“你得到你的天赋赐礼了吗?”

阿珂斯透过指缝去看他的哥哥。埃加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点了点头。

“新起的神谕者。”阿珂斯用枭狄语喃喃说道。一开始,我没明白他的意思——那不是我们使用的词汇。但荼威语中,每个星国的三位神谕者,各有其名——一位退隐,准备永久休息;一位当值,在神庙中预言未来;一位新起,其能力即将圆满。

“你之前猜测得没错,我无法让他按照我的意愿使用赐礼,”利扎克说,“所以呢,我打算取之有道。”

“取?”阿珂斯说出了我脑海里的疑问。

利扎克走近阿珂斯,在他面前蹲了下来,胳膊肘支在膝盖上。

“你知道我的天赋赐礼是什么吗?”他轻声说。

阿珂斯没说话。

“告诉他,我亲爱的希亚,”利扎克冲我努了努嘴,“你对此可是熟悉得很。”

阿珂斯一只手撑着自己,抬起眼睛看我。他的脸上,混合着血污和眼泪。

“我哥哥能与人置换记忆,”我的话听起来空洞缥缈,心里的感觉也如是,“他把自己的记忆给你,然后拿走你的记忆。”

阿珂斯呆住了。

“一个人的天赋赐礼源自‘他之为他’,”利扎克说,“而‘他之为他’,源自过去的经历。得到了一个人的记忆,就相当于得到了那些塑造了他的东西,天赋赐礼也就不请自来了。最后嘛……”利扎克用手指划过阿珂斯的脸,揩了一点儿血,用食指和拇指捻着,检视着。“最后,我就用不着依赖别人来告诉我未来如何了。”

阿珂斯将自己的身体撞向利扎克,伸出双手,用拇指狠狠地抵住他的喉咙,同时另一只手压制住了他的胳膊。他咧开嘴巴,露出牙齿,仿佛一头困兽。

说时迟那时快,瓦什扑到阿珂斯身上,拉住他的衬衫往后拽,然后狠揍他的肋骨。阿珂斯仰面倒下,瓦什一脚踩在他的脖子上,挑起了眉毛。

“我的人曾经对你使过这一招,”瓦什说,“就在我杀掉你父亲之前——看来那教学颇有成效。待着别动,否则踩碎你的气管。”

阿珂斯抽搐着,但是停止了挣扎。利扎克站起来,揉了揉自己的喉咙,掸掉裤子上沾的土,然后紧了紧盔甲上的带子,朝埃加走去。进来时拖着阿珂斯的那两个士兵,现在正押着埃加,一边一个,用力抓着他的胳膊。不过这有必要吗,在我看来,埃加一副茫然无措的样子,简直就像是没睡醒,哪会有什么反抗。

利扎克抬起两只手,箍住了埃加的头,埃加双眼凝神聚焦,满是渴望——渴望逃离。

接下来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利扎克和埃加,就这样以利扎克的手作为联结,四目对视,良久。

我第一次见到利扎克这么做的时候,还是个小孩,根本不明白他要干什么。但是,我清楚记得,他用一小段记忆片段置换了我的。记忆并非如现实那样平铺直叙,延展拉长,而是电光石火一般的闪回,所以那些对人极重要、极关键的记忆,会一下子就消失殆尽——想来真是怪异得很。

我屏住呼吸,除了干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当利扎克放开埃加时,他露出了一种奇异、困惑的神情。他退后几步,打量着四周,好像不太确定自己身在何处。他活动着身体,好像也不太确定自己是谁。

而埃加,环顾着兵戎大殿,仿佛突然明白了这是什么地方。他的眼神,一如刚才站在高台上的那个人,如此熟悉——这是我自己想象出来的吗?

利扎克冲瓦什点了点头,让他放了阿珂斯。瓦什收回脚,但阿珂斯没动,他躺在地上,盯着蹲下来的利扎克。

“你还是那么容易脸红吗?”利扎克柔声说道,“还是长大了这毛病就没了?”

阿珂斯的脸扭曲了。

“休想再用什么愚蠢的逃亡计划来对我无礼,”利扎克说,“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作为对你的惩罚,我会把你哥哥留在身边,一点点地置换他的记忆,直到他变成另一个人,你便也没什么可营救的了。”

阿珂斯以额头触地,闭上了眼睛。

原来如此,难怪埃加·凯雷赛特已如行尸走肉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