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季的巡游庆典都是由伴随日出的鼓声开启。第一声击鼓从城市中心的圆形竞技场起始,随后向外声声传扬,虔诚忠实的人们便参与其中。据说,鼓声象征着我们的缘起——第一声心跳,第一缕生命悸动,没有它就没有我们如今拥有的强大。在整整一周之内,我们都会为此欢庆,随后所有健全的人就会鱼贯进入巡游飞艇,穿越整个星系,追寻生命潮涌的踪迹。我们要一直跟着它,直到潮涌转为蓝色,届时我们就降落在它所在的星球上来一番涤故更新,然后返回家乡。

我一直都很喜欢那击鼓的声音,因为它意味着我们很快就要出发了。在太空之中,我便觉得更加自由。但是,尤祖尔·扎伊维斯仍然在我的梦境里逗留,所以这一季的鼓声,听起来就仿佛他渐弱的心跳。

阿珂斯站在屋前门廊上,褐色短发向四面八方乱糟糟地立着,侧身挤了进来。

“那是,”他睁大眼睛说,“那是什么声音?”

尽管疼痛流淌在我的身体中,我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我还从没见过他衣衫不整的样子呢:系带的裤子半截向后扭着,脸颊上印着床单褶的红印子。

“那只是巡游庆典的开场,”我说,“淡定,快把裤子穿好。”

他的脸微微一红,连忙把腰带整理好。

“嗯,我怎么会知道嘛,”他急吼吼地说,“下回,要是还有这样战鼓一样的声音会在拂晓把我弄醒,拜托你提前告诉我好吗?”

“你是存心要剥夺我的乐趣是吧。”

“那是因为,你眼里的‘乐趣’会让我觉得自己正面临生命危险。”

我笑了起来,走到窗前。这时,街巷里已经挤满了人。他们冲向沃阿城中心去参加庆典,脚下扬起尘土。他们都穿着蓝色的衣服——那是我们最喜欢的颜色,另外还有紫色和绿色;人人都披坚执锐,全副武装,脸上涂着油彩,脖子和手腕上戴着仿真珠宝或娇气易碎的花环——在这里,在靠近这颗星球赤道的地方,花朵无须像冰花那样强悍便能生长,它们在人的指间揉捻碎烂,散发着甜美的气息。

巡游庆典包括圆形竞技场的公开挑战赛,其他星国的访客也会来,还会有重现枭狄历史重要时刻的演出,而与此同时,巡游飞艇的工作人员正忙着清洁和调试。在庆典的最后一天,利扎克和我将走出诺亚维克庄园,由摆渡艇送到巡游飞艇,成为最先登艇的正式乘客。其他所有人都会在我们之后登艇。这一套程序我已烂熟于心,甚至很是喜欢,尽管我们的父母已不在世,再也不能领着我们进入飞艇了。

“我们家族的统治并不久,你知道,”我说着偏偏头,“我出生的时候,枭狄已经在我父亲的统治下完全变了样子。至少我读到的是这样。”

“你读书很多吗?”他问。

“嗯。”我喜欢缓缓踱步,喜欢阅读,这可以让我不那么关注自己。“我认为这可以让我们贴近以前的样子。庆典,还有巡游飞艇。”孩子们沿着庄园的围墙跑过,他们手牵着手,笑着闹着。其他的面孔则对着诺亚维克庄园,在这个距离之下显得模糊。“以前,我们是流浪者,并不是——”

“凶手和窃贼?”

我抓住自己的左臂,护甲戳进了手掌。

“既然你这么喜欢庆典,干吗不参加呢?”他问。

我冷哼一声:“整天站在利扎克旁边吗?不。”

他走过来,站在我旁边,透过窗子向外看去。一个老妇人在街中央慢吞吞地走着,头上包着一条鲜亮的头巾——嘈杂的人群里,头巾有些松了,她笨拙地摸索着。这时,一个年轻人抱着满怀的花环经过,给她也戴上一顶,压住了头巾。

“我不理解流浪,还有‘涤故更新’,”阿珂斯说,“你们如何确定要去什么地方呢?”

鼓声阵阵,奏出枭狄人的心声,其掩盖之下,乃是远远的欢呼吼声,以及盖过它们的音乐声。

“如果你想看的话,我可以带你去,”我说,“他们应该就快开始了。”

§

不久之后,我们就穿过我卧室墙壁夹层内的隐蔽门,钻进了诺亚维克庄园的秘密通道。前面有一盏夜珠灯,照亮脚下的路,但我仍然每一步都小心翼翼——这儿有些木板松了,支撑梁上的钉子以奇怪的角度翘了起来。在通道分岔的地方,我停了下来,仔细分辨那些凹痕记号。左边梁上的一道凹痕,就代表这条路通往一楼。我转身去找阿珂斯,抓着他衬衫的一角,让他跟在我后面,随我往左边的通道走。

他碰了碰我的手腕,示意要拉住我的手,于是我们便手牵着手往前走。真希望脚下地板咯吱咯吱的声音能掩盖住我紧张的呼吸声。

我们沿着秘密通道,来到了检测员们工作的地方,这间屋子就在兵戎大殿旁边——我正是在那里第一次见到阿珂斯和埃加的。我把嵌板往前推了推,只打开一条足够我们钻过去的小缝。屋子里光线暗淡,检测员们没注意到我们——他们正站在屋子中央的全息图之间,以白光的色散波长测量着距离的细微变化,或是看着手腕上的监测屏,大声念出坐标值。

他们这是在校正模型。在他们把模型调整精确之后,就会开始针对生命潮涌的分析工作了。潮涌起起伏伏,最终会告诉他们,下一个涤故更新的地点在哪里。

“那是星系模型。”我轻声说。

“星系,”他重复了一遍,“可是那只显示了我们的星群。”

“枭狄人可是流浪者,”我提醒他,“我们的足迹早已越过了这星群的边界。但是我们找到的只有恒星,没有行星。对我们来说,这个星群就是星系中独有的。”

模型是全息的,充满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闪耀夺目的太阳在正中央,月亮被打碎了,飘浮在边缘。全息模型看起来逼真得像个实体,要不是检测员们在其中走来走去地测量数据,它运行转动的样子还真如在呼吸一般。这时,我看见我们的星球从眼前经过,比其他星球的颜色要洁白得多,仿佛一团水汽。距离太阳最近的是议会驻地,那飞船比我们的巡游飞艇还要大得多,乃是我们星系的行政中心。

“进行到欧尔叶的远日点,校准也就差不多完工了,”一个检测员说道。他个子很高,肩膀浑圆,好像是刻意用来保护心脏的,“不过是1到2伊兹。”

“伊兹”是“IZ”的俗称,这是个长度单位,1伊兹等于我小指的宽度。事实上,手头没有尺子的时候,我就用手指来测量物体的长度。

“还真是精确啊,”另一个测量员回应道。这是个矮个子,肚腩都从裤腰上面凸出来了。“1到2伊兹,那就相当于1到2个星球的误差了。”

“1.467伊兹,”高个子测量员说,“也许它会影响生命潮涌的流向?”

“你们从未理解这门艺术的精妙之处。”一个女测量员开口了。她大步跨过太阳,测量着太阳到欧尔叶的距离,那是比较靠近星系中央的一个星国。从她过耳短发的轮廓到她僵硬的外套肩线,这个女测量员浑身上下都透着严谨。她站在太阳的中心,一瞬间被黄白光包围了。“这确实是艺术无疑,尽管有人称之为科学。诺亚维克小姐,有您相伴真是无上荣耀。另外还有您的……陪同人员?”

她说话的时候没有看向我,只是冲着欧尔叶赤道上的微光鞠了一躬。其他测量员一见到我全都惊得跳了起来,一起向后退了一步,尽管他们原本就在房间另一端。要是他们知道我是费了多大力气才能好好站着,既不哭也不闹,他们就用不着忧心忡忡了。

“他是我的侍从,”我说,“继续,我只是来看看。”

他们遵命照办,继续工作,但那些漫不经心的聊天一去不返了。我双手握拳,背到身后,紧紧地压在墙上,拳头攥得太紧,以至于指甲都戳进了手掌。但当检测员们激活全息图中的生命潮涌时,我忘记了疼痛。它像蛇一样,游弋在模拟星球之间,虚渺且优雅。从中心议会到遥远小星,它拂过星系中的每一颗行星,随后聚成一股强有力的带状物,环绕着房间的边缘,仿佛一条束带,将所有星球裹缚其中。它的光芒时强时弱,某个部分明亮得让人无法直视,有的地方却又暗淡得只有一点儿光斑。

在我小时候,敖特佳曾带我来过这里,教我涤故更新的原理。这些检测员则夜以继日地工作,观测着潮涌的流向。

“在我们星球上方,潮涌的亮度最大,颜色也总是最深,”我低声对阿珂斯说,“在枭狄传说中,这就是我们的祖先选择定居于此的理由。潮涌的强度却是变化多端的,有时在这个星球达到峰值,有时又跑到另一个星球去了,这变化尚无规律可循。每一季我们都要跟随潮涌的指引,降落在它强度最大的那个地方,然后开始涤故更新。”

“为什么?”阿珂斯喃喃问道。

我们博采各个星球的智慧,然后为我所用,敖特佳曾经在一节课上这样说过,我们这么做,即是向那些星球上的人揭示其价值所在。我们令其了解自己。

仿佛是呼应着我的回忆,潮涌阴翳在我皮肤之下更迅速地蹿动起来,一波一波地冲击、回流,疼痛也随之传遍了全身。

“新生,恢复,”我说,“涤故更新是为了复兴和重启。”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以前也没对任何人解释过。“我们找到其他星球所丢弃的东西,然后重新利用,使之拥有新的价值。这就是……我们所相信的观念。”

“注意P1104附近的动静。”高个子检测员正弯下身子,探查着星系边缘附近的一片区域。他的身体仿佛一只死掉的昆虫,蜷曲着缩进壳里。他碰了碰那段变成绿色的潮涌——它带着暗黄色,打着旋儿,越来越深。

“就像要登岸的潮水,”那个严谨的女测量员说,“可能最终成功、登陆,也可能中途落败、褪去,情况各不相同。记下它的变化以便观测。不过迄今为止,我认为最佳的涤故更新地点仍是奥格拉。”

涤故更新是一种仁慈的善意,敖特佳曾告诉过我,对当地的人如是,对我们自己亦然。涤故更新是生命潮涌赋予我们的意义之一。

“你这想法是挺不错的,”高个子测量员说,“但是殿下不是尤为关注皮塔上空的潮涌变化吗?这是你说的吧?那里的潮涌只有一小簇,不过我想他不会介意这个的。”

“殿下关注什么数据信息,自有他的考量,那不是我们要关心的。”女测量员说着,瞥了我一眼。

皮塔,关于那个地方,流传着一种说法:在那颗星球的深海之下,生命潮涌式微的地方,埋藏着极为先进的武器,远不是我们所能想象的。而利扎克的目标,除了使枭狄拥有合法政权之外,还包括控制整个星球,对他来说,武器乃是必需的装备。

疼痛在我的眼后冲击着,这意味着我的天赋赐礼要更猛烈地来了。总是如此,每当我想到利扎克急切地掀起战争,而我不得不站在他旁边时,疼痛就比以往更加剧烈。

“我们走吧。”我对阿珂斯说,接着转向那些测量员,“祝你们工作顺利。”随后一时兴起,添了一句,“可别把我们引入歧途。”

§

我们沿着秘密通道返回的时候,阿珂斯一语不发。我意识到他总是安安静静的,除非开口提问。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对憎恨之人心怀好奇,不过这也许正是关键所在:他也不确定是否恨我。

外面的鼓声渐弱,每季都是如此,这平静却像是给了阿珂斯一个信号——他在一盏夜珠灯下停住了脚步。玻璃球里只剩下一只夜珠还在上下浮动,发出极浅淡的蓝光,这说明它也快要死了。而在它身下,是一堆甲壳,昆虫已死,脚在空中弯曲着。

“我们到庆典上看看吧。”阿珂斯说。他太瘦了,我想,看那颧骨凌厉的样子,年轻人本该脸上有肉的。“没有利扎克,只有你和我。”

我低下头,看着他摊开的手掌。他是如此轻易地向我施与触碰,完全不知道这是多么稀有而珍贵,他是多么稀有而珍贵——对我这种人来说。

“为什么?”我说。

“嗯?”

“你最近对我有点儿太好了,”我皱起眉头,“现在就很好,温和可亲。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

“在这里长大成人,让你变得扭曲,不是吗?”

“在这里长大成人,”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让我能看到人们的本来面目。”

他叹了口气,仿佛根本不赞同我的说法,却又完全不想跟我争论。他常常这样叹气:“我们很多时间都在一起待着,希亚。温和可亲是生存法则之一。”

“人们会认出我的。潮涌阴翳是过目难忘的,尽管他们不一定记得我的容貌。”

“不会有什么阴翳的,你和我在一块儿呢。”他歪着头说,“还是你真的一碰我就别扭?”

这是在挑衅。也许是欲擒故纵。但我想象着自己在人群里,皮肤像常人一样,人们与我擦身而过却不会感到疼痛;我想象自己闻着空气中的汗水气味,隐匿在人流之中。上一回我那样与人们近距离接触,还是在我的第一次星际巡游之前。那时,爸爸还把我高高举了起来。就算阿珂斯真有什么暧昧不明的意图,冒险一回,也许仍然值得——如果我迟早得离开的话。

§

过了一会儿,我们再次走进秘密通道之中,都穿上了庆典盛装。我穿着一件紫色的裙子——可不是妈妈的精致华服,而是不用担心弄坏的便宜货——我也在脸上涂了油彩,作为伪装,特别是在两只眼睛上都涂画了粗粗的斜线。头发也向后绑紧,涂上蓝色固定住。没有潮涌阴翳,我看起来就不是沃阿城所知晓的那个希亚·诺亚维克。

阿珂斯穿着黑色和绿色的衣服,但是因为也没什么人认识他,他也就无所谓伪装不伪装了。

当他看着我的时候,愣愣地盯了好一会儿。

我知道自己是什么模样。这副脸孔可不赏心悦目,它不是像其他人描画的那样,而是带着挑衅的意味,将潮涌阴翳醒目显眼地描了出来。我看起来是什么样子,这并不重要,因为那些流动着阴翳的血管总会让我的真实面容模糊一片。但阿珂斯现在才注意到这些,确实有点儿怪怪的。

“请你看别处好吗,凯雷赛特?”我说,“你这是在让自己难堪。”

我们的胳膊紧贴着,从手到肘。我领着他沿房子的东侧边缘走,接着下了楼梯。我感觉到一丝微光,那是标记秘密出口的圆形记号,就像厨房那里的记号一样。

出口附近的极羽草长得茂盛,我们不得不从中挤过去,才能摸到门。门是锁着的,密码我知道,是妈妈的生日。利扎克设置的所有密码都和妈妈有着某种关联——她出生的日期,她过世的日期,父母的结婚纪念日,她最爱的数字——除了离他最近的几间屋子,那些门都是以诺亚维克之血为锁的。我不怎么到那些地方去,和他在一起的时间也很少,能免则免。

我键入密码的时候,感觉到阿珂斯盯着我的手看。这不过是后门,不要紧。

我们沿着一条狭窄的小巷走,它通向沃阿城的一条主街。一个男人打量着我的脸,随后是一个女人,再之后是一个小孩。一瞬间我不禁打了个寒战,但他们都只是看了我一眼,就把视线转到了别处。

我抓住阿珂斯的胳膊,把他拉近,低声说:“他们在看我。他们知道我是谁。”

“不是,”他说,“他们只是因为你脸上涂满了鲜亮的蓝色才看的。”

我轻轻地碰了碰自己的脸颊,油彩已经干了,皮肤又紧绷又粗糙。今天人们看我,并非是因为这皮肤别有深意——这倒是我没想到的。

“你有点儿偏执妄想了,你知道吗?”他对我说。

“你有点儿自大妄想了,要是别人我早暴揍一顿了。”

他笑了起来:“那么,我们去哪儿?”

“我知道个地方,”我说,“走吧。”

我领着他,向左来到一条人不太多的街上,远离城中心。空气中暴土扬尘的,但很快巡游飞艇就会着陆,它会冲刷整个沃阿城,然后遍洒蓝色。

官方来说,政府许可的庆典是在沃阿城中心的那一圈,但人们可不会只在那里庆祝。我们来到一条很窄的小街,这儿的屋子挨挨挤挤的仿佛恋人一般,人们载歌载舞,我们左躲右闪。这时,一个戴着仿真珠宝的女人伸出一只手拦住了我,这真是我从未体验过的奢侈,几乎令我激动得发抖。她把一顶夜珠花环——如此命名是因为这种花和夜珠翅膀有着相同的颜色,都是蓝灰色——戴在我的头上,然后笑了。

我们又来到一个拥挤的市集,里面全都是一个个矮帐篷,或是带有破旧遮棚的摊位,人们讨价还价,年轻女人摸着那些买不起的项链。人群里穿梭着枭狄士兵,他们的盔甲映着日光,闪闪发亮。我闻见了烤肉和烟火的气味,转身冲着阿珂斯笑笑。

他的神情有些奇怪,几乎是困惑了,仿佛这不是他想象中的枭狄士兵。

我们手牵着手,走在摊位之间的小过道上。在一张摆满平刃刀的摊位旁,我停下了。这些刀子的锋刃不是由导流材质制成的,故而潮涌不会盘绕其上,刀柄则是弯曲的。

“这位女士知道怎么使平刃刀吗?”摊位后面的老人用枭狄语问我。他穿着佐德教长才会穿的深灰色袍子,袖子又宽又长。虔诚的佐德人都是使用平刃刀的,因为他们认为潮涌之刃是对生命潮涌的不敬,而生命潮涌应该得到敬畏——绝大多数虔诚的枭狄人也这么想,但他们更愿意将信仰之物应用在日常生活中,修修补补,敲敲打打,让日子好过一些。这位老人是个苦行僧,他把刀子放了回去。

“比你使得好。”我用佐德语对他说道。我的佐德语说得不好——口音很重——但我挺愿意练习着说说。

“是吗?”老人笑了,“你的发音可真够呛。”

“喂!”一个枭狄士兵走近了我们,用他的潮涌之刃的刀尖戳了戳老人的摊子,后者则一脸厌恶地看着那武器。“只能说枭狄语。要是她也讲你的语言……”士兵哼了一声,“那可不会有好果子吃。”

我别过头,这样他就不会一直盯着我的脸看。

佐德老人连忙用蹩脚的枭狄语说:“真是抱歉,是我不当心。都是我不好。”

士兵举着刀待了一会儿,挺着胸,活像招蜂引蝶、卖弄姿色的鸟。随后他把利刃收回剑鞘,重新走进人群里去了。

老人转向我,用一副公事公办的语调说:“在这集市上,这是成色最好的了。”

他向我说起这些刀子是怎么做的——金属是在佐德北极锻造的,木头是来自都城佐德亚的古董——我一边听着,一边却在留意阿珂斯——他正凝视着广场。

我从老人那儿买了一把短刀,厚实压手,锋刃黯黑,刀柄适合纤长的手指——是买给阿珂斯的。

“佐德货,”我说,“那儿是个奇怪的地方,有一半都埋在花田的尘霾里,挺不好适应的。不过那儿出产的金属韧性很不错,就是强度不够……怎么?你怎么了?”

“这里所有的东西,”他指了指广场,“都是从其他星球来的?”

“是啊。”我的手心贴着他的,有点儿冒汗。“其他星球的商贩可以在巡游庆典期间到沃阿城做生意。当然了,有的东西是涤故更新来的,不然就不是枭狄人了。废物利用,仅此而已。”

他站在摊贩和货物中间,转身面向我。

“你看着这些东西,就能判断出它们是从哪儿来的吗?你去过所有这些地方?”他说。

他这么一问,我才头一回仔细打量起这座广场。有的小贩从头到脚穿戴严实,色彩鲜亮或暗沉;有的戴着高高的帽翎和头巾,好吸引别人的注意力;要么就是大声地用枭狄语聊着天,口音奇怪,我几乎都听不懂。最里面的一个摊位那儿突然冒出一丛焰火,在空中火花四溅,接着又消失得无影无踪,摊主是个女人,白皙的皮肤被烟花映得五颜六色。还有一个人身上爬满了一大群昆虫,以至于差点儿看不见他——一个人要这么多虫子有什么用呢,我真是好奇。

“都是来自议会下辖的九大星国,”我点点头说,“但是,我也说不上每一件东西是来自哪里。不过,其中很多东西的来源显而易见。看这个——”

近旁一个柜台上放着一件精细的仪器。它的形状有点儿难以形容,每个角度看都各不相同,由一片片泛着虹光的碎片镶嵌而成,就像介于玻璃和石头之间的物质。

“这是合成的,”我说,“皮塔的所有东西都是人造的、合成的,因为那里被水覆盖。他们从其邻国进口材料,然后把它们混合……”

我轻轻敲了敲一块小嵌片,这装置的空腔里就发出一种雷鸣般的声音。我把手指移到其他的嵌片上,音乐便像潮水般苏醒,流淌而出。在我的触碰之下,旋律轻盈缥缈,但当我的手指触到一块玻璃嵌板时,鼓声响了,所有嵌板嵌片都仿佛被一种内在的光芒照亮了。

“这乐器能发出水的声音,为背井离乡之人一解乡愁。”我说。

当我看向他时,他正犹犹豫豫地对我笑着。

“你喜欢它们,”他说,“所有的地方,所有的东西。”

“是啊,”我说。我还从没有这么想过呢,“我想我是喜欢的。”

“那荼威呢?”他说,“你也喜欢荼威吗?”

当他念出故乡的名字时,流畅的音节中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安逸舒缓,这很容易让人回过神来:尽管能流利地说枭狄语,他却始终不是我们中的一员。他是在冰天雪地里长大的,家里面用硫黄石照明——说不定做梦时也是说荼威语的。

“荼威。”我重复了一遍。那个北方的寒冷国度,我从未去过,却学过他们的语言和文化,看过他们的图片和影片。“冰花,还有铅混玻璃建成的房子。”荼威人喜欢错综复杂的几何形状,喜欢鲜艳的色彩,在雪地里可以一眼看到。“飘浮的城市,一眼望不到头的雪白。嗯,这些都是荼威让我喜欢的地方。”

他看起来有些伤感沮丧,不知是不是我的话让他想家了。

他拿着我给他的那把短刀,把它反过来,用手指在刀刃上试了试,然后握住了刀柄。

“这武器,你给得太轻易了,”他说,“我可以用它来对付你的,希亚。”

“你可以用它来对付我,”我平静地纠正他,“但我觉得你不会那么做。”

“我想,你可能在骗自己——关于我是什么样的人。”

他说对了。有时我很容易就会忘记,他是关在我们庄园的囚犯,我和他在一起时,也会忘记自己本该是看守的角色。

但是,如果我现在如他所愿,放他走,让他带着哥哥回家去,我的余生必定会在痛苦中度过。就连这么想一想,我都觉得无法忍受。我已经那样活了很多季了,太多尤祖尔·扎伊维斯因我而死,太多来自利扎克的隐蔽威胁,太多在他身边半醉半醒的夜晚……

我沿着小过道继续走:“去找游吟者吧。”

在我爸爸忙着把利扎克塑造成一个魔鬼的时候,我的教育是由敖特佳全权负责的。她常常把我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的,遮住那些折磨我的阴翳,然后带我到那些父母绝不允许去的地方。

这就是其中一个,它位于沃阿城贫民窟的深处,那里都是断壁残垣,要么就是半塌不塌的屋子。集市也有,但只是把东西摆在毯子上面,一旦有人留意就卷包溜走。

阿珂斯拽着我的胳膊肘,经过其中一个摊位。紫色的毯子上放着白色的瓶子,已经撕开的标签仍然吊在上面,沾满了紫色的细绒毛。

“是药吗?”他问我,“看起来像是从欧尔叶来的。”

我只是点点头,不太想说话。

“是治什么病的?”他又问。

“Q900X,”我答道,“就是人们常说的‘极寒疫症’。你知道吧,那个影响平衡。”

他冲我皱了皱眉头,停住了。我们就站在过道里,庆典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那是可以预防的,你们不打针接种吗?”

“我们是个很穷的国家,你明白吗?我们既没有真正的进口贸易,也没有足够的自然资源来支撑国力。有些国家会给予援助——比如欧尔叶——但那些好处总是所及非人,并非按需配给,而是按身份地位来获得。”

“我从来……”他停了一下,“我以前从来没想过这个。”

“你干吗要想?”我说,“这不是荼威人首要考虑的事。”

“虽然家境尚可,但我也是在穷地方长大的,”他说,“这是我们的共同之处啊。”

我们之间竟然还能有共同之处,这事看上去挺让他吃惊的。

“你就没有什么能帮这些人的?”他说着,比了比周围的大片破屋子,“你是利扎克的妹妹,难道你就不能——”

“他不会听我的。”我一下子剑拔弩张。

“你试过了?”

“你说得倒容易,”我的脸微微发烫,“好像把我哥哥叫来开个会,跟他说他的整个统治系统都要改,然后他就会听。”

“我没说那容易——”

“枭狄贵族是我哥哥用来隔绝反叛起义的安全线,”我说着,脸上更热了,“作为对他们忠心拥戴的回报,利扎克给他们药品、食物,以及其他人无法企及的财富。如果没有这些人将他孤立保护起来,他会死的。而鉴于我的诺亚维克血统,我也得跟他一起送命。所以,不,不行……我可担不起拯救枭狄的穷弱病残的伟业!”

我语带愤怒,内心深处却因羞愧而战栗不已。敖特佳第一次带我来这儿时,街巷里的饿殍气味让我差点儿大吐特吐。我们走过去的时候,她用手捂住了我的眼睛,我没能走近一点儿去看。这就是我——利扎克的鞭子,格斗高手,看一眼死人就要吐的懦夫。

“我不该提起这些,”阿珂斯说着,将手温柔地放在我的胳膊上,“走吧,我们去见见那位……游吟者。”

我点点头,继续往前走。

§

在迷宫般的狭街窄巷深处,有一条漆着复杂蓝色图案的低矮门廊。我敲敲门,门便“吱呀”一声开了,门缝里飘出蜿蜒的白烟,闻起来就像烧煳了的糖。

这地方让人不禁屏息,感觉神圣——从某种角度上说,它也的确如此。敖特佳就是在这里带我第一次接触了枭狄历史,那是好几季以前的事了,当时也是巡游庆典的第一天。

一个身材颀长、面色苍白的男人开了门,他的头发剃得很短,薄薄一层贴着头皮。他抬起双手,笑了起来。

“啊,诺亚维克小妞,”他说,“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你带来的这位是谁?”

“他是阿珂斯,”我说,“阿珂斯,这就是游吟者——至少他自己愿意人们如此称呼。”

“你好。”阿珂斯说。他的姿态变了,那种战士的感觉不见了,他一定有些紧张。游吟者笑得更开心了,示意我们进屋。

我们走进了他的起居室。屋顶低矮弯曲,最凹处挂着一盏明亮的夜珠灯,阿珂斯只好弯腰驼背才不至于碰到头。屋子里有一个生锈的炉子,烟囱伸向唯一的一扇窗子,向外排烟。我知道地面是夯实的泥土,因为小时候被这素净的织毯刺得腿发痒,所以偷偷掀开看过。

游吟者领着我们在一堆垫子上面坐下,这时我和阿珂斯的手还握在一起,略有些尴尬,于是我松开他,在裙子上蹭了蹭手掌,潮涌阴翳立刻就回到了我的身体里。游吟者又笑了起来。

“是它们,”他说,“要是没有这个差点儿就认不出你了,诺亚维克小妞。”

他在我们面前的桌子上放了一个金属茶壶——确切地说,这“桌子”是两个脚凳拼在一起的,一个金属的,一个木头的——还有两个光溜溜的马克杯。我自己动手倒了茶,茶汤是浅紫色的,差不多算得上粉色了,还散发着甜滋滋的气味。

游吟者在我们对面坐了下来,他头顶上方的墙壁上,白色涂层有的剥落了,露出了底下的黄色,那大概是以前涂的。即使在这儿,也有无处不在的滚动新闻屏幕,松松垮垮地镶在炉子旁边的墙壁上。这里塞满了各处搜捡来的东西,黑乎乎的金属茶壶明显是从缇比斯来的,炉架是用皮塔的地板材料做的,游吟者身上穿的衣服则是一种欧尔叶富人偏爱的丝织品。屋角有一张椅子,来处不详,游吟者好像正在修补它。

“你的同伴——阿珂斯,是吧——闻起来有缄语花的气味。”游吟者说着,少见地皱起了眉头。

“他是荼威人,”我说,“并非不敬。”

“不敬?”阿珂斯说。

“是的。那些新近摄取过缄语花或其他改变过体内潮涌的人,我是不允许他们进入我的屋子的。”游吟者说,“不过只要那些物质被吸收殆尽,他们还是可以来的。毕竟我也不是彻底拒绝访客的。”

“游吟者是枭狄的宗教领袖之一,”我对阿珂斯说,“我们称之为‘教士’。”

“他是荼威人,真的?”游吟者皱着眉头,闭上了眼睛,“你肯定搞错了,先生。你说起我们神圣的语言就像在讲母语。”

“我想我知道自己的家乡在哪儿,”阿珂斯恼火地说,“也知道自己是谁。”

“我无意冒犯你,”游吟者说,“但你的名字也是‘阿珂斯’,这是个枭狄名字,所以我犯糊涂也情有可原。荼威父母可不会无缘无故地给孩子取一个如此硬朗的名字。你的兄弟姐妹都叫什么名字呢,说来听听?”

“埃加,”阿珂斯气息沉沉地说,显然他以前从没想过这一点,“奇西。”

他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我想他是下意识的。

“好吧,这无关紧要,”游吟者说,“显然你是有点儿来头的,而且在飞艇狂欢之前,你们的时间所剩不多了。我们继续吧,诺亚维克小妞,你来找我是要做什么呢?”

“我希望你能把曾经告诉我的那些故事再跟阿珂斯说一遍,”我说,“我不擅长讲故事,真的。”

“是的,确实如此。”游吟者从地上端起自己的杯子——他没穿鞋子。外面的空气很清新,但这里却温温热热的,几乎让人气闷。“这个故事呢,并没有一个确切的开头。我们并未意识到我们的语言自带启示,流淌在血液之中,因为我们总是一起行动,在星系里穿梭流浪。我们没有家乡,没有固定的居所,追随着星系中流动的生命潮涌,按照它的指示做暂时的停留。这是我们所相信的,枭狄人的责任、使命。”

游吟者抿了口茶,放下杯子,在半空中摆动手指。我第一次见到他做这个动作时,咯咯笑出了声,认为他举止怪异。但现在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面前即将出现模糊微弱的幻影。它们如烟雾一般,不像之前我们见到的星系全息图那样清晰明朗,但显现的都是太阳四周运行的星体,还有一道包裹着它们的白色潮涌。

阿珂斯的灰色眼睛——和那烟雾一样颜色的眼睛,睁大了。

“后来有一个神谕者看到了幻象,说我们的统治者家族会带我们找到永久居所。他们确实做到了,那个粗陋、寒冷的星球名叫‘尤里克’,意思是‘空虚无着’。”

“尤里克,”阿珂斯说,“那是我们这个星球的枭狄名字吗?”

“嗯,你不会指望我们‘荼威式’地称呼所有事物吧,就像你的族人那样?”我挖苦道。“荼威”是官方名称,是议会认可的、我们这颗星球的名字,包括荼威人,也包括枭狄人。但这不代表我们也得如此称呼它。

游吟者的幻影变化着,聚焦于一个缭绕着浓密烟雾的轨道。

“这里的生命潮涌,比我们所到过的任何地方都要强烈。但我们不想忘记历史,不想忘记无常,不想忘记我们对破烂旧物的涤故更新,所以我们将星际巡游延续下去。每一季,所有能力堪可的枭狄人都会回到那艘已经在星系中游荡已久的飞艇上,继续追随生命潮涌。”

如果我没有拉着阿珂斯的手,我就会感受到身体内咝咝作响的潮涌。我不会常常思考这件事,因为随之而来的是疼痛,但这是我和星系中所有人的共同之处——好吧,除了我旁边这一位。

我很想知道,他会不会想念它,会不会还记得它存在的感觉。

游吟者的声音变得低沉阴郁,他接着说:“但是有一次,在当季星际巡游时,那些在沃阿城北方种植冰花、自称‘荼威人’的家伙向南进犯。他们闯进我们的城市,看到了留在那里、正等待父母回家的孩子。他们把我们的孩子从小床上抱起,从餐桌旁拉开,从街巷里抓住,把年幼的孩童带往北方,作为俘虏和奴仆。”

他用手指描画出一条平直的街道,一个面目模糊的人影狂奔而来,身后追赶着他的是翻滚的浓雾。在街道尽头,奔逃躲避的人影被雾气裹挟吞没了。

“当巡游者返回故里,发现孩子们不见了,便发动战争,想夺回自己的家人。但他们不懂得怎样打仗,只会四处流浪、搜罗旧物,所以死难者数不胜数。我们只好认定,那些孩子是回不来了,”他说,“但是,整整一代人之后,又一季星际巡游中,有一个枭狄人孤身来到了欧尔叶。在那里——在那个没有人知晓我们语言的地方,竟然有一个孩子用枭狄语跟他讲话。她是荼威人的奴仆,当时正在为主人采买什么东西,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用了别的语言。那孩子被救了回来,重归家乡。”

游吟者仰起了头。

“后来,”他说,“我们迅速崛起,成为好战的民族,从此再不可被轻易征服。”

他轻声细语,幻影烟雾渐渐散去,这时,城市中央传来了阵阵鼓声,一声比一声响。四周这些穷困的街区也加入其中,击鼓声充满力量,震耳欲聋。我看着游吟者,只见他微张着嘴,迟疑不决。

“飞艇狂欢,”他说,“这更好了,因为我的故事也讲完了。”

“谢谢,”我说,“很抱歉我——”

“走吧,诺亚维克小妞,”游吟者笑得很不自然,“别错过了好戏。”

我抓起阿珂斯的胳膊,把他拉起来。他郁闷地看着游吟者,我给他倒的那杯紫色的甜茶,他碰也没碰一下。我费了好大劲儿才把他拽出游吟者的小屋,来到外面的走道上。即便是在这儿,我也能看见巨大的飞艇从远方向沃阿城驶来。我是如此熟悉它的模样,就像我熟悉妈妈的身影一样,再远也能一眼认出它弧形的机舱,锥形的机头。我知道哪块不平整的金属板材是换过的,只要看它们磨损得如何或是缤纷的色彩就能了然——橙色、蓝色、黑色,我们七拼八凑建起来的飞艇,大得足以将整个沃阿城笼罩在阴影之下。

在我们周围,城市发出了欢呼。

我习惯性地冲着天空扬起了手。飞艇进料间的舱门附近,发出一声又响又尖、抽鞭子似的巨响,深蓝色的管路向四面八方伸展,环绕着片片块块的浓云,或是它们自身也成了新的云雾。仿佛墨汁滴进水里,它们先是散开,紧接着又融合起来,深蓝色的薄雾包裹了整个城市——那是飞艇的赠予。

之后——就像我所经历过的每一季那样,这些管路开始喷洒蓝色的彩雨。

我的一只手紧紧拉住阿珂斯,另一只手则抓起一些蓝色的色块。它们颜色很深,划过皮肤便会留下淡淡的痕迹。摊位间的走道尽头,人们又笑又闹,载歌载舞。阿珂斯扭过头,去看飞艇的舱腹,这时蓝色的色块也滚过了他的手指。他抬眼看我,而我笑了起来。

“蓝色是我们最喜欢的颜色,”我说,“那是我们巡游时生命潮涌的颜色。”

“当我还是孩子的时候,”他惊讶地说,“那也是我最喜欢的颜色,但是所有荼威人都讨厌蓝色。”

我抓起一把蓝色的液体,猛地把它抹到阿珂斯的脸上,还把颜色蹭得更深。阿珂斯语无伦次地抗议着,慌忙抹掉吐掉。我扬起眉毛,等着他的反击。他伸出手,抓起棚子上滚下来的一捧蓝色就向我泼了过来。

我连忙沿着走道撒丫子就跑,但是没能躲开。冷冷的蓝色液体击中了我的背,我像个小孩似的嚷嚷起来。我抓住他的胳膊,两人一起跑过唱歌的人群,闪过蹒跚的老者,男人和女人舞得正欢,摊贩们则慌慌忙忙地想把货物遮盖起来。我们踩过浅蓝色的水洼,溅湿了衣服。这是第一次,我和阿珂斯同在一起,轻松欢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