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没有止痛剂可服。我不能再依赖阿珂斯帮我配药了,也不大相信自己能独立完成。

回到房间的时候,我发现枕旁放着我送给阿珂斯的那把短刀,犹如一记警示。是利扎克干的,我猜。我从外面锁死了阿珂斯的房门。

很难说是他不再跟我讲话了,还是我不再跟他讲话了,反正我俩就是再也没有过任何对话。巡游庆典如常举行,在某些场合,我不得不顺从地站在哥哥旁边,满身阴翳,一语不发。阿珂斯随侍在我身后,偶尔触碰我的身体,但那是履行义务,完成工作,他的目光距离遥远。每当他的皮肤拂过我的,带来一丝松弛,我都会忍不住抽搐打战。信任已然一丝不剩。

大多数时候我都在竞技场,陪同在利扎克身边观战。角斗挑战赛——一对一的公开对战——是历史悠久的枭狄传统。最初,在那些国力羸弱、几乎人人可欺的日子里,它只是一项运动,用来打磨我们的格斗技巧。而现在,在巡游庆典的几周内,向任何你看不顺眼的人发起挑战都是合法的,直到其中一人认输求饶,或者被打死,才算结束。

不过,人们是不能向社会地位高于自己的人下战书的,而这地位,利扎克一个人说了算。所以,人们往往会一个接一个地不停挑战角斗,从而提升自己的地位,直至能够与真正的敌人决一死战。随着庆典的推进,角斗越来越血腥,越来越致命。

于是我整夜整夜地梦见死亡,死亡充斥着我的每分每秒。

§

我满十六季岁的转天,即我们登艇起程巡游的前一天,同时也是利扎克与埃加置换记忆五天以后,阿珂斯·凯雷赛特终于在军营里拿到了他渴望已久的一身盔甲。

当时我刚刚在体育馆练完短跑,正在自己的房间里来回踱步,调整呼吸,汗珠一滴滴从脖子后面流下来。这时瓦什敲了敲门框,手上拿着一件锃亮的盔甲背心。

“凯雷赛特在哪儿?”瓦什说。

我带他下了楼,打开阿珂斯的房门。阿珂斯正坐在床上,眼神茫然失焦,看样子是服用了缄语花——他现在是直接把鲜花瓣吞下去,没有任何加工。花瓣就藏在他的口袋里。

瓦什把盔甲扔给阿珂斯,他双手接住了。他小心翼翼地捧着盔甲,怕它会碎掉似的,翻来覆去地摩挲着每一块深蓝色的甲片。

“这是你要的。上一季你在瓦克莱茨那儿受训之后,他跟我说的。”瓦什说。

“我哥哥呢?”阿珂斯哑着嗓子说。

“我们用不着锁着他,”瓦什说,“他是自愿待在房间里的。”

“那不是真的。不可能。”

“瓦什,”我说,“出去。”

我能感觉到紧张不安的气氛渐渐绷紧,但我真的不想见证绷断了弦之后出什么事。

瓦什冲我点点头,微微鞠了一躬,离开了。

阿珂斯把盔甲举起来,对着亮光看。那是专为他订做的——有调整大小的带子,可以适应他长高或变壮;胸甲是带弹力的,腹部增加了衬垫,因为我们训练的时候他总是忘记保护那里;右肩上带有面罩,这样他就可以用左手把头罩起来。穿上这样的盔甲,是极大的荣耀,尤其是在他这样年轻的年纪。

“现在我得锁门了。”我说。

“有什么办法能解除利扎克干的坏事?”阿珂斯好像没听到我说什么,仿佛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我想到了拒绝回答的办法。

“除非好好恳求利扎克把记忆还回去,并且赶上他心情不赖的时候。不,没办法。”

阿珂斯把盔甲套上,要系紧胸甲的第一根带子时,他缩了一下,松了手。带子和盔甲是同一材料做的,很硬,很难绑——我拉起带子,让阿珂斯面向我。我自己的手指上已经满是老茧。

我用力拉扯那些带子,前前后后地忙活着,直到胸甲穿好,带子服帖地系在他的身体一侧。

“我不是故意要把你卷进来的。”阿珂斯轻轻地说。

“噢,别对我这么屈尊纡贵的,”我刻薄地回答,“利用我,是你计划里的关键部分。那正是我求之不得的。”

我系好了带子,退后几步。噢,我心想,他可真够高的——太高了——而且强壮,披坚执锐,他为自己争取来的这身行头泛着深蓝色,着实浓郁。他看起来就像一个枭狄战士,就像我原本向往的某个人——要是我们能信任彼此该多好。

“好吧。”阿珂斯仍然轻声细语,“我是故意把你卷进来的,但我没想到自己会为此难受。”

我很恼火,但不知道是为什么。管它呢。

“现在你想让我帮忙,好叫你别那么难受,是吗?”我说。没等他回答我就出去了,紧紧关上了身后的门。

§

在我们面前是高高的金属围墙,外面是暴土扬尘的沃阿城的大街小巷。一大群人正尖叫着,等待我们露面。利扎克走出庄园,抬起他又长又白的胳膊向人群致意,引起了一片不和谐的呼喊。

巡游庆典已近尾声,今天,所有能力堪可的成年枭狄人都会登上飞艇,起飞不久,就会把这颗星球抛在身后。

跟在利扎克后面的是瓦什,再后面是穿着白色衬衫、看上去镇定多了的——埃加。他挺直了肩膀,迈开阔大的步子,仿佛自己身材很高大似的。他的嘴撇向一边,目光掠过他的弟弟,打量着诺亚维克庄园之外的街巷。

“埃加。”阿珂斯开口了,声音哑着。

埃加脸上流露出突然认出什么人一般的神情,好像是远远地偶然见到了他的弟弟那样。

我转向阿珂斯。“等等,”我厉声道,接着抓住了他盔甲的前端。我可不能让他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崩溃,“这里,此刻,不行。明白吗?”

我说着,拖住他往前走了几步,然后松了手。我看见他的喉头动了动,咽下一口唾沫。他的颌骨后面、靠近耳朵的地方,有一块雀斑,这是我以前从没注意过的。

阿珂斯的眼睛仍然看着埃加,但是点了点头。

利扎克走下大门前的台阶,我们都跟在后面。巡游飞艇投下影子,遮住了我们,遮住了整个沃阿城。几十季的星际巡游,拼凑起了我们身处其中的这座城市,老旧的砖石结构以水泥加固,装备着从其他文明和地域搜罗来的新式技术:低矮建筑上高耸着玻璃尖顶,反射出其他星球的模样;灰蒙蒙的土路上留着飞艇划过的印辙;街边货车售卖着传导潮涌的护符,另一个摊子叫卖的则是可以植入皮下的微型屏幕。

那天早上,我用蓝色的颜料粉描画了眼睛,厚实的头发也梳成了辫子。我穿上盔甲——那是我还年幼的时候在极羽边境弄到的——左前臂上套着护甲。

我回头去看阿珂斯,当然,他也穿着盔甲,还有崭新的黑色靴子、灰色的长袖衬衫,衣袖紧紧地绷在他的胳膊上。他看上去惊恐不已。我们走向庄园大门的时候他曾对我说过,这是他第一次离开这颗星球;而且还有埃加,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就走在我们前面——处处都让他害怕。

即将跨过舱门的时候,我冲阿珂斯点了点头,让他放开了我的胳膊。这是我第十一次登上摆渡艇,我想凭自己的力量做到。

这一路混乱模糊:尖叫声和鼓掌声杂糅在一起,人群拥挤,摩肩接踵,利扎克伸出手,摸索着人们高举的手。他的笑声,我的喘息声,阿珂斯颤抖的双手,空中飞扬的尘土,还有烹饪食物的油烟……

终于,我来到摆渡艇舱内,埃加和瓦什已经到了。埃加轻松地调整着安全带,仿佛他之前已经做过几十次类似的动作一般。我把阿珂斯拉到后排的座位,想让他离他哥哥远一点儿。利扎克在门口挥手致意时,人群爆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呼声。

舱门关闭之后,埃加专注于缚住自己的安全带,他睁大了眼睛,眼神却空洞茫然,好像在盯着我们看不见的什么人。利扎克也坐了下来,他本来已经系好了安全带,却又松开它们,往前倾了倾身子,凑近了埃加。

“什么?”利扎克问。

“幻象,关于那件麻烦事,”埃加说,“反抗,公开的。”

“可以阻止吗?”听起来,他们像是已经讨论过这个话题了。也许确实如此。

“可以,但是这种情况之下,你应该放任它发生,”埃加说着,眼神聚焦到了利扎克身上,“你可以利用它为自己谋利。我有个计划。”

利扎克眯起眼睛:“告诉我。”

“好的,但是这里观众太多。”埃加朝后排努了努嘴,我和阿珂斯正面对面地坐在那儿。

“没错,你弟弟很难搞,不是吗?”利扎克啧啧有声。

埃加没表示异议。他向后靠在椅背上,起飞的时候,闭上了眼睛。

§

巡游飞艇的起降平台是我最喜欢的地方之一,它又大又开阔,像一座金属迷宫。一队摆渡艇已经编好队,准备带我们离开这颗星球——它们此刻锃亮如新,但返回的时候就会蒙上脏土、油烟、雨痕、星尘,犹如打上了降落地的徽章。

这些摆渡艇不像载人的飞艇那样圆润宽阔,也不像巡游飞艇那样笨重、带锯齿,它们的线条流畅顺滑,就像潜游捕食的水鸟那样,机翼叠在侧后方。每一架摆渡艇都有好几种颜色,因为它们是用不同的金属拼接而成的。它们的体量也不小,能装下至少六个乘客,有的还会更大些。

摆渡艇降落的时候,大群身着深蓝色连身衣裤的机械师簇拥过来。廊桥还没有完全从舱门伸出去呢,利扎克就率先走了出去。

阿珂斯站了起来,两只手紧紧攥成了拳头,他极用力,我都能看见他指关节上迸出了青筋。

“你还待在那儿吗?”阿珂斯轻轻地问埃加。

埃加叹了口气,用指甲抠着另一根手指上的指甲缝。我仔细地看着他,不禁想到,利扎克是尤其在意指甲干净的,只要有脏东西塞在指甲缝里,他就会马上剪掉指甲。埃加把指甲刮干净的这个动作,和利扎克的习惯如此相似——或者那本来就是利扎克的意念,是经由记忆置换传递给埃加的?我哥哥已经灌输了多少自己的意念给埃加·凯雷赛特?

埃加回答道:“我不懂你的意思。”

“是啊,你不懂。”阿珂斯将一只手抵在他哥哥的胸膛,把他推挤到飞艇的金属舱壁上——动作并不激烈,却很急迫。他靠近埃加,问道,“你还记得吗?奇西呢?爸爸呢?”

“我记得……”埃加缓缓地眨着眼睛,仿佛正在苏醒,“我记得你的秘密。”他冲阿珂斯冷哼了一声,“我记得我们入睡之后,你偷偷摸摸和妈妈共度的那些时光。我也记得你整天跟在我屁股后面,因为你根本管不好自己。你是指这些吗?”

泪光在阿珂斯的眼睛里闪烁。

“那不是全部,”阿珂斯说,“那不是我之于你的全部。你必须明白,你——”

“够了。”瓦什走了过来,“你哥哥得跟我走了,凯雷赛特。”

阿珂斯的手抽动着,恨不得勒死瓦什。现在他已经和瓦什一样高了,可以平视他的眼睛,但论强壮,他只有瓦什的一半。瓦什是战争机器,是肌肉堆出来的。我都无法想象这两个人扭打起来会是什么样,只知道阿珂斯会倒在地上,瘸着。

阿珂斯猛地出手了,我也一样。我碰到他俩的时候,阿珂斯的手差点儿就要击中瓦什的喉咙了。但我两只手撑住他俩的前胸,把他们分开了。令我奇怪的是,这没花我多大力气,他们各自向后退了几步,我则插在了两人中间。

“跟我来,”我对阿珂斯说,“立即马上。”

瓦什笑了:“你最好听她的话,凯雷赛特。她那护甲下面藏着的可不是什么爱心刺青。”接着他架起埃加的胳膊,两人一起走出了飞艇。我一直等到他们的脚步声听不见了,才转过身来。

“他是枭狄最好的战士之一,”我对阿珂斯说,“别犯傻。”

“你不懂,”阿珂斯反唇相讥,“希亚,你曾经在乎过什么人吗?在乎到对带走他们的人心怀恨意?”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妈妈的身影,她的额头上爆起了血管,每当她生气时就会这样。她正在斥责敖特佳,因为她在上课时间带我去了城市里那些危险的地方,或是因为她把我的头发剪得只到下巴那么短。我想不起来究竟是哪个原因了,但即使是在那样的时刻,我也很爱她,因为我知道她在乎我,而不像我爸爸,根本就没把我放在眼里。

我说:“因为发生在埃加身上的事就对抗瓦什,只会让你受伤,让我的处境更糟。所以,在我把你推出舱门之前,去拿一些缄语花,然后自己留下一点儿。”

有那么一会儿,他像是要拒绝,但接着,他颤抖着把手伸进口袋里,掏出来一片藏在那儿的新鲜缄语花花瓣,把它按在了自己的脸上。

“很好,”我说,“走吧。”

我伸出胳膊肘,他把手放在上面。我们一起穿过了巡游飞艇上空荡荡的走廊,这里金属闪闪发亮,远去的脚步也能听到响亮的回音。

我在巡游飞艇上的房间和我在诺亚维克庄园里的卧室没什么不同——只是后者有着黯黑光滑的地板、白色的墙壁,没什么人情味,而前者堆满了来自不同世界的物件。异国情调的植物封在松香里,从房顶上悬垂而下,就像吊灯;机械的发光小虫盘旋在四周,嗡嗡作响;织物随着时间不同可以变换颜色;还有一个不太干净的炉子和金属冷藏柜,这样我就不用专门到咖啡厅去了。

在远处的墙上,摆着几百张旧光碟,里面都是来自其他地方的关于舞蹈、格斗、运动的影像。我喜欢模仿奥格拉舞者那惊人的软体功夫,或是缇比斯那种僵硬、程式化的祭祀舞蹈。这些可以让我不那么关注自己的痛感。光碟里也有不少历史课程,还有其他星球的影片:过去的新闻片、又长又枯燥的科学文献和语言学材料、音乐会的翻录……这些我全都看过。

我的床位于房间一角,上方是舷窗,还有一盏小小的硫黄石提灯。毯子仍然乱堆着,保持着上一次巡游时用过的样子。我不允许任何人进入我在巡游飞艇上的房间,哪怕是打扫一下也不行。

在房顶上,植物标本之间,垂着一条长长的绳子,通向上层的舱壁夹层,那是我训练的地方。

我清了清嗓子:“你就住在这儿。”我说着,穿过拥挤的空间,在一扇关着的门旁边的传感器那儿晃了晃手。门开了,这是另一个房间,也有一扇冲外的舷窗。“这儿原本是个声色犬马的大衣橱,这些都是我妈妈的私人空间,在她过世之前。”我胡言乱语道。我不知道该如何跟他对话,因为他利用了我的善意给我下药,因为他失去了为之战斗的目标而我袖手旁观,无力制止。这是我的标配:在利扎克作恶行凶的时候站在他旁边。

阿珂斯在门边停住了,打量着那些装饰墙壁用的盔甲。它们和枭狄盔甲不同,又笨重又满是没用的配件,但有些挺漂亮的,是用闪着微光的橙色金属打造而成的,或是用结实的黑色料子打着褶。他慢慢地走了进去。

这间屋子看上去和他在诺亚维克庄园的房间很像:所有供给和配药用的必需用品都沿着墙按他的喜好排列。就在他背叛我逃跑的前一周,我提前把他房间的图纸送来了,让人原样布置。床上铺着深灰色的床单——绝大多数枭狄织品都是蓝色的,所以还是挺不好找的。床上悬着硫黄石提灯,因为撒了疗妒花粉而闪着黄色的光。书架上摆着书,床边的矮柜上放着枭狄历史书。我按了一下门边的按钮,一张巨大的全息图在天花板上延展开来,上面显示的是我们所在的位置——目前仍然是沃阿城,我们仍盘旋在它的上空,不过地图上显示出了我们在星系中将要行驶的路线。

“我知道房间离得有些近,”我说,“但飞艇上空间有限,我已经尽量让我们俩能在这个地方住得舒服了。”

“你布置的?”他说着,转身看我。我听不出他的情绪,便点了点头。

“不幸的是,我们得共用一个浴室,”我仍然顾左右而言他,“但好在时间不会太久。”

“希亚,”他打断我,“没有任何蓝色的东西,连衣服也不是,那些冰花,也是用荼威语标记的。”

“你的族人认为蓝色是种诅咒,你也不会读枭狄字母。”我轻声说道。我身体里的潮涌阴翳蹿动得更快了,它们在我的皮肤之下蔓延,攀上了我的脸颊。头上的血管一跳一跳的,我不得不挤掉眼泪。“可惜书架上的那些书是枭狄语的,不过旁边有翻译机,只要把它放在书页上,就能——”

“可我对你做了那样的事情……”他开口了。

“这些东西是在那之前送来的。”我回答。

阿珂斯在床沿上坐下。

“谢谢你,”他说,“我非常抱歉,因为……因为所有的事。我只是想把他救出来,我想的只是这个。”

他的眉毛又平又直,低低的在眼睛之上,很容易把他的悲伤错看成愤怒。他下巴上的胡子是刮过的。

他的低语里夹杂着颤抖:“他是我存在的最后寄托。”

“我知道。”我答道,但其实我并不完全理解。我目睹了利扎克做的那些令人反胃的事,但那些事,对我和对阿珂斯是不同的。至少我能预期类似的恐惧,而他根本不懂埃加会变成什么样子。

“你是怎么坚持下来的?”他说,“一切都如此恐怖骇人,你还是可以坚持?”

恐怖骇人。那就是我的生活吗?我从未用什么词形容过它。疼痛以一种特殊的方式打散了时间,我所考虑的就是下一分钟,下一小时。我的脑海里根本没有足够的空间,把这些碎片拼合起来,去找个合适的词,来概括生活的全部。但是,“坚持”除外,我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找其他的理由来坚持,”我说,“用不着是好的、高尚的,只需要一个理由。”

我知道我的那个理由:在我内心深处,有一股渴望,一直都有。那渴望比疼痛要强烈,比恐惧也要强烈,在我几乎放弃了一切之后,它仍然噬咬着我。那不是希望,也并不饱满高涨;它蜿蜒潜行,暗中抓挠,慢拖慢拽,让我一刻也不能止步。

当我最终为它命名的时候,我发现那是再简单不过的东西:活下去的欲望。

§

今晚是巡游庆典的最后一夜,最后一艘摆渡艇会降落在起降平台,随后我们会在巡游飞艇内共享盛宴。随我们同行的人,乃是目前最有活力的一批,他们的信心和果决,是以过去几周的庆典角逐作为支撑的——在我看来,他们确实如此。人群裹挟着我和阿珂斯向起降平台走去,他们精神振奋,而我则小心翼翼地让自己裸露的皮肤不碰到他们。我不想弄疼任何人,也不想引起任何人的注目。

利扎克站在平台上,抓着扶手,埃加站在他的右侧。我走上前去——瓦什哪儿去了?

我穿着我的枭狄盔甲,光亮如新,底下是黑色无袖长裙,走动起来的时候,裙摆便会拂过我的靴子尖。

利扎克的杀戮刻痕一览无余,他弯着胳膊,好让这些刻痕能得到最完美的展示。总有一天,一排刻痕已满,他会另起一排,就像爸爸一样。当我走近时,他突然微微一笑,让我不寒而栗。

我在他左侧站好。在这样的场合里,展示我的天赋赐礼是他所要求的,这是为了让周围所有人都明白,尽管利扎克仪态万千,我们可是不容挑衅玩弄的。我努力地接受痛感,努力地吸收它们,就像在冷风里忘记穿外套那样,但我发现注意力很难集中。在我面前,满怀期待的人们在挥手,在浮动。我不能退缩;我不要退缩,不要……

最后两艘摆渡艇降落在宽阔的平台上,我松了口气。当舱门打开的时候,所有人都鼓起掌来,最后一批枭狄人鱼贯而出。利扎克抬起两只手,示意人们安静——欢迎演讲的时刻到了。

但利扎克才张开嘴要讲话,就在刚刚抵达的人群之中,一个女孩越众向前。她有一头金色发辫,身上的衣服不是普通枭狄人常用的明亮色系,而是精致的蓝灰色,像她的眼睛一样富有华彩。这种颜色的衣料是富人家才会用的。

莱蒂·扎伊维斯——尤祖尔的女儿,她高高地举起一柄潮涌之刃,黑色的阴影弯弯曲曲地盘绕在她手上,仿佛珠链手钏,将利刃和她的躯体紧紧联结。

“诺亚维克家族的长子,”她踮起脚尖高喊道,“将让位于贝尼西特家族。”

我哥哥的命运,就这样被高调地说了出来。

“那是你的命运,利扎克·诺亚维克!”莱蒂叫道,“你会辜负我们,你会滚下王位!”

瓦什从人群里挤了过来,以一名训练有素的战士特有的干脆,抓住了她的手腕。他压住她的身子,将她的手反剪在背后,让她跪倒,那把潮涌之刃也“当”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莱蒂·扎伊维斯。”利扎克轻快地说道。四周一片死寂,他根本用不着提高嗓门。他看到她在瓦什手里挣扎,手指都被攥得发白了,不禁露出一丝微笑。

“那个所谓的命运……出自想要破坏我们的人之口。”他开始了。埃加在一旁微微点头,好像利扎克的声音是他烂熟于心的某种旋律一样。也许这就是利扎克看着莱蒂跪在那里却并不惊讶的原因——因为这是埃加已经看到的事。多亏了他的预言,利扎克才能知道该怎么说,怎么做。

“那些人因我们的强大而恐惧,故而伺机暗中捣鬼:议会,荼威,”利扎克继续说道,“是谁教你相信这些谎言的,莱蒂?我很想知道,你怎么会和那些闯进你家谋杀你父亲的凶手持有相同观点呢?”

看吧,利扎克就是这样颠倒是非的。现在,莱蒂不是宣称我哥哥无能、大胆说出实话的革命战士,而是和我们的荼威敌人说着相同谎言的同伙。她是个叛徒,说不定还是自开门户、杀死自己父亲的帮凶。很荒谬,确实,但有的时候,人们就是这样偏听偏信——这样活下去更容易些。

“我父亲不是被谋杀的,”莱蒂低声说,“他是自杀的,因为你折磨他,用你那个称作‘妹妹’的东西。疼痛让他失去了理智。”

利扎克冲她微笑着,仿佛她才是失去理智、陷入癫狂的人。他环视四周,看着那些屏息凝神等待他回答的人。

“这,”他指了指莱蒂,“这就是敌人用来离间我们的毒药——来自我们之间,并非来自外部。他们用谎言挑拨,让我们互相对抗,让我们对抗自己的家人和朋友。因此,为了自保,我们不仅要提防潜在的致命威胁,也要提防敌人的花言巧语。我们曾经是软弱无能的,但现在绝不能重蹈覆辙。”

他的话让人群涌起一阵战栗,我能感觉得到。在过去的几周里,我们才追忆了先辈是如何自远方而来,如何在星系中征战,我们的孩子曾被掳走,我们关于涤故更新的信念屡屡遭人嘲讽。一季复一季,我们学会了还击。尽管我知道利扎克的真实意图并非是保护枭狄,但撇开他本人和诺亚维克家族,我也被他声音中的情绪所感染,他传递出的力量,仿佛是一双伸展开的手。

“而你这样针对我的恶意中伤势必不能得逞,我是我们伟大人民的领袖。”他摇了摇头,“这样的流毒绝不能在我们的社会里传播,必须彻底除掉,否则后患无穷。”

莱蒂的眼睛里充满了仇恨。

“因为你出身受人尊敬的家族,而你也为你父亲的死深感伤痛,我给你机会,让你在竞技场为自己的生死再战一回,而不是简单地取你性命了事。至于你对我妹妹的那些责难和挖苦,就让她也到竞技场去面对你吧,”利扎克说,“我希望你能将这一决定视作仁慈。”

我震惊得连抗议都不能——我也太清楚抗议的后果会如何:利扎克的震怒。我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形同懦夫,失去人们对我的敬畏——这是我仅有的利用价值,接下来,当然了,就是一直笼罩在我和利扎克身上的、关于妈妈的真相。

我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公开亮相的时候,妈妈走过沃阿城的街巷,人们吟诵着她的名字。他们诚心爱戴她,敬仰她将力量与仁慈合二为一的行事方式。如果他们知道造成她离世的罪魁祸首是我,他们会要了我的命。

黑色的血管浸透了我的皮肤,如同斑纹,我低下头俯视着莱蒂,她紧咬着牙齿,迎着我的目光。我敢说,能取我性命,她一定求之不得。

瓦什猛地把莱蒂拽了起来,周围的人们大声叫着:“叛徒!”“骗子!”我却全然无感,连害怕也没有。阿珂斯的手拉住我的胳膊安慰我,我也没感觉到。

§

“你还好吗?”阿珂斯问我。

我摇了摇头。

我们站在竞技场之外的休息室里,屋里一片暗淡,但舷窗是来自荼威的彩色玻璃,反射着阳光的流光溢彩。诺亚维克家族历代君主的画像悬挂在门上方:我的祖母拉斯玛·诺亚维克,她杀死了所有的兄弟姐妹,以保证自己的后代是唯一的命运眷顾者;我的父亲拉兹迈·诺亚维克,他扼杀了我哥哥的善良,因为他的命运怯懦软弱;我哥哥利扎克·诺亚维克,苍白而稚嫩,是残暴的两代人共同造就的产物。我的皮肤是深色的,身体也更结实,这意味着我更多地受到母系家族的影响——那是拉迪克斯家族的一个分支,阿珂斯杀死的第一个人,算得上我们的远房亲戚。所有人都带着温和的微笑,穿着精致体面的衣服,用乌木相框镶着。

利扎克和所有能获准进入大厅的枭狄士兵都在外面等着。隔着墙,我都能听见他们嘈嘈切切的说话声。我哥哥宣布角斗就在他的欢迎演讲之后、盛宴之前进行——毕竟,没有什么比一场你死我活的角斗比赛更能令枭狄战士们胃口大开了。

“是真的吗?那个女的说的?”阿珂斯问,“你真的对他父亲做了那种事?”

“是的。”我想还是不要说谎的好。但实话实说也没能让我感觉好一些。

“利扎克到底凭什么要挟你?”阿珂斯说,“那些事你明明可以直接拒绝,却还是要听他的?”

门开了,我抖了一下,以为角斗的时间到了。但进来的是利扎克,他关上门,刚好站在自己的画像底下。他已经完全不像画像里的样子了,脸又肥又糙。

“你想要什么?”我问他,“直接判死刑就行了,根本用不着这样折磨我。”

“你想知道折磨你有什么好处?”利扎克说,“我本来还以为你会先义正辞严地抗议几句呢,那样我就能提醒你,你竟然蠢到会信任这个人——”他冲阿珂斯点点头,“而你的愚蠢差点儿搞丢了我的神谕者。我为你安排的这场角斗挑战赛不过是以眼还眼罢了,你会接受的。”

我闭上了眼睛。

“我来是要告诉你,上场不能带刀。”利扎克说。

“不带刀?”阿珂斯抗议道,“那样她都碰不到那个女的,就会被劈死!你想让她死吗?”

他不想。我在心里回答道。他想让我做的是杀戮,不带刀的杀戮。

“她知道我想要什么,”利扎克说,“她也知道,如果我没得到会是什么后果。祝你好运,我的妹妹。”

他说着走出了休息室。他是对的:我知道,一直都知道。他想要所有人都看到我皮肤之下涌动的阴翳,这阴翳除了会带给人疼痛之外,还会把我塑造成杀人的利器。利扎克的鞭子,这已经不够了,是时候向“利扎克的杀器”晋级了。

“帮我把盔甲脱下来。”我咕哝着。

“什么?你说什么?”

“别那么多问题,”我怒道,“快帮我把盔甲脱掉。”

“你连盔甲也不要?”阿珂斯问,“你想让她杀了你吗?”

我开始解开第一条带子。我的手指早已结满老茧,但带子绑得很紧,还是刺痛了我的指尖。我前前后后地摆弄着它们,动作又僵硬又暴躁,好半天也不见一点儿进展。阿珂斯握住了我的手。

“不要,”我说,“我不需要盔甲,也不需要刀。”

我的关节上盘绕着阴翳,浓重而深邃,就像是油彩画上去的一般。

为了不让其他人知道我妈妈身上发生了什么——我对她做了什么,我一直都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但是对阿珂斯来说,与其真相大白之后觉得所遇非人,不如早点儿直面事实,与其日后觉得自己被人欺骗,不如从此刻就不要再同情我。

“你以为我妈妈是怎么死的?”我笑道,“我碰了她,我把所有的疼痛都倾泻在她身上,就因为我恼怒于拜访一个又一个医生,接受他们那些没用的治疗。妈妈只是想要帮我解决天赋赐礼的难题,而我回报给她的却是怒火冲天,夺走了她的性命。”我扯开了前臂上的护甲,露出一道歪歪扭扭的刻痕,就在肘部之下、胳膊外侧——这是我的第一道杀戮刻痕。“是我爸爸刻下的。他因此而恨我,但他也因此而……自豪。”

这个词让我说不下去了。

“你想知道利扎克凭什么要挟我?”我又笑了起来,这次是带着泪。我拽开胸甲上的最后一根带子,猛地把它一掀而下,两只手狠狠地把它掼到墙上。金属撞击的声音在小小的休息室里显得震耳欲聋。

盔甲落到地上,完好无损,连形状都没变一点儿。

“我的妈妈,我受人爱戴的、受人尊敬的妈妈,离他而去,离枭狄而去,”我吐了口唾沫,用极大的声音叫道,“是我干的,是我杀了她,是我杀了我妈妈。”

如果他厌恶嫌弃地看着我,我倒会觉得好一点儿,但他没有。他向我伸出双手,送上能缓解剧痛的触碰。我出了休息室,向竞技场走去。我不想要缓解,这痛苦是我应得的。

§

我踏上竞技场的时候,四周的人群爆发出阵阵吼声。黑色的地面像玻璃一样闪闪发光,好像特意为这场好戏擦拭抛光过一样。我看见自己靴子的倒影,带扣有点儿松开了。环绕四周的是一排排金属长凳,上面坐满了挨挨挤挤的观众,远远看过去一片黑乎乎的,分不清都是什么人。莱蒂已经到了,穿着她的枭狄盔甲,脚踩镶着金属头的重装靴子,朝我挥了挥手。

凭着多年的神识派训练,我立刻对她展开了评估:她比我矮一头,但肌肉更发达,金色的头发梳到脑后,紧紧地绾在发网里,这样就不影响头部的动作。她是心境派的,所以她的动作会很快、很敏捷——在认输之前是这样没错。

“连盔甲都懒得穿了?”莱蒂冷笑着说,“这也太容易了。”

是的,容易,以前是的。

她拿起了她的潮涌之刃,手上盘绕着黑色的生命潮涌——颜色和我的潮涌阴翳很像,但形式不同。对莱蒂来说,潮涌包裹着她的手,却绝不会触碰她的皮肤,而我的阴翳是从身体内部涌出的。她停下了,等着我先出手。

“来吧。”我冲她点点头。

人群中再次爆发出吼叫声,但接下来我就什么也听不到了。我的注意力在莱蒂身上,全神贯注地观察着她向我移动靠近的方式,试图把自己的策略隐藏在动作中。不过我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胳膊垂在身体两侧,让我的天赋赐礼随恐惧而迸发力量。

最终她抛出了第一个动作。但我在她动弹之前就从她的胳膊和双腿中看到了这一意图,于是在她扑过来的时候往旁边一闪,像奥格拉舞者那样,弯着身子躲开了她。这动作让她吃了一惊,向前一个踉跄,扶住竞技场的围墙才没跌倒。

此刻我的潮涌阴翳已经极其浓重,疼痛难当,以至于没办法直视前方。剧痛在我的身体中呼啸而过,我全然接受了它。看着布满黑斑的双手,我想起了尤祖尔·扎伊维斯那扭曲的脸,透过他的面孔,我看见了他的女儿正恨意满满、屏息凝神地眉头紧皱。

她再次发动袭击,举起她的利刃向我的胸腔刺来。而我用前臂把她挡开,顺势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我攥着、拧着,狠狠地,让她不得不低下头来。我用膝盖撞击她的脸,鲜血从她口中喷出来。她尖叫着——不是因为哪里受了伤,而是因为我的触碰。

潮涌之刃掉在地上,我抓着她的一只胳膊,另一只手推她跪下,站在她的身后。我在人群之中寻找利扎克,他正坐在升降平台上,跷着二郎腿,仿佛欣赏的是一场演讲,而不是一幕谋杀。

我等着,直等到他与我目光相接,然后便发了力。我将所有阴翳、所有疼痛,都注入了莱蒂·扎伊维斯的身体,一滴不剩。这很容易,太容易了,瞬间了结。我闭上眼睛,任她狂叫着、颤抖着,然后一命呜呼。

有那么一会儿,一切都暗淡模糊了。我扔下她软绵绵的尸身,转身走回了休息室。观众席一片静默。当我穿过休息室的门厅时,我身上的阴翳黑斑第一次完全消失了。但这是暂时的,它们很快就会回来。

阿珂斯不知从哪儿跑了出来,向我伸出双手,把我拉向他。他用自己的胸膛压向我,仿佛是某种类似拥抱的东西,嘴里用我们敌人的语言说着什么。

“都过去了,”他用荼威语对我耳语,“现在都过去了。”

§

那天晚上,我锁上了自己房间的门,不让其他任何人进来。阿珂斯把刀子放在他屋里的炉子上炙烤杀菌,然后放在水龙头下冲洗冷却。我把胳膊放在桌子上,解开了前臂护甲上的带子,一条接一条,从手腕开始,到肘部结束。护甲又硬又韧,尽管带有里衬,但一整天下来,我的胳膊上仍然汗水涔涔。

阿珂斯坐在对面,手上拿着消过毒的刀子,看着我掀开护甲,露出那之下的皮肤。我没问他对此有过什么样的想象,他可能像大多数人一样猜测过,这护甲之下,乃是一道接一道的杀戮刻痕。我之所以选择戴着护甲,是因为这样的神秘感能助长人们对我的惧怕。我从来都没阻止过那样的传言。真相比传言更加不堪。

我的胳膊自上而下布满刻痕,从肘部到手腕,一道挨着一道。它们都是短小的黑色直线,间距均匀,十分完美。而每一道刻痕上面,都有一条小小的斜线,按照枭狄人的传统,这是对“杀戮”的否认。

阿珂斯的眉头皱起来,他双手捧起我的胳膊,小心地用指尖将它翻转过来,用食指轻轻碰了碰其中一条小斜线,然后伸出胳膊,和自己的刻痕两相比较着。我的皮肤褐黄,他的皮肤苍白,看到它们贴近彼此,我不禁颤了一下。

“这些不是杀戮。”他轻声说。

“我只记录了我妈妈的过世,”我像他一样,轻声说道,“我对她的死亡负有责任,这是毫无疑问的,但在那之后就没有过真正意义上的杀戮刻痕了。当然,尤祖尔·扎伊维斯除外。”

“那,你这些……记录的是什么?”他紧紧抓住我的胳膊,“这些刻痕是什么意思?”

“和我给人们带去的剧痛相比,死亡是一种仁慈。所以,我记录的是疼痛,而非杀戮。每一道刻痕都意味着,有一个人,在利扎克的授意下,因我所伤,最终离世。”一开始,我还数过这些刻痕,它们的数量烂熟于心。后来,我不太清楚,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利扎克把我当成了他的审讯工具。时间久了,我也就不再关注它们。因为知道这些刻痕的数量,只会让我感觉更难受。

“那时候你几岁?他第一次让你做那种事的时候,你几岁?”

我不懂他声音里极尽温柔的情愫。我刚才给他看的,可是我畸形丑陋、怪异荒谬的经历,可他看着我的眼神里,完全没有批判,只有同情。也许他不理解我告诉他的事,所以才会那样看着我。也许是以为我在说谎,或者夸大其词。

“不管几岁,都已经足够明白那是错的。”我顶了一句。

“希亚,”他还是那样温和,“几岁?”

我向后倒在椅子里。“十季岁,”我坦诚道,“第一次让我那么做的,不是利扎克,是我爸爸。”

他轻轻点点头,握住刀柄,飞快地划了一个圈,用刀尖在桌面上留下浅浅的痕迹。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开口说道:“我十季岁的时候,还不知道自己的命运是什么,那时很想成为一名海萨战士,就像在我爸爸的花田里巡逻的那些士兵一样。我爸爸是个花农。”阿珂斯用手撑着下巴,看着我,“但是有一天,强盗闯进了花田,要偷走已经抽骨朵的花。当时爸爸正在田里干活儿,他想在巡逻兵来之前就制止强盗。结果,回家的时候,他脸上带着一道很大的伤口,我妈妈一看见就大叫起来。”他微微笑了起来,“这能有什么用啊?冲着受伤的人大喊大叫?”

“嗯,她担心他嘛。”我说。

“是啊,当时我也很害怕。我猜,就是因为那一次,我就决定绝不要当战士了,如果上个班也要被砍成那样的话。”

我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知道,”他撇了撇嘴,“自己那时候对于如何打发时日知之甚少。”

他敲了敲桌子,而我第一次注意到,他的指甲参差不齐,却都短得露出了指甲缝——嗯,我得让他改掉咬指甲的坏习惯。

“我的意思是,”他继续说,“在我十季岁的时候,我连看到别人疼痛都会觉得害怕。而你,同样的年龄,却已经被人强迫着制造那样的疼痛,一遍又一遍。那些人比你有权有势有力量,但他们本该是照顾你在乎你的人。”

有那么一瞬间,我为这样的想法感到心痛,但也只是一瞬间。

“别想为我脱罪。”我故意语带尖刻,想讥讽他,听起来却像是在请求他。我清了清喉咙,“好吗?这根本无济于事。”

“好吧。”他说。

“你学过这仪式?”我问。

他点点头。

“刻吧。”我喉头发紧。

我伸直胳膊,在手腕背面空着的地方划出一小块,就在腕骨下方。他用刀尖抵着那儿,微微调整位置,好和其他的刻痕保持同等的间距,然后割了下去。不太深,但足够把极羽草精撒进去了。

眼泪涌了出来,真是讨厌,血沫也从伤口里冒出来,顺着胳膊往下流。我在抽屉里摸索着,找到装极羽草精的瓶子。他拔出软木塞,我将小细刷伸进去蘸了蘸,在伤口上留下了黑色印记,而我嘴里念着莱蒂·扎伊维斯这个名字。

这很疼,刺痛,每次都如此。我原本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了这种刺痛,但每次都证实我想得不对。这就应该是疼的,疼得让你记住,夺去一条性命,刻下一次失去,并非微不足道的小事。

“你不说其他的话吗?”阿珂斯指的是仪式结尾的祈祷词。我摇了摇头。

“我也不说。”他说。

当刺痛感渐渐减弱,阿珂斯用绷带包住了我的胳膊,一层,两层,三层,然后用胶布加以固定。我们俩都没管那些桌子上的血迹,就让它们干在那儿好了,也许之后我得用刀子才能刮掉,但我并不在意。

我攀着绳子,穿过那丛松香保护的植物,以及栖息其间、正在充电的电子甲虫,爬到上面的隔层。阿珂斯也跟了上来。

巡游飞艇震动着,引擎正在准备起飞,飞向太空。我们头上的屋顶被一张巨大的屏幕覆盖,上面显示着我们此刻经过的地方——此时此刻,是枭狄的天空。管线和烟道纵横交错,这儿原本只够一个人待的。但后墙那儿装着应急弹跳座椅,我把它们拉开,这样阿珂斯和我就能一起坐下了。

我帮他系好胸前和腿上的安全带,免得起飞时晃动,然后递给他一个纸袋,说不定他会“晕艇”。接着,我自己也系好了带子。此时此刻,飞艇上所有其他枭狄人,都应该做着同样的动作:聚在门厅里,拉开墙上的弹跳座椅坐下,互相扣好安全带。

我们都在等待巡游飞艇起飞,听着对讲机里的倒数计时。数到数字“十”的时候,阿珂斯拉住了我的手,我紧紧攥着,回应着他,直到听见了数字“一”。

脚下的枭狄大地烟尘腾空而起,巨大的惯性将我们紧压在座位上。阿珂斯低低呻吟着,我却看着向后飞驰的云彩,还有渐渐消失在黑色太空里的蓝色大气。包围着我们的,是星光熠熠的天空。

“看见了吗?”我与他十指交扣,“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