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指望过阿珂斯·凯雷赛特还会来,没人拖着逼着,他更不会来了。但是第二天早上,他就站在我的门外,背后几步之遥徘徊着一个警卫,而他手上拿着一大瓶深紫色的液体。

“小姐,”阿珂斯语带嘲讽地说,“我想,鉴于你我二人都不愿接受长期的肢体接触,你也许可以试试这个。硕果仅存,就这些了。”

我站了起来。当疼痛达到峰值时,我就只是个肉体零部件的集合体,脚踝、膝盖、胳膊肘、脊柱……它们各自为政,生拉硬拽,最终把我立起来。我把乱糟糟的头发拢到一边,突然意识到自己看起来有多怪异:快到中午了还穿着睡衣,左前臂上还套着一截护甲。

“止痛剂?”我问,“我已经试过了,它们要么没效果,要么疗效比疼痛还糟。”

“你试过缄语花制成的止痛剂了?在一个不喜欢使用它的国家,是吗?”他反问我,扬起眉毛。

“是的,”我言简意赅,“欧尔叶出品,最好的。”

“欧尔叶出品,”他啧啧有声,“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那确实是最好的,不过你的问题和‘大多数人’不一样。”

“疼就是疼,别无二致。”

他用药瓶在我胳膊上轻轻一拍:“试试吧,这个也许不能完全祛除你的痛感,但是多少可以让你不至于崩溃,而且没有副作用。”

我眯起一只眼睛看着他,然后叫来了走廊里的警卫。她马上过来了,并且向我点头致意。

“尝一口这个。”我指了指药瓶。

“你觉得我要下毒害你?”阿珂斯问。

“我觉得那是可能性之一。”

警卫拿过瓶子,恐惧地瞪大了眼睛。

“没事的,这不是毒药。”阿珂斯对她说。

她喝下一些止痛剂,用手背抹了抹嘴。我们就那么干站着,等着看会不会出什么事。过了一会儿,她没倒下,我便拿过了瓶子,潮涌阴翳涌向手指,针刺一样地疼。她立刻走开了,远远地绕过我,好像悔不该没穿件奇阿摩盔甲似的。

这止痛剂闻起来有点儿麦芽味儿,还有点儿腐臭。我大口吞下,喝个精光,满心以为它的味道会像所有混合制剂一样让人恶心,但它尝起来是混合着花香和辛辣的。药剂流过我的喉咙,重重地坠入了我的肠胃。

“得等几分钟才能吸收。”阿珂斯说,“你睡觉时也戴着这个?”他指了指我胳膊上的护甲。那是用奇阿摩的皮制成的,自腕至肘裹覆,上面有多处刮痕,都是迎击利刃突袭时留下的。我只有洗澡时才会把它脱下来。“是用来随时应对袭击的?”他问。

“不是。”我把空药瓶塞给他。

“是用来遮住杀戮刻痕的。”他皱起眉毛,“利扎克的鞭子,缘何想要藏住她的刻痕?”

“别那么叫我,”我感到脑袋里有一股压力,就像有人从两侧按压太阳穴一般,“永远也别那么叫我。”

一股寒意自我的身体中央向周围扩散,仿佛血液也要冻结成冰。一开始我以为那是怒意作祟,但它全然是机体上的感觉,而且……疼痛在消减。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胳膊,皮肤之下仍然有暗沉的纹路,它们的颜色却从黑色变成了深灰色。

“止痛剂起效了,对吧。”他说。

痛感依旧存在,随着潮涌阴翳延展,所到之处刺痛灼烧,不过,它已经减轻了,可以轻易地忽略掉。而且,虽然我还是觉得有些昏昏欲睡,却能够不以为意了。我总算可以一夜安眠了。

“有点儿效果。”我承认道。

“很好,”他说,“我有个交易要跟你商讨价码,而这是建立在止痛剂对你有效的基础之上的。”

“交易?”我说,“你觉得以自己的地位,可以跟我讨价还价?”

“是的,我可以,”他说,“你越是坚持拒绝我帮你缓解疼痛,就越是想要那么做,我知道你想。你可以狠揍我一顿,打到我投降上缴此物,也可以拿我当个人,听听我不得不说的那些话,以顺利地得到我的帮助。当然,选择权在你手上,小姐。”

我发现和他四目相交就没法更清晰地思考,于是我盯着百叶窗滤过的光线,外面的城市也被隔得条条块块。在诺亚维克庄园的围墙之外,人们应该正漫步于街上,享受着暖洋洋的天气,浮尘飘浮在他们四周,因为土路铺就的街区太干燥了。

我是以一个弱者的身份——只是字面意思,当时我正瘫在他脚边——与阿珂斯相识的。我试图把自己重新塑造成强壮有力的形象,但是没能成功。任何见过我的人都会得出显而易见的结论:我被潮涌阴翳覆盖遮蔽,承受这折磨越久,就越难以解脱,我的人生也就别想有什么意义了——我无法抹去人们的这种印象。也许阿珂斯的交易,是我最好的可选项。

“请讲。”我说。

“好。”他抬起一只手,抓了抓头发。他的头发是棕色的,干净,而且看他手指绞在里面的样子,应该还挺厚实的。“昨天晚上那个……你用了那个策略。你知道怎样格斗,是不是?”

“那个,”我说,“不过是低调自保罢了。”

“你能教我吗?我想学学。”

“为什么?想一直侮辱轻视我?还是想杀了我哥哥?你不会成功的。”

“你就觉得我只是想杀了他?”

“不是吗?”

他顿了顿。“我想送我哥哥回家,”他吐出的每一个字都饱含忧虑,“为了送他回家,为了在这里活下去,我必须学会格斗才行。”

我不理解这种兄弟情深。因为就我对埃加的了解——他不过是一个软弱无能的家伙——看起来并不值得如此付出。但阿珂斯,他的战士姿态和静置的双手都表明,他心意已决。

“你现在还不会格斗?”我说,“那利扎克把你送到瓦克莱茨那儿干什么?他们没教你怎么当个及格的士兵吗?”

“我是及格的,但我想得到的是优秀。”

我抱起胳膊:“你还没提及在这交易里我能得到什么好处。”

“如果你能教我,作为交换,我可以教你如何制作刚才那种止痛剂,”他说,“那样的话,你就不必依赖我,也不必依赖任何人了。”

他似乎很了解我,知道自己提出的条件对我极具诱惑力。我最想要的并非是从疼痛中解脱,而是独立自主。现在他就用一个玻璃瓶、一方缄语花制剂,把我所渴望的东西摆在了面前。

“好吧,”我说,“成交。”

§

此后不久,我就让他下楼到大厅里去,最里边有一间锁着门的小屋子。诺亚维克庄园里的这间侧厅没有经过改造,仍然要用钥匙来开锁,而不像利扎克常用的其他房间那样换上了触屏锁,或是需要刺破手指才能打开的那种基因锁。我把钥匙挂在口袋外面——因为换上了正常的衣服,宽松的长裤和套头衫。

屋子里有一张长长的工作台,上下都排列着架子,里面塞满了瓶子、烧杯、小刀、勺子、砧板,还有一排白色的广口瓶,上面用枭狄符号标记着“冰花”——我们有少量的冰花储备,其中甚至包括一些缄语花,不过荼威已经十多季没有向枭狄出口任何货物了,所以我们不得不通过第三国来弄到手——除此之外,还有从星系各处搜罗来的其他材料。右侧火炉上方的架子上挂着壶和锅,微微泛着橘红色的金属暖光,大的比我的头还要大,小的则只有我的手那么小。

阿珂斯选了一只稍大的锅,把它放在炉子上。

“既然你的触碰就能造成杀伤力,那为什么还要学格斗呢?”他一边说,一边用烧杯从墙上的水龙头接了水,倒进锅里。接着他打开炉子,生起火,又拿了砧板和刀。

“那是枭狄教育的一部分,我们从孩提时代就开始学了,”我略微迟疑了一会儿,又加上一句,“不过我直到现在仍会练习,因为我喜欢。”

“你们这儿竟然有缄语花?”他说着,用手翻检那些瓶瓶罐罐。

“右上。”我说。

“但枭狄人是不用缄语花的。”

“‘枭狄人’确实不用,”我刻薄地说,“但我们例外。我们这儿应有尽有。手套在炉子下面。”

他讥讽地回敬:“是啊,例外的第一家庭,你得想办法多弄一些来,我们以后用得到。”

“行。”我停了一下才问道,“参加军事训练时没人教你读写吗?”

据我猜测,瓦克莱茨教他的应该不仅仅是普通的格斗技能,还应该有些其他的本事,比如书面语。所谓“神圣枭狄语的调子”只是指口语,而不是指书写——我们都得学枭狄字母。

“他们才不在意那种东西呢,”他说,“他们让我走我就走,让我停我便停,仅此而已。”

“把一个软弱的荼威男孩塑造成强硬的枭狄男人,你可不该对此大放厥词。”我说。

“我不会变成枭狄人,”他说,“我是荼威人,永远都是。”

“此时此刻你却用枭狄语跟我讲话,这说明事实可能并非如此。”

“此时此刻用枭狄语跟你讲话,无非是基因突变罢了,”他反驳道,“那什么也说明不了。”

我无意与他争执,反正假以时日,他会改变想法的,我敢肯定。

阿珂斯拿过装着缄语花的罐子,直接用手拈出一朵,扯下一片花瓣放进了嘴里。我惊讶得动弹不得:那个剂量的冰花,其效力足以把他击倒,不省人事。可是他就那么咽了下去,闭着眼睛好像在品尝,然后转身走到砧板前。

“你对它也有免疫力,”我说,“就像对我的天赋赐礼一样。”

“不是免疫,”他说,“只是它们对我的作用没那么强。”

我很想知道他是怎么发现的。

他把那朵缄语花反过来,用刀背按压花瓣集结的花蒂,于是整朵花便分崩离析,变成一瓣一瓣的了。接着他用刀尖划过每一片花瓣的中央,它们便不再卷曲,一片片变得平展,简直就像在施魔法。

我留神看他,只见那混合制剂开始冒出泡泡,先是缄语花的红色,然后是加入盐渍水果的橙红色,后来把花茎也添加进去,颜色就成了棕色——只有花茎,没有叶子。最后撒上一把疗妒花粉,这些混合物又重新变回了红色。真是荒谬且不可思议!他把锅拿到炉子旁边冷却,然后转身面对着我。

“这是一宗复杂的艺术,”他说,一只手上下翻飞摆弄着那些瓶子、烧杯、冰花、锅……所有东西。“尤其是止痛剂,因为它要用到缄语花。只要一种配料用得有误,你就会把自己毒死。我希望你像了解残忍那样懂得精确的重要性。”

他用指尖轻轻扫过锅沿,就那么微微地一碰,紧接着便瞬间绷紧肌肉,在烫到自己之前抽回了手。我不禁为他敏捷的动作而拍案叫绝,也已经可以确定,他所接受的训练是哪一派了:奇瓦卡哈,心境派。

“你凭着道听途说的那些话就臆断出我很残忍,”我说,“好吧,关于你,我都听过些什么传闻呢?你是个薄皮儿的懦夫和傻瓜?”

“你是诺亚维克家族的人,”他双臂在胸前交叉,固执地说,“残忍是你骨子里、血液中的东西。”

“我无法选择自己的血管里流淌什么样的血,”我答道,“就像你也无法选择你的命运。你和我,我们都已成为命中注定的自己。”

我离开的时候,手腕狠敲了一下门框,护甲撞击木料,发出一声闷响。

§

第二天早上,太阳刚刚升起,天光白茫茫的一片,止痛剂的效力已过,我醒来了。我爬下床,就像以往那样,断断续续,走走停停,时不时要深深呼吸,活像个老女人。我穿上了训练服,那是用缇比斯的合成纤维制成的,轻便宽松。在保持身体凉爽这方面,不会有人比缇比斯人更擅长了,因为他们的星国总是热得要命,绝不能裸露着皮肤走在外面。

我把前额抵在墙上,闭着眼睛,手指摸索着一绺绺的头发,开始编辫子。我是不梳头的,至少是不像小时候那样打理这一头厚实的黑发了。那时我总是小心翼翼,一丝不苟,希望每一缕发丝都完美地打着卷儿。如今,疼痛已经剥夺了我享受打扮的权利。

穿戴完毕之后,我拿了一把小巧的潮涌之刃——切断联结,那黯黑的卷曲潮涌便不会盘绕在锋利的金属上——潜入楼下侧厅里。那位药剂师已经搬到这里住了,我站在他旁边,抽出匕首压住了他的喉咙。

阿珂斯微启双目,接着便瞪大了眼,扑腾着想动,但当我更用力地把刀子压上他的皮肤时,他静了下来。我冷冷地冲他一笑。

“你疯了吗?”他的声音里还带着惺忪的睡意。

“得了吧,你一定听过那些传言!”我快意地说,“而且,重点是,你疯了吗?跟敌人只有一条走廊之隔,你却躺在这儿,睡得这么沉,甚至连个挡门的板子都没有!疯了还是愚蠢,你自己挑一个吧。”

他猛地屈起膝盖,朝着我顶过来。我则弯起胳膊,用肘部挡住了这一击,同时匕首一晃,抵在了他的肚子上。

“你,没醒就已经输了。”我说,“第一课:打赢一架的最好办法就是避免它。如果你的敌人睡得像死猪一样,那就趁他没醒一剑封喉;如果他是个软心肠,那就博得他的同情;如果他口渴,那就在他的杯子里下毒。明白了?”

“总之,就是把正义丢到窗子外面去。”

“正义,”我说,“生死面前,正义一无所用。”

这句俗语,出自我以前读过的一本奥格拉语的书——当然,我读的是翻译成枭狄语的,谁懂奥格拉语啊?——它驱散了阿珂斯眼睛里的睡意,比我的突袭效果显著。

“现在起来。”我说着,直起身子,把潮涌之刃收进背后的刀鞘里,然后便离开屋子,让他自便。

§

吃完早餐,已是日上三竿,我听见墙壁之间的夹缝中有侍从的声音,他们正把干净的床单和毛巾送到各个卧室里去。每一条东西走向的走廊都伴有这样隐蔽的通道,仿佛这座房子修建的目的就是将那些真正使它运转起来的人排除在外,就像沃阿城一样:诺亚维克庄园位于中央,四周是有权有势的阶层,其他平民则散居城边,挣扎着想要往里靠近。

训练馆就在我卧室正下方的大厅里,明亮而宽敞,一面墙上开着窗子,另一面墙上装着镜子。一顶镀金的枝形吊灯挂在屋顶上,柔和的美感与黑色的合成地板,还有沿墙摆放的护具垫子、练习兵器形成强烈对比。在这座房子里,妈妈只允许这间屋子如此现代时髦,至于其他房间,她是一向坚持要“与历史一脉相承”的,比如那些闻起来一股霉味儿的管道线路,还有生了锈的门把手。

我喜欢训练,并非是为了成为强有力的格斗家——虽然那样会很受欢迎——而是因为我喜欢训练时的感觉。热量、心跳、肌肉疲劳带来的更新般的疼痛——这疼痛是我自己选择的,不是强加给我的。有一次,我想试着和陪练的士兵对打,就像利扎克训练时常做的那样,但是墨汁一样的潮涌阴翳遍布我的全身,让他们疼痛难忍,从那以后我就只能用自己的方式练习了。

在过去的一季里,我一直在读一本枭狄文献,内容是关于一种被遗忘已久的格斗派系:神识派,埃弥塔哈。如同我们文化中的其他部分,这也是从别的地方涤故更新来的,结合了一些奥格拉的残暴手段和欧尔叶的逻辑原理,再加上我们枭狄人的足智多谋,把它们融会贯通,形成一种与众不同的学派。我和阿珂斯走进训练馆,在这本书旁边蹲了下来,是我昨天把它放在墙边的——《埃弥塔哈:基本观念与实践练习》。我正看到的那一章是“对手中心策略”。

“在军队里,你练的是奇瓦卡哈?”我先开口了。

但他只是一脸茫然地看着我,于是我继续说:“阿蒂塔哈——硬武派,奇瓦卡哈——心境派,埃弥塔哈——神识派。训练你的人就没告诉过你,你练的是哪一种吗?”

“他们并不在乎教给我的那些东西叫什么名字,”阿珂斯说,“我已经跟你说过了。”

“好吧,你练的是奇瓦卡哈,从你移动的方式我就看得出来。”

这似乎挺让他惊讶的。“我移动的方式,”他重复了一遍,“我是怎样移动的?”

“荼威人完全不了解自己,这我倒是毫不惊讶。”我说。

“了解如何打架并不等于了解自己,”他反驳道,“如果人们的生活里没有暴力对抗,格斗武功就没那么重要。”

“哦?那么请问这些神话人物是谁?或者,他们是想象出来的?”我摇了摇头,“人都是暴力的,只不过有些人抗拒冲动,有些人放任冲动。你最好直面这一事实,并且把它作为度过余生的原点,这比你骗自己逃避它要好得多。”

“我没有骗自——”他停住了,叹了口气,“算了。你刚才说到‘原点’?”

“以你为例,”我能肯定他不同意我的看法,但至少他还愿意听我解释,这就是进步。“你身手敏捷,但不是特别健壮,在对别人发起的进攻进行预判之后,你便应激做出反应。这就是奇瓦卡哈,心境派——速度为先。”我轻拍胸脯,继续说,“速度要求的是‘耐力’,心境的忍耐力。这一派是我们从佐德苦行战士那里汲取发展来的。硬武派,阿蒂塔哈,讲求的是‘力量’,源自边缘雇佣兵的队形。最后一个,埃弥塔哈,神识派,核心理念是‘谋略’,如今绝大部分枭狄人已经不知道这一派了,而它其实是各个地域、各个流派的集大成者。”

“那么,你学的是哪一派呢?”

“我是所有学派的门徒,”我说,“学习一切。”我站起来,从那本书旁边走开。“我们开始吧。”

我从远处的墙上拉开一道抽屉,它咔咔作响,发出那种腐旧木头互相剐蹭的声音,沾着锈斑的把手也摇摇欲坠。抽屉里面却装着练习用的刀具,都是用新的合成材料制成的,坚硬且有韧性。如果使用得当,这些刀具只会让人擦伤、瘀青,而不会刺破皮肤。我扔了一把给阿珂斯,自己也选了一把,把它侧举起来。

他有样学样地调整着姿势,弯曲膝盖,移动重心,力求和我的动作更像。被一个极其渴望学习的人,被一个深知自己所学决定活命概率的人盯着观察,这感觉可真奇怪极了——让我觉得自己是有用处的。

接着我做出了第一个动作,朝着他的脑袋猛劈过去,不等真的碰到他就向后撤回了身子,破口大骂道:“你的手里是有什么奇妙的玩意儿吗?”

“什么?没有啊。”

“那就别盯着它们,看着你的对手。”

他抬起手,握成拳头护着脸颊,另一只手举着练习刀朝我挥来。我则撤步转身,迅速地用刀柄的平面掴向他的耳朵。他回缩身子,转了个圈,失去平衡的时候试图刺中我。我一把抓住他的拳头,挡住了他的进攻。

“我已经知道怎样击败你了,”我说,“因为你明知我比你强,却还是站在这儿。”我挥挥手,示意自己身体正前方的一片区域。“这片区域是属于我的,对你的潜在伤害最大,因为在这个区域内,我所有的出击都能凝聚最大的力量,准确度也最高。你得想办法让我不停移动,这样你才能在这片区域之外向我发起进攻。站到我的右肘外侧去,在那儿对我来说就很难制住你了。别傻站着不动,等我把你劈成两半吗?”

他竟然没有阴阳怪气地顶嘴,反而点点头,再次抬起了手。这一回,当我再“劈”过去的时候,他笨拙地左挪右动,躲避我的攻击。我不禁微微一笑。

我们就这样僵持着,绕着圈子练习了一会儿,当我发现他有点儿气喘吁吁的时候,便叫他停了下来。

“跟我说说你的刻痕吧。”我说。那本书仍然摊开着,仍然是“对手中心策略”那一章。不管怎么说,没有哪个对手比你刻在胳膊上的那些更值得一提了。

“为什么?”他紧紧攥住左手腕。绷带已经撤掉了,肘部附近有一道旧的刻痕——那就是几季之前我在兵戎大殿见到的,如今已经愈合,并且按一贯的仪礼嵌进了极深的、近乎于黑的蓝色。在它旁边,还另有一道新的刻痕,尚未愈合。荼威男孩胳膊上的两道刀痕,真是独特罕见。

“因为了解你的敌人,乃是谋划策略的第一步。”我说,“而且显然,你已经和你的敌人正面对决过,两道刻痕为证。”

他抬起胳膊,眉头紧皱地看着那两道刻痕,像背诵腹稿似的说:“第一个是闯进我家的人,他拖着我和我哥哥穿越极羽边境的时候,我杀死了他。”

“那是卡麦伏。”我说。卡麦伏·拉迪克斯曾是我哥哥选中的精英幕僚、星际巡游艇长、议会新闻的翻译——他会说四种语言,包括荼威语。

“你认识他?”阿珂斯说着,脸上有点儿扭曲。

“是的,”我说,“他是我父母的朋友,我小时候就认识他了。你杀死他以后,我亲眼看见他太太在纪念晚宴上痛哭流涕。”我仰起头,回忆着往事。卡麦伏是个很强硬的人,但他的口袋里总装着糖果,我曾见过他在高级宴会上偷偷把糖塞进嘴里。不过,我却没有为他的死而哀悼——毕竟,他不是我要哀悼的人。“那么,第二道刻痕呢?”

“第二道……”

他重重地吞下口水。我让他心慌意乱了,很好。

“……第二道是纪念一只奇阿摩,我为了自己的地位偷了它的皮。”

三季之前,我得到了属于自己的盔甲。当时,我埋伏在军营旁边的矮草丛里直到暮色渐沉,然后在夜里猎到了一只。我趁它正睡觉,爬到它身下,撑起胳膊刺中了它的腿和身体连接处的柔软部分。它的血流了好几小时,最终血尽身亡,而它凄惨可怕的叫声让我噩梦连连。但是,我从未想过,像阿珂斯那样,为一只动物的死,在自己胳膊上多刻一道刻痕。

“杀戮刻痕只用于人。”我说。

“奇阿摩也许和人一样,”他语气沉沉地说,“我看着它的眼睛,感觉它知道我是谁。我把毒药喂给它,它便在我的抚摩下渐渐睡去。我为它的死而悲伤。那个人从我们父亲和姐姐的身边把我们劫走,他的死和这个完全不能比。”

他还有个姐姐,我几乎忘了这件事了。不过,议长宣布他们的命运的那天,我也听见了她的:凯雷赛特家族的第一个孩子,将屈从于潮涌之刃。这和我哥哥的命运——或阿珂斯的命运一样,残酷且悲哀。

“你可以在第二道刻痕上面加个井字符号,”我说,“斜着加在顶端。人们想要纪念那些不那么严格符合礼法的死亡时,就会那么做。比如夭折的婴儿、病逝的配偶、再也不会回来的逃亡者……任何并非由他人导致的生离死别。”

他只是定定地、好奇地看着我,还没从暴戾的回忆中恢复过来。

“那,我爸爸……”

“你爸爸的命是刻在瓦什胳膊上的,”我说,“一条性命不能文刻两次。”

“可那文刻的是杀戮,”他紧皱眉头,“是谋杀。”

“不,不是的。”我说,“‘杀戮刻痕’这说法用词不当。那些刻痕记录的实际上是失去,不是胜利。”

我下意识地用右手抓住了左前臂上的护甲,手指钩紧了绑带:“别管那些愚蠢的枭狄人会跟你讲什么。”

§

在我面前的砧板上,缄语花的花瓣紧紧地向内卷曲着。我用刀子划过最外面那片花瓣的底部,戴着手套摸摸索索地试探着——对他来说,手套不是必备之物,我们却尚不能完全承受缄语花的药性。

花瓣并未平展。

“你必须切断花苞正中央的脉络,”他说,“得找到那条颜色更深的纹路。”

“这看起来全都是红色的啊,你确定你不是幻视吗?”

“再来。”

他就是这样一遍遍淡然地重复着“再来”,终于把我弄得没了耐心,简直想狠揍他一顿。

在过去的几周内,每个晚上我们都站在这张配药台案旁,由他教给我关于冰花的一切。阿珂斯的房间里温暖且安静,只有沸腾的水汩汩作响,还有他用刀子切东西发出的“嗒嗒嗒”。他的床总是收拾好的,褪色的床单紧紧罩住床垫,他睡觉喜欢平躺,枕头被塞在角落里积灰。

每一种冰花都必须以正确的技巧切割:缄语花得一刀切对地方好弄平展,疗妒花则要小心片刀,免得迸出花粉,而又硬又难搞的哈瓦叶脉,就非得先刮散再用力拉拽尾端不可——并不难处理,只不过比其他花要硬一些罢了,我盯着看的时候,阿珂斯这么说道。

若论用刀,我是得心应手的,但我没耐心做那些精细刀工,而且我的鼻子也不好使,基本上就是个摆设。而在我们的格斗训练中,情况就颠倒过来了:如果我们聊了太多太久技术理论或是哲学理念,阿珂斯就会觉得很沮丧,但我认为这些都是基础。在面对面过招时,他反应很快,而且能凭着善察识人的天分,根据对手选择有效的招数,缺点就是粗心大意,不够谨慎。但是,在我教他、他教我的过程中,我那天赋所赐的疼痛总会更容易忍受。

我用刀尖指向另一片缄语花花瓣,笔直地划了下去,这一次,花瓣在我的刀下伸展开来,在砧板上平平整整地摊开了。我不禁露齿而笑,这时,阿珂斯的肩膀轻轻擦过,我连忙闪开了——我还不熟悉触碰,也许永远也不会再习惯它。

“很好。”阿珂斯说道,接着他往水里丢了一大把干燥的哈瓦叶,“至少要练一百次,那时你就会开始觉得容易些了。”

“只要一百次?我本来还以为这是最耗时间的呢。”我侧目瞥了他一眼。不过他既没翻白眼,也没反唇相讥,而是笑了起来。

“你让我做了一百个俯卧撑,我就让你切一百片缄语花花瓣,这交易才公平。”他说。

我用蘸了红色缄语花花汁的刀子指着他:“总有一天你会感谢我的。”

“我?感谢一个诺亚维克家的人?没门儿!”

这其实只是玩笑话,但同时也是个提醒:我姓诺亚维克,他姓凯雷赛特;我是贵族,他是俘虏——我们共处的轻松愉悦,都是建立在无视现实的基础之上的。笑容消失了,我干我的,他干他的,两相无言。

过了一阵子,我已经处理好了四片花瓣——还有九十六片呢——就在这时,走廊上响起了脚步声。那步子迅速且目标明确,完全不是警卫绕着圈子踱步的声音。我放下刀,摘下手套。

“怎么了?”阿珂斯问。

“有人来了,别暴露我们在这儿真正做的事情。”我说。

他还没来得及问为什么,房间的门就打开了,瓦什走了进来,紧随其后的还有一个年轻人。我认出那是约尔克·库泽,苏扎·库泽的儿子,瓦什的侄子。他又矮又瘦小,淡褐色的皮肤,下巴上一撮小胡子。我算不上认识他——约尔克没有选择子承父业去当战士和翻译,这令我哥哥既失望又恼火。任何人都是怀疑对象,如果他没有狂热地为利扎克服务的话。

约尔克向我点头致意,但我因为看见瓦什而浑身蔓延起疼痛的潮涌,几乎无法回应他。瓦什拍了拍他的背,饶有兴致地打量这间小屋子,打量阿珂斯沾着植物绿色的手,以及炉子上煮着东西的锅。

“你怎么到庄园来了,库泽?”我抢在瓦什开口品头论足之前向约尔克发问,“肯定不是来见瓦什的,对吧。我可想象不出有人会乐意见到他。”

约尔克看看瓦什,看看我,又看看阿珂斯,而瓦什瞪着我,我一脸假笑,阿珂斯则死盯着自己抓紧台面的手。我一开始没注意到,自打瓦什出现的那一刻起,阿珂斯就高度紧张,他肩膀上的肌肉鼓鼓的,把衬衫绷得很紧。

“我父亲来参见殿下,”约尔克说,“他认为借此机会向瓦什学一些道理对我来说是极好的。”

我笑了:“是吗?”

“希亚有很多才能是殿下用得着的,但可惜其中并不包括‘懂道理’;她的见解,我向来不必太认真地对待。”瓦什说。

“我们的谈话真是令人愉悦,”我说,“何不直说你来做什么呢?”

“你们这是在炮制什么东西?止痛剂?”瓦什冷笑着说,“要我看,摸摸凯雷赛特就够当止痛剂了。”

“你,”我重复道,“来做什么?”

“想必你一定记得,巡游庆典就在明天。利扎克想知道,你是否会和他一起出席角斗挑战赛。别急,在你回答之前,他还想告诉你,凯雷赛特可以同往服侍,以便让你站得住,这样你就可以参与这类活动了——公开的。”

角斗挑战赛。我已经很多季没有看过这个了,浑身疼痛是我的借口,但实际上,我只是不想见到人们为了地位、复仇、金钱而相互残杀。那是司法执行的一种——如今甚至是庆典的一种——但我还是不想为脑海里已有的暴虐画面再加上一笔,其中就有尤祖尔·扎伊维斯渐渐模糊的愁容。

“是吗?好吧。我还不太能‘站得住’,”我说,“替我致歉吧。”

“很好。”瓦什耸了耸肩,“也许你愿意教教凯雷赛特,让他放轻松点儿,不然他每次看见我都会鼓起肌肉的。”

我回过头,视线越过配药台案,瞥了一眼阿珂斯:“我会考虑的。”

§

当天晚些时候,滚动新闻在所有星国之间传播,关于我们的消息如下:“杰出的枭狄夜珠虫供应商尤祖尔·扎伊维斯在家中逝世。初步调查显示,其死因是自缢身亡。”与之相配的枭狄语字幕却是这么写的:“枭狄民众为失去了他们敬爱的夜珠虫守护者尤祖尔·扎伊维斯哀痛不已。调查显示,他死于荼威人的暗杀,其目的乃是削弱枭狄命脉。”翻译永远在撒谎,只有利扎克真正信任的人才能懂得他国语言,耳聪目明。他当然会把尤祖尔的死推到荼威头上,才不会归罪于自己——

——或归罪于我。

不久之后,走廊里的警卫递来一张字条,上面写着:

把我父亲的死刻在你身上。那是拜你所赐。——莱蒂·扎伊维斯

利扎克可以把一切都推给荼威人,尤祖尔的女儿却清楚地知道实情。凶手是我,死亡要刻在我的皮肤上。

我的天赋赐礼由来已久,即使我把手拿开,它也会在人的身体里停留很长一段时间,而且我触摸的时间越长,疼痛就会持续得越久——除非那人泡在缄语花里。扎伊维斯家却不相信缄语花可以如此使用。面对死亡和剧痛时,有的人会选择前者,尤祖尔·扎伊维斯就是其中一个。宗教,往往是以自我毁灭来明证的。

我真的把尤祖尔的死刻在了自己的胳膊上,然后就把莱蒂的字条烧成了灰。我用极羽草草根的提取物来填画这道新的刻痕,刺痛感让我两眼含泪。我低声呼唤着他的名字,但不敢念出刻痕仪式的其他唱词,因为那些是祈祷文。当天夜里,我梦见了他。我听见他的尖叫,看见他充血凸出的眼睛。在黯黑森林里,星点亮着夜珠的光,他追着我,直把我赶进一座山洞,而在那里,利扎克正等着我,森森利齿,犹如刀锋。

我汗流浃背惊叫着醒来,发现阿珂斯的手正放在我的肩膀上。他的脸靠近我,头发乱糟糟的,衬衫皱巴巴的,是睡眠中惊醒的样子。他的眼神认真且机警,充满了疑问。

“我听见你了。”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他手心的温暖透过我的衬衫,他的指尖划过我的衣领,蹭过我的脖子——即便是如此轻微的触碰也能平息我身体中的潮涌阴翳,缓解我的疼痛。当他的手移开时,我几乎要哭出来了,疲惫和痛苦,让我把尊严和骄傲抛在了脑后。而他只是要拉起我的手。

“来,”他说,“我要教你摆脱噩梦的方法。”

十指交握,耳边是他平静的声音,那一刻,我愿意做他所说的任何事。我点点头,从乱七八糟的被单里伸出双腿。

他点灯照亮了自己屋里的一应器具,我们肩并肩地站在台案边,贴着荼威语标签的罐子堆在面前。

“像所有配方一样,”他说,“这种混合制剂也以缄语花为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