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能朦胧地看见自己身在何处、打着滑的脚——现在光着一只,鞋子一定是落在宴会厅了——地板上反射的摇曳灯光,以及自己双臂上盘桓的黑色脉络。我的手指看起来怪异地弯着,像是受伤了,但鉴于它们弯折的角度,我想之前一定是狠狠抠进了我自己的手掌里。

诺亚维克庄园腹地某处,响起了一阵被蒙住的叫喊声,我立即想到那是不是埃加·凯雷赛特,不过他已经好几个月没出过一声了。

埃加被带到这里来以后,我只见过他一次,那是在利扎克办公室旁边的走廊里偶然撞见的。他暴瘦,眼睛里一片死寂。士兵推搡着他,与我擦身而过,我盯着他的锁骨,那里本该是充盈着肌肉的地方,如今却深深地凹了下去。他要不是拥有钢铁般的意志,就是真的如他所言,不知道怎样驾驭自己的天赋赐礼。如果可以打赌的话,我押后一种。

“把他带过来,”利扎克咬牙切齿地对瓦什说,“不管怎么说,这是他来这儿的理由。”

足尖划过乌木地板,瓦什——唯一能触碰我的人,正半拖半拽地送我回卧室。

“谁要来?”我咕哝着,但是没听到回答。一股强烈的痛苦席卷而来,我不禁猛烈抽搐起来,仿佛这样就能帮我挣脱瓦什的钳制。

但没用,显而易见。

他松开了抓着我胳膊的手,任由我滑倒在地。我用双手和膝盖支撑住自己,一滴汗——也许是泪,这很难说——从鼻尖上滚落下来。

“是谁——”我恼怒地问,“谁在叫唤?”

“尤祖尔·扎伊维斯。你的天赋赐礼是有延时效果的,显然。”瓦什答道。

我以头触地,用前额抵着冰冷的地板。

尤祖尔·扎伊维斯喜欢收集夜珠壳,有一回他给我看过。在他的办公室有一块展板,那些五彩斑斓的昆虫翅壳被用别针固定在上面,按照收成年份分门别类。他抚摩着它们,仿佛那是他家里最珍贵的东西,随时能带来财富的暴发。他是个温和的人,可我让他疼得大喊大叫……

§

过了一会儿——我也不知道多久——门又开了,我看见了利扎克又黑又亮的鞋子。我挣扎着想坐起来,但胳膊和腿都抖个不停,只能勉强把头转过去看着他。在他身后的门廊里,有一个犹豫踟蹰的身影,疏离遥远,如同梦境。但我还是认了出来。

他挺高的——差不多和哥哥一样高了。他的站姿犹如一名战士,背挺得笔直,似乎很清楚自己的处境。但这样的身姿也掩盖不了他的瘦削——确切地说是憔悴,颧骨下面两小片阴影,脸上仍然带着旧伤的瘀青和创面,下颌上一道狭长的疤痕从耳朵延伸到下巴,右臂还缠着白色的绷带。那应该是一道新的杀戮刻痕,我猜,尚未愈合的刻痕。

他抬起灰色的眼睛看向我,与我目光相接。那双眼睛中的戒备——他的戒备——提醒了我他姓甚名谁。阿珂斯·凯雷赛特,凯雷赛特家族的第三子,现在已经几乎是成年人的模样了。

内置于我身体之中的疼痛突然一下子奔涌袭来,我双手抱头,号啕几欲窒息。透过泪水的缝隙,我几乎看不见哥哥,但我还是极力将视觉焦点聚集在他脸上——那张脸惨白如同尸体。

不论是在枭狄还是在荼威,都流传着关于我的各种传闻,那是利扎克暗中鼓动的——也许这些传闻早已遍布整个儿星系,因为所有的嘴巴都爱嚼舌根聊聊那些受眷顾的人。他们议论我的双手所能带来的剧痛,议论从手腕到肩膀布满的“生命刻痕”,议论我的神识——被不明物质感染的、癫狂的神识。人们惧怕我,同时也厌恶我,但此时此刻的我——崩溃着呜咽流泪的我——却并不是传闻中的那个女孩。

我的脸火辣辣地灼烧着,这来自另一种痛苦:羞耻。没有人应该看到这样的我。利扎克怎么能在这时候把他带来?他明明知道我在……在事后会是什么感觉。

我努力压住对利扎克的愤怒,免得它在声音中流露出来被他识破:“你为什么把他带到这儿来?”

“我们就别拖着了。”利扎克说着,示意阿珂斯向前,两人一起走近我。阿珂斯的右臂紧紧贴在身体一侧,仿佛力图在不违背哥哥命令的前提下,尽可能地远离他。

“希亚,这是阿珂斯·凯雷赛特,凯雷赛特家族的第三子,我们的……”利扎克轻蔑地说,“忠诚的奴仆。”

他意有所指,显然,说的是阿珂斯的命运——为我的家族而死,死于终身的服侍——两季以前,议会在滚动新闻中如此宣称。想到这样的过往,阿珂斯的嘴紧紧绷住了。

“阿珂斯的天赋赐礼颇为特别,想必你会很感兴趣。”利扎克说着冲他点了点头。

阿珂斯蜷伏在我旁边,摊开手掌,掌心向上,等着我握住它。

我直直地盯着,一开始根本不能理解他这是什么意思。他这是自找伤害吗?为什么?

“相信我,”利扎克说,“你会喜欢的。”

我向阿珂斯伸出手,皮肤之下黑暗蔓延四散,犹如晕染开的墨汁。我用自己的手触碰他的手,等待着意料中的惊声尖叫。

然而,所有潮涌阴翳都向后退却,直至消失不见,随之散去的,还有我的疼痛。

这感觉并不像我以前吞下的那些止痛剂——最糟糕的时候它们让我沉疴难起,最好的情形则是令我所有的感官变得迟钝。此刻的感觉,却仿佛时间倒转,回到了我获得天赋赐礼之前——不,即便那个时候,我也从未体验过这样的平静安宁。而这一切不过是因为我握着他的手。

“怎么回事?”我问他。

他的皮肤干燥粗糙,像是尚未被水流冲刷光滑的鹅卵石,但那其中有着某种暖意。我盯着我俩紧握在一起的手。

“我扰断了生命潮涌,”以他的年龄来说,阿珂斯的声音低沉得令人惊讶,喑哑和爆裂的感觉却一如我的想象。“不论它能带来何种赐礼。”

“我妹妹的天赋赐礼能量巨大,”利扎克说,“但是最近,它搞得她官能尽失、难以自控,导致这赐礼的作用不断削弱。在我看来,要实现你的命运,这是最好的途径了。”他弯下腰,凑近阿珂斯的耳朵说,“当然,你永远也别忘了,谁才是这里的主人。”

阿珂斯一动不动,但是脸上掠过一丝厌恶。

我重新跪坐起来,小心翼翼保持着姿势,握着阿珂斯的手。可是我无法去看他的眼睛,仿佛身体发生剧变时他走进了我的内心,看到了别人无从窥伺的东西。

我站起来的时候,他就在我旁边。虽然我已经挺高的了,他却比我还高出半个头。

“那,我们要怎么做?不管去哪儿都手牵手?”我说,“人们会怎么想啊?”

“他们会认为那是个仆人,”利扎克说,“因为他不是别的。”

阿珂斯走到我面前,抬起手。我瑟缩了一下,从他的手中抽回了自己的手,黑色的潮涌立刻四散蔓延开来。

“你不会忘恩负义吧?”他问,“为了让你好过一点儿,我将属于咱俩的天定奴仆给你一人专用,随时陪护你左右,我的这些付出,你难道不该心存感激?”

“非常感激。”我必须得小心谨慎,不能激怒他,否则他就会用更多记忆替代我原有的回忆,那是我最不想看到的。“谢谢你,利扎克。”

“当然了,”利扎克笑了,“为了让我的干城之将保持最佳状态,一切都不在话下。”

但是他根本就没拿我当什么“干城之将”,我很清楚。那些士兵就称我为“利扎克的鞭子”——他用来施行暴政的工具,而且,扎利克看我的眼神,也和看那些厉害的武器没什么两样。对他来说,我就是一柄利刃。

§

我僵硬地站着,一动不动,直到利扎克离开,只留下我和阿珂斯,才开始踱步,从桌子边走到床脚,再走到装衣服的柜子那里,然后又回到床边。只有我的家人——还有瓦什——来过这个房间。我不喜欢阿珂斯四下打量的样子,好像他正到处留下自己的手印似的。

他皱着眉对我说:“你这样生活有多久了?”

“哪样?”我本来并不想这么言辞犀利,但我满脑子想的都是,他看我的时候,我是怎样一副鬼样子:蜷缩在地板上,满面泪痕,汗流浃背,像某种野性难驯的动物。

他的声音因为同情而软化:“就像这样,把自己的疼痛当作秘密一样保守。”

同情,我懂,那是披着善意外衣的不敬。我得尽早说明白,否则这种不敬就会恣意滋长,难以处理。这道理是爸爸教我的。

“我在八季岁的时候便获得了天赋赐礼,这令我的父亲和兄长很高兴。我们的共识是,为了诺亚维克家族的利益,为了枭狄的利益,我应该独自背负这种痛苦,秘不外宣。”

阿珂斯小小地冷哼一声。好吧,毕竟他这是出于同情,反正也久不了。

“把手伸出来。”我平静地说。以前,妈妈生气的时候就会这样平静和缓地讲话,她说只有如此才会让人们聆听照办。我没有她那种四两拨千斤的本事,所有微妙心思全都写在脸上。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听话地伸出自己的手,并且掌心向上,好像要纾解我的疼痛。

我用右手拉住他的手,左手抓住他的肩膀,猛地一转身——就像跳舞一样,手位变了,重心也变了,而我已经站到了他背后,狠狠地拧着他的胳膊,迫使他弯下腰来。

“也许我饱受疼痛,但我并不软弱。”我轻声说道。他在我的钳制下一动不动,但我能感觉到他的脊背和胳膊都紧绷绷的,一触即发。“你确实方便好用,但并非必需品,懂吗?”

我没等他回答便放了手,向后退开几步。这时我的潮涌阴翳再次卷土重来,带着尖利的刺痛,让我的眼睛又泪汪汪的了。

“隔间里有床,”我说,“出去。”

直到听见他离开了,我才倚在床架上,紧闭双眼。我并不想这样,完完全全,一点儿也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