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呜咽着醒来。有人在敲门。

我的卧室看起来就像一间客房,没有任何带有个人特色的痕迹,所有衣物和心爱的物件,都收在抽屉里,或藏在柜门之后。这座通风良好的屋子,铺着抛光的乌木地板,摆着硕大的枝形烛台,存留其间的糟糕回忆就像吃过太多的宴会正餐。昨晚,这些回忆中的一个就钻进了我的梦里——阿珂斯·凯雷赛特的喉咙淌着血——那已是两季之前的事了。

我不想在这个地方落地生根地一辈子待下去。

我坐起来,用掌根擦了擦腮边的眼泪。称之为“哭”可能是不太准确的,那些眼泪更像是下意识地流出来的,罪魁祸首就是强烈奔涌的剧痛,这常常发生在我睡着的时候。我用手指拢了拢头发,摇摇晃晃地打开门,含混不清地跟瓦什打了个招呼。

“什么事?”我边问边踱着步子。有时候在屋里瞎转悠能有点儿帮助——疼痛会减轻一些,像是被晃掉了。

“我就知道我赶上了你心情好的时候,”瓦什说,“你在睡觉?你知道自己一直睡到下午了吗?”

“我才不指望你能明白。”我说道。毕竟,瓦什感觉不到疼痛,这意味着他是我所遇见的人里面唯一一个可以徒手触碰我的,而他也很乐于提醒我这一点。等你长大了,他有时避开利扎克对我说,你就会懂得我的触碰是多么有价值了,小希亚。我则总会告诉他,我宁可一个人去死。这是真话。

没有痛感同时也意味着,瓦什不会理解意识之下的灰色地带,正是它令疼痛更堪忍受。

“啊,”瓦什说,“是这样的,今晚你需要在宴会厅亮相,与利扎克的亲密支持者们共进晚餐。打扮得好看点儿。”

“这会儿我真的难以胜任那些应酬,”我咬着牙说,“替我致歉吧。”

“我刚才说的是‘你需要’,不过看来我得谨慎措辞才好,”瓦什说,“你哥哥的常用语其实是‘你必须’。”

我闭上眼睛,渐渐停住步子。每次利扎克希望我出席作陪,都是这样胁迫恫吓,尽管有时只是和他自己的朋友一块儿吃个饭。枭狄人有一句俗语:好战士即便朋酒之会也不解甲。我就是他的兵甲利刃。

“我是有备而来的。”瓦什拿出一个棕色的小瓶子,瓶口封着蜡,没有标签,但我很清楚那是什么——唯一有效的止痛剂,药效强劲,能支撑我礼貌作陪,或者说不至于失态——管它是什么呢。

“喝了这玩意儿我可怎么吃饭呢?我会吐到宾客身上的。”那会有效增进与他们的友好关系。

“那就别吃,”瓦什耸耸肩,“反正你不喝这个就撑不住,不是吗?”

我从他手里抓过瓶子,用脚后跟把门踢上。

§

我下午花了好一阵子蜷伏在浴室里,冲着温水,想缓解肌肉的紧绷,但是毫无成效。

所以,我撕开瓶子上的封蜡,把药水喝了下去。

为了以牙还牙,我穿着妈妈以前的裙子去了宴会厅。那是一件浅蓝色的长裙,直垂到我的脚面,紧身胸衣上绣着细小的几何图案,让我想起了层层叠叠的极羽草。我知道,哥哥看见我穿这件衣服会被刺痛的——我穿上妈妈的任何衣服都会使他神伤——但他不会说出口。不管怎么说,我确实是好好打扮了,那可是照他的吩咐。

我花了十分钟才把衣服裙子扣好系紧,止痛剂让我的指尖变得麻木不听使唤。一路向大厅走,我得一只手扶着墙,好稳住自己,因为整个世界都天旋地转的。鞋子提在另一只手里——步入宴会厅之前我才会把它们穿上,这样就不会在打磨光滑的乌木地板上摔个倒仰。

疼痛的阴翳从肩膀到手腕,遮蔽了我裸露的双臂,接着在我的指尖逡巡不去,最终淤积在指甲底下。疼痛随时随地都会出现,灼烧着我,它会在药物的作用下钝化,却不会彻底消失。我向宴会厅门口的警卫摇摇头,让他先别开门,然后穿上了鞋。

“好了,去吧。”我说道。警卫于是转动了门把手。

宴会厅富丽堂皇,长桌上的提灯光芒灼灼,后墙壁炉里火焰烈烈,这里还是很暖和的。利扎克伫立在光晕里,手里拿着一杯酒,雅玛·扎伊维斯站在他的右边。雅玛嫁给了我妈妈的一个亲密朋友——尤祖尔·扎伊维斯。尽管她还挺年轻——至少比尤祖尔年轻——头发却已近纯白,眼睛是突兀的蓝色,总是笑眯眯的。

他们周围环绕的所有人我都能叫得出名字:哥哥左边的当然是瓦什;瓦什的堂弟苏扎·库泽正为利扎克刚刚说过的什么话大笑不止;我们的亲戚瓦克莱茨是练兵打仗的大将,他的丈夫玛兰正一口吞下杯里的余酒;尤祖尔和他已成年的女儿莱蒂在一起,那姑娘梳着一头光泽可人的长辫子;最后是塞戈·拉迪克斯,我在他哥哥卡麦伏的葬礼上见过他——卡麦伏,就是死在阿珂斯刀下的那个。

“啊,她来了。”利扎克说着冲我招招手,“你们都记得吧,她是我妹妹希亚。”

“穿着她妈妈的裙子呢,”雅玛认出来了,“多漂亮啊。”

“是哥哥叫我好好打扮的,”我的嘴唇已经麻了,不过还是尽量吐字清晰,“而没有人比家母更深谙衣着之道了。”

利扎克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怨恨,他举起杯子:“向伊莱拉·诺亚维克致敬,愿生命潮涌将她带往一段奇幻旅程。”

大家纷纷举杯,一饮而尽。我则拒绝了侍从端来的酒——我的喉头紧得厉害,根本不可能咽下什么。利扎克刚才的祝酒词正是妈妈葬礼上祭司说过的那段话,他是故意的,想让我别忘了。

“过来,小希亚,让我看看你。”雅玛·扎伊维斯说,“现在可不是小孩了,你几岁了?”

“我已经参加过十次星际巡游了。”我用了传统的表达方式——这种说法标记的是我有多少次在劫掠战争中活下来,而不是我降临到这世界有多少季。接着我又进一步说明,“不过我的初次巡游比较早,再过几天我就十六季岁了。”

“噢,年轻人才会数着日子盼长大呢!”她笑了起来,“还是个小孩呢,不过个子倒是挺高。”

雅玛天生的一大本事就是优雅地挖苦人,称我为“小孩”已经是最温和的了,肯定的。我微微笑了笑,走进壁炉的火光里。

“莱蒂,你见过希亚了吗?”雅玛问她的女儿。莱蒂虽然年长我好几季岁,身量却比我矮一头,她脖颈上挂着一颗光彩照人的宝石,里面封着一只夜珠,已经死了,不过还发着光。

“没有,第一次见,”莱蒂说,“我该跟你握握手的,希亚,可是……”

她耸了耸肩。我身体里的阴翳仿佛要回应她似的,猛地穿透了我的胸膛和喉咙。我硬是把痛苦的呜咽吞了下去。

“我们期待你永远也不要有那种特权。”我冷冷地说道。莱蒂睁大了眼睛,其他人也一片静默。我意识到我只能做那些对利扎克有利的事:就算这些人忠心地追随他,他还是希望他们怕我,而我就得替他达到目的。不过现在才明白这个,有点儿晚。

“你妹妹真是伶牙俐齿,”雅玛对利扎克说,“这对那些反对者来说可不好。”

“对朋友们来说也不怎么样,”利扎克说,“我还没有教会她什么时候不能大放厥词呢。”

我怒目相向,正要再次“大放厥词”地顶嘴,他们却继续聊开了。

“我们最近征募的一批新兵怎么样?”瓦什问我们的亲戚瓦克莱茨。瓦克莱茨身材高挑,样貌英俊,但是年岁不小,即便不笑的时候,眼角也已经有了皱纹。一道深深的、半圆形的伤疤,横亘在他脸颊的正中央。

“还不错,”瓦克莱茨说,“现在他们已经通过第一轮训练了。”

“所以,你是因为这个才回来探访一番的吗?”雅玛问。军队训练的地点在沃阿城外,靠近极羽边境,瓦克莱茨得花上几小时才能来到我们这里。

“不,只是为了护送凯雷赛特,”瓦克莱茨说着冲利扎克点点头,“就是那个排行老三的孩子。”

“他的皮有没有练厚一点儿?”苏扎问。他个子矮墩墩的,却有一身粗皮,上面伤疤遍布,像是披着盔甲。“我们去逮他的时候,只是那么轻轻一碰——哎哟,他身上就泛瘀青了!”

其他人都笑了起来。我还记得阿珂斯·凯雷赛特第一次被拖进这庄园时是什么模样:哭鼻子的哥哥趴在他脚边,第一道杀戮刻痕遗留的血迹已干涸——在我看来,他一点儿也不软弱。

“也并不是那么皮薄肉嫩吧,”塞戈粗声粗气地说,“要不然你怎么解释我哥哥死得那么轻而易举?”

苏扎扭头去看他。

“我百分百肯定,”利扎克圆滑地说,“这并没有藐视卡麦伏的意思,塞戈。我父亲也是死于无名小辈,死得非常不值。”他啜了一口酒,“来吧,开饭之前,我为大家准备了一些娱乐节目。”

门开了,我整个人紧绷起来,觉得不管利扎克口中的“娱乐节目”究竟为何,那肯定比他说的要恶劣得多。不过,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只是一个女人,她穿着一件由颈及踝的紧身长袍,黑色的织物凸显着瘦骨嶙峋的肌肉和关节,眼圈和唇边涂着白色粉末,相当引人注目。

“我和姐妹们来自奥格拉,在此向枭狄致意。”这女人的声音粗粝刺耳,“我们将为各位献舞。”

话落手起,突兀的击掌声里,壁炉里的火焰熄灭了,夜珠发出的闪烁亮光也消失了,四周一片黑暗。奥格拉,那是被黑暗阴影环绕的星国,对星系里的绝大多数人来说都很神秘。他们不欢迎访客,甚至连精密的监视设备也无法穿透那里的大气。人们对他们的了解,大多来自像此刻这种盛宴之间的管窥蠡测。利扎克醉心于其他星国的进献,却禁止其他枭狄人觊觎,我还是头一次为他的安排感到高兴,要不是拜其伪善所赐,我可能永远也见识不到这些。

我颇为期待地踮起脚尖等着看。微光如线,包裹着那舞者紧握的双手,在她的手指间交缠纠结。当她再张开手掌时,壁炉里的橘色火舌在其中一掌上跳跃,夜珠的蓝色光球在另一掌上悬停。微弱的光线使她眼周唇边的白粉尤为显眼,她笑起来的时候,一口锋利尖牙便在黑暗中幽幽显露。

另外两位舞者跟在她身后鱼贯而入,静止不动地站了好一会儿,接着慢慢地动起来。左边最远处的舞者轻轻拍打自己的胸骨,但随着动作响起的,并非皮肤之间接触撞击的声音,而是饱满的擂鼓声。第三位舞者和着这不太和谐的拍子,缩腹鼓背,肩膀也向内收紧,整个身子弯曲起来,骨架间透出亮光,一节节脊椎依次可见,整条脊柱都闪烁耀目。

我目瞪口呆地吸了口冷气,其他人也是。

那个“控光”舞者将双手扭曲弯折,令壁炉火光包裹住夜珠光球,仿佛用光线编织了一幅挂毯。从那些光线织就的图案可以看得出,她手指和手腕的动作非常繁复,几乎像机械一样。随着那位“胸鼓”舞者变换了节奏,“控光”舞者和“亮骨”舞者一起歪歪倒倒、蹒跚摇摆起来。我紧张地看着她们,不确定自己是觉得惊叹还是觉得不安。她们每分每秒都像是要失去平衡摔在地上似的,但又在关键时刻拉住彼此,俯仰摇晃,抬升扭转,还伴随着五颜六色的闪光。

表演结束时,我已经喘不过气来了。利扎克带头鼓掌,我犹犹豫豫地也拍起手来,但是觉得鼓掌并不能表达我对刚才眼见这一幕的感受。“控光”舞者将火焰驱回壁炉,让光球重新点亮我们的夜珠灯。三个女人手拉手对着我们鞠了一躬,抿着嘴笑了起来。

我很想跟她们说几句——虽然我也不知道我会说些什么——但她们已经一个接一个地退场了。然而,就在“亮骨”舞者往门边走的时候,她突然用拇指和食指拈起了我的裙子。她的“姐妹们”也停了下来,三人一起注视着我,那目光瞬间摄人心魄——她们的瞳仁是漆黑的,而且比常人的更大。在她们面前,我简直想瑟缩起来。

“她自己就是个小奥格拉,”她说道,指尖的骨头隐隐发着光,刚好那时我的阴翳盘绕在胳膊上,就像一枚手镯,“完完全全地被黑暗覆盖着。”

“是赐礼。”“控光”舞者说。

“是赐礼。”“胸鼓”舞者也说。

我持反对意见。

§

宴会厅里的炉火只剩余烬,我面前的盘子里堆满了吃了一半的食物——烧烤鸟肉的碎块、盐渍果子,还有盖了一层辣椒的鬼知道什么蔬菜——但我的脑袋却一跳一跳地难受。我一点点地啃着面包皮,一边听着尤祖尔·扎伊维斯吹嘘自己的投资心得。

在长达近一百季的时间里,扎伊维斯家族一直控制着沃阿城北部森林之间的夜珠虫繁殖与收购生意。枭狄和星系中的其他星球不同,我们更愿意使用这种自体发光的昆虫来照明,而不是潮涌传输设备。这是我们虔诚信仰的历史遗存,不过现在也正在衰败——只有真正虔敬的修士才不会随意利用生命潮涌。

也许正是因为扎伊维斯的家族生意,尤祖尔、雅玛、莱蒂都非常虔诚,就算是医疗方面也拒绝使用缄语花——他们说任何改变人的“自然状态”的物质,哪怕是麻醉技术,都是对生命潮涌的抗拒。他们也从不乘坐潮涌动力的工具出行,因为这种利用在他们看来简直就是大不敬——当然了,星际巡游所用的飞艇除外,那可是重要的宗教仪礼。他们的杯子里只是水,而不是极羽草酿的酒。

“当然,这一季情况不妙,”尤祖尔说,“这个时间节点,我们星球运行所处的位置无法提供足够温暖的气候,也就无法提升夜珠的成长速度。所以,我们不得不引进了漫游加热系统……”

与此同时,在我右边,苏扎和瓦克莱茨正在就武器话题进行气氛紧张的交谈。

“我想表达的意思就是——不管我们的祖先是如何言之凿凿——潮涌之刃并不能胜任所有形式的对抗,比如说远程对抗或星际对抗……”

“但是所有笨蛋都能挥舞着潮涌之刃进攻,”苏扎反驳道,“你想让我们放下武器,一季一季地变得软弱松懈吗?就像那些议会成员国那样?”

“他们并非松懈不设防,”瓦克莱茨说,“玛兰为枭狄新闻翻译欧尔叶语资讯,他给我看了一些报道。”身处宴会厅的人都是枭狄贵族,大多能说不止一种语言,而出了这间屋子,外语就是被禁止的。“神谕者和议会之间的关系日渐紧张,有传言说各大星国正在选边站队,有的甚至已经开始为更大的冲突着手准备了。这些都不在我们眼皮底下,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在冲突爆发的时候拿出什么新式武器来?难道你愿意我们止步不前自甘落后?”

“传言,”苏扎嗤之以鼻,“你也太相信那些八卦了,瓦克莱茨,八卦消息无处不在啊。”

“利扎克想要与皮塔结盟是有原因的,那可不是因为他喜欢海景,”瓦克莱茨说,“那是因为皮塔人拥有我们用得上的东西。”

“枭狄人的勇武精神已经足以让我们称霸了,这就是我的观点。”

“那就去跟利扎克讲啊,我想他会听你的意见的。”

在我对面,莱蒂一直盯着我皮肤上纵横的黑色斑纹,它们每时每刻都在涌动,流向不同的位置——手肘的弯曲处、锁骨的隆起处、下颌的凹陷处。

“是什么感觉?”我们目光相接的时候,她问。

“不知道,其他赐礼是什么感觉?”我不高兴地说。

“嗯,像我嘛,就是能记住事情,任何事情,事无巨细,”莱蒂说,“所以,我的天赋赐礼和其他人的差不多……就像耳朵上的耳环,像某种能量。”

“能量,”或者痛苦,我默默想着,“听起来不错。”

我吞了几口杯子里的极羽草酒。莱蒂的脸渐渐变成了一个小孔,四周一切都围着她打转,我努力地注视着她,酒不小心漏出口,流到了下巴颏儿上。

“我想你是有点儿着……”我打了个磕绊,血管里狂奔突进的止痛剂让“着迷”这个词变得极其难念,“有点儿好奇,对我的天赋赐礼。”

“人们都很怕你,”莱蒂说,“我只是想知道我会不会也怕你。”

我正要回答,坐在长桌尽头的利扎克站了起来,修长的手指托着空盘子。这动作是要求所有人离开的信号,于是大家依次往外走,苏扎第一个,然后是塞戈,接着是瓦克莱茨和玛兰。

但是当尤祖尔走向门边的时候,利扎克抬起一只手拦住了他。

“我想跟你及你的家人谈谈。”利扎克说。

我费劲地站起来,撑着桌子保持平衡。而在我背后,瓦什推上门闩,把我们锁在了大厅里。锁住了我。

“噢,尤祖尔,”利扎克微微笑着,“恐怕今夜对你来说会很难受。你看,你太太跟我说了些有趣的事。”

尤祖尔看向雅玛。她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终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非难而惊恐的神情。我能肯定她怕的不是尤祖尔——他长得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圆鼓鼓的肚子彰显着富足的家境,走路的时候有点儿外八字,步态略显蹒跚。

“雅玛?”尤祖尔虚弱地看着妻子。

“我别无选择,”雅玛说,“我搜索网络地址的时候看见了你的联系记录,其中有一些坐标。我记得你提起过流亡移民——”

流亡移民。在我小的时候,这字眼就是个玩笑话,说有很多枭狄人因为对爸爸的统治不满而逃到其他星球上定居,至今都没有踪迹可循。随着我慢慢长大,这玩笑话渐渐成了谣传,进而成了严肃议题。而现在,每当提起这个,利扎克就会咬牙切齿,好像要撕咬下一块老肉似的。他把那些流亡者视作爸爸的,甚至我们祖母的敌人,视作威胁他统治地位的心腹大患。所有枭狄人都必须在他的掌控之下,不然他永远也不得安宁。如果尤祖尔联系了那些人,那就无异于叛国。

利扎克从桌边拉出一把椅子,示意道:“坐下。”

尤祖尔照做了。

“希亚,”利扎克对我说,“过来。”

一开始我站在桌子边没动,手里紧紧握着那个盛着酒的杯子。暗沉的阴翳充斥我的全身,仿佛爆裂的血管中喷涌出了乌黑的鲜血。我疼得紧紧咬住了牙齿。

“希亚。”利扎克平静地说。

他用不着威胁我。我会放下手里的杯子,走到他身边,做他要求的任何事。我会一直如此,和他一起生活多久,就这样多久,否则,利扎克就会把我对妈妈做的事公之于众。这些就像石头似的,堵在我的胃里。

于是我放下杯子,走到他身边。他要我把双手放在尤祖尔·扎伊维斯身上,直到他吐出利扎克想知道的所有信息。我照做了。

我感觉到了自己和尤祖尔之间的联结,还有那种诱惑:把所有的阴翳都倾倒给他,将他玷污漆黑,以终结我的痛苦。只要我想,我就能杀死他,单凭触碰就足够。我以前就那么做过,现在也想再来一次,好逃离这一切,逃离那迷药一般胁迫着我的神经的可怕蛮力。

雅玛和莱蒂紧紧抱在一起,抹着眼泪。莱蒂要冲向我的时候被她妈妈拉住了。当我把剧痛和如墨般的黑暗注入他父亲体内时,我们的视线再次相接,在她眼里,我所能看到的全部,就是恨意。

尤祖尔叫了起来。他叫嚷了好久,以至于我对那声音都有些麻木了。

“停下!”他最终叫道。利扎克点头同意,我便把手从他头上拿开了。我踉跄着后退,天旋地转,眼前发黑。瓦什双手按着我的肩膀,把我扶稳。

“我是想要找到流亡移民,”尤祖尔满脸是汗,“我想逃离枭狄,逃离这样的……暴政。我听说他们在佐德,但是没能联系上他们。佐德那里什么都没有,所以我放弃了。我真的放弃了。”

莱蒂啜泣着,雅玛却很平静,用胳膊环抱着女儿。

“我相信你,”利扎克轻声说,“你的诚实是显而易见的。现在,希亚会执行对你的惩处。”

我用意念将阴霾从身体里倾泻而出,就像拧抹布似的。我用意念让天赋赐礼离我而去,永不再来——这是种亵渎。但我的意念总有边界。在利扎克的注视下,潮涌带来的阴翳四散扩张,仿佛他对它们的控制力要强于我。也许真是这样。

我没劳烦他威胁恫吓。我触摸着尤祖尔·扎伊维斯的皮肤,直到他的叫声充满了我身体的每一处空洞,直到利扎克喊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