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吉中海再次敏锐地嗅到了小城中的恐惧,这种恐惧只不过变换了一种方式:人们不再谈论天火、自燃这些字眼,而是强迫自己忘掉它。住宅楼上到处是哗啦啦的打麻将的声音,马路上,紧紧拥抱的少男少女象雕塑般一动不动。算封先生们又回潮了,不知道他们是悟出了吉中海的“绝招”,还是受关铁口的薰陶而把生死置之度处了。不过奇怪的是,他们的生意已远不如前些天红火,对命运已逆来顺受的西柏人不再听取封先儿们的预言了。只有关铁口的生意还相当火爆,有四五个人围着他,痴痴地听他大讲玄机。可笑的是,他的行头已变了,在太极图、推背图之上,新添了四个大字,科学算命!

吉中海对他的厚颜啼笑皆非,不想与他照面,悄悄地绕过去。但关铁口却不放过他,远远地喊着:

“同志哥,我来给你算一卦,不问你要卦金!”吉中海只好走过去,“同志哥,我看你心情郁闷,诸事不顺逐。莫担心,自古道邪不压正,鬼魅作祟终将现形。我算你10天之内就会时来运转,否极泰来……”

吉中海不想听他胡说八道,感念他的好心,掏出10块钱递过去,声称“不收卦金”的关铁口欣然笑纳了。吉中海继续散步,一边无意识地念叨着:科学算命,科学杀人……

他忽然收住了脚步,纷纷乱乱的思维忽然有一个定格,一个停顿,一个静音。他想起,上次见到关铁口,听他说出“科学杀人”的见解后,他曾心旌摇摇,觉得什么事情被他忽略了,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之后他认真回想过,没有想起来,工作一忙就把这事忘掉了。现在,见到关铁口,那个念头又窜入他的脑中。

什么事情?他苦苦思索着。干了多年的公安,他知道这种直觉是最宝贵的。常常预示着案情认识的重大进展。其实它不是什么直觉。警察在破案侦察时,会把所有的与案情有关无关的细节都记在心里,由于信息太大,可能某些细节被暂时忽略。但潜意识已把这些细节记录在案,潜意识会向显意识传递这些想法,当然是隐晦的,断续的,就象黑暗中偶然闪现的信号灯光。

什么事情?他苦苦思索着,大脑仍下意识地指挥两腿向前迈步,他走过中心广场,走过电信局,走过百货商场。有两个熟人向他打招唿,他满面笑容地回了一句,其实根本没看清对方是谁。前边是县医院,急诊室里灯光明亮。他想起司先生曾在县医院坐诊过。他是在搞研究而非营利。所以看病吃药都免费,再加上他的名气,一时间门庭若市,几十里外的病人都来找“司先生”……

他脑中灵光一闪,终于想出那个重要的信息是什么:病历,司明先生免费看病的病历。

在对四个横死者家中搜查时,他曾几次发现县医院的病历,是专为司先生用的,上面盖着免费戳。司先生为了收集遗传病资料,曾给数千人看过病,所以这几人都有司先生看病的病历并不奇怪。他自己,弟弟弟媳,吉玲玲等也都有这么一本病历呢。

但是,真的没有一点异常吗?

不管怎么说,死亡大奖名单上的5个人(包括玲玲)正好都在司先生那儿看过病,这是不是一种巧合?"

他摇摇头,想赶走自己的胡思乱想,他觉得世界上最不该怀疑的,应该就是司明教授了。他是从奥林匹斯山下来的希克拉波底,他恂恂有长者之风,仁者之心。而且——说到底,他会有什么作案动机?

不要胡思乱想了,不要忘了,你曾因田间禾——天火的谐音去无端怀疑那位青年,闹了个大笑话。

但对司明的怀疑一旦种下,他就再也摆脱不掉。他想起,自燃事件全部是司明来到小城之后发生的,还有,公安局的人都认识到,人体自燃如果是科学手段所致,则它的发明者一定是位顶尖的科学家,而司明正好符合这一点。

单凭这些片断破碎的资料就去怀疑司教授,未免太草率了。但他不由想起田间禾最近的几个电话。田间禾说司伯伯最近心情很不好,他的很多思想是非常超前的,锋利得让人胆寒。田间禾无心之中说了这个名词:锋利。吉中海觉得用得很好,锋利的刀剑能杀人,过于锋利的思想也能杀人的。

田间禾还说,司先生正在给玲玲作检查,最彻底的检查,他正祈盼着检查的结果,吉中海不由苦笑:假如司明真有问题,那么,把玲玲送给他检查,不是把羊羔送入虎口么!

他又想起,从仝大星的自燃开始,一直到现在,虽然不少人都认识到“自燃”可能是人为的,但只有两个人明确地指出“科学杀人”或“从理论上说用科学手段使人体自燃是可行的”,这两人是:算命先生关铁口和医学科学家司明教授。

吉中海离开县医院,向县公安局返回。他觉得浑身燥热,意识最深处在一声接一声地报警,尽管对司明的怀疑还很零乱,很不成熟,但他的直觉已经告诉他,这回他不会再错了,他一定要加紧追查下去。

吉中海不是坐而论道之人。他知道单凭这些材料,根本不足以让县、市省公司局对司明作出什么动作,那可是在国家挂着号的大人物啊。吉中海决定独自行动。他算了算,第二天正好有北阳到北京的民航班机,于是他匆匆回到县局,留下一个请假条,便发动摩托奔北阳而去。

芳草公寓是北京的高级住宅区,住户大都是没有官位的高级知识分子和社会名流。门口,衣冠楚楚的警卫认真地登记来访客人,身着制服的保安在院内巡逻。吉中海今天是来做梁上君子的,但他并不把这套保卫程式放在心中,他知道,在“官本位”的中国,除了对高级领导人的保卫,其它的保卫常常流于形式。吉中海用真实姓名在门口作了登记,径直来到司明的住宅。正是中午1点,院内几乎无人。他在门口用手机打通了司明的电话,隔着厚重的橡木门,隐约听见门内微弱的铃声一遍一遍响着。室内无人,正如吉中海所料,他们还在司明的研究所内,大概正在为“玲玲”检查身体。这个念头一浮出,吉中海又是浑身燥热。可怜的玲玲!她对这一切毫不知情,说不定那位“仁爱慈祥”的司伯伯正在她体内种生死符呢!可案情仍是毫无头绪,根本无法对司明采取任何措施!

吉中海十分焦灼,在他对司明的怀疑中,另一个念头,一种模模煳煳的反怀疑顽强地向上浮。司明真是凶手?这又回到那个一直困扰他的症结:他是什么作案动机?还有,他用什么办法能使人体自燃?

没有答案。

司明的房门是电子锁,吉中海鼓捣了十分钟,门开了。他回头瞥瞥走廊和院子,没有一个人影,便闪身进屋,轻轻锁上房门。与田间禾一样,他首先被屋内那个醒目的太极图吸引住。在一个超前时代的科学家屋里醒目地悬挂着古老的太极图,总感到有那么一股巫气或妖气。

他的检查就是从太极图开始,他把太极图取下,仔细地检查了背面。这是一件纯粹的木制品,没有什么异常。接下来他从书房开始检查,书房里站满了书柜,至少有数千本书籍和光盘,根本无法逐一检查。他只能从中抽查了一些。这儿大都是有关遗传学的专业书藉,纵然吉中海自学过遗传学,但这些书籍对他仍太深奥了。他也检查了书桌抽屉内的笔记本和稿纸簿,仍没发现任何可疑之处。

吉中海已经开始后悔自己的孟浪了。这样仓卒的没有周密计划和重点的搜查,本来就不能指望获得什么成果,但他仍不懈地干下去。接下来检查卧室。与客厅和书房相比,卧室显得十分寒伧,一个简单的单人硬板床,踏板上放一双拖鞋,墙壁上光秃秃的,只有手书的两个字:返朴。笔力遒劲,不知道是否是他的笔迹。

他一边细心翻检着,一边侧身听着外边的动静,突然一阵急骤的电话铃声,在寂静的房间内显得十分聒耳。他来到客厅,盯着正在闪烁的电话机。是什么人打来的?是不是他的同党?他很想拿起听一听,但最终还是谨慎占了上风,他打消了这个主意。

电话停响了,他正要返回卧室,发现茶几上一本笔记。因为这个位置过于显眼,他刚才反倒没注意。虽然不指望从这本笔记中发现什么,但他仍习惯地拿起来。笔记本中有一处折页,他首先从这儿翻开,立刻睁大眼睛,这儿有着太确凿的犯罪证据!笔记上工工正正地记着:

电话 原定时间 实际时间

仝大星 9842345(工厂办公室电话)5月10号 5月15号

陈廉 9033246(宅电)9月1号 9月9号

李河松 9122300(宅电)9月20号 9月12号

刘元庆 9233842(隔墙拉面馆)9月14号 9月17号

吉玲玲 9488745(宅电)10月12号 ?

“实际时间”一栏记着正是四人的死亡时间,只有玲玲的时间栏是一个大大的问号,而且,用红铅笔重重划了一道。

吉中海眉头紧皱,紧张地思索着。现在完全可以确定司明与四人自燃案有关系,否则他怎么知道四个人的死亡的“原定时间”?但吉海想破脑瓜也想不出来,司明为什么将如此确凿的证据放在如此显著的位置!莫非他算定吉中海要来搜查,故意放上它以示嘲弄?还是他良心发现,打算向警方自首?

吉玲玲名下的红色横线就象是一道血淋淋的警示。玲玲危在旦夕,不能再犹豫了。他拨通北阳市公安局的电话,请他们速与北京市公安局联系。5分钟后,一个电话打到他的手机上,电话中那人说,他姓李,北京市公安局刑警队的,他马上带车到芳草住宅区门口,然后带上吉中海直接去司明研究所。那儿在四环路之外,比较偏僻。

这位李同志听起来很精干,吉中海觉得放心一些,他揣上笔记本,快步走到住宅区大门口,一分钟后,一辆未带警灯的丰田面包车急速驶来,穿便衣的小李拉开车门请他上车。从车辆和小李的便服来看,北京市公安局是相当谨慎的,他们并未完全信服吉中海的发现。小李说话很有分寸,他说,他奉北京公安局的命令,全力配合吉中海的工作,“不过,司先生是很有份量的科学家,对他采取正式行动必须谨慎。”

司明研究所是一幢漂亮的新建小楼,院门口挂着一块小小的谦逊的铜牌:遗传病研究所。这儿的警卫不是太严,大门敞开着,丰田面包开进去时,门卫隔着玻璃扬扬手,就让通过了。在一个女医生的指点下,两人来到二楼检查室。田间禾和玲玲坐在旁边,忘情地拥抱着,一点不在乎来来往往的工作人员,倒是一些工作人员常常送去好奇的一瞥。

吉中海走近侄女时,他们还没发现,仍默默地依偎在一块儿。吉中海敏锐地发现两人的表情不大对头。他们不象是热恋中旁若无人的亲热,倒象是生离死别之前的感伤。莫非玲玲已猜测到自己的命运?他们看见了吉中海,忙站起来,玲玲抿抿头发,淡淡地问:

“伯伯,你来了?”

“嗯,我到东北搞外调,顺便看看老战友。”

他知道自己说漏嘴了,作为老战友,身旁的小李未免太年轻。但玲玲没注意到这一点,她和田间禾只是礼节性地问小李打了招唿,然后目光灼灼地盯着检查室的门口。很快,门开了,司明走出来,他看见了两位不速之客,但并没有惊疑或者惊惧。他朝两人点点头,寒暄了两句。田间禾迫不及待地问:

“司先生,玲玲……我和玲玲的检查结果没毛病吧!”

司明踌躇未言。田间禾的脸色刷地变白了,嘴唇微微颤抖,用目光死死地看着司明的嘴巴。玲玲突然笑了,伸开双臂搂住田间禾的颈项,旁若无人地来了一个长吻!她柔声说:

“禾哥,有了这段爱情,我就是明天去死也值得了,司伯伯,”她微笑着转向司明:“不必瞒我了,你打算什么时候让我死?”

田间禾大惊失色,惊愕地看着玲玲。吉中海和小李互相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色,悄悄做好拔枪的准备,奇怪的是司明神色自若,既未否认也未气愤,玲玲平静地说下去:

“我无意中看到了你的笔记,两天前看到的。我看到了那份确凿的死亡名单,我特意把那一页折起,把笔记本放到客厅的茶几上,司伯伯,我想你一定会安慰我,或向我解释的,可是都没有。你还是行若无事地把我带到检查室来。司先生,请你告诉我,我到底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必须去死呢?”

八、交锋

吉中海恍然大悟,他一直奇怪自己搜查到的证据来得太轻易,原来是玲玲放在那儿的。玲玲自语般地说下去:

“我两天前就看到了,那份名单我很怕。睡梦中我常常觉得自己的脚心已开始燃烧,阴火正向上蔓延!我没有告诉禾哥,困为,”她惨然一笑,“我发现他知道得比我更早。这些天来他一直在强颜欢笑,他是在陪我走完最后的人生。司先生,已经死去的四个人都是你亲手干的吗?”

吉中海悄悄移近司明,怕司明会采取什么突然行动,比如说,咬破氰化物胶囊自杀。司明冷静地看了他,问:

“你好,吉先生,逮捕证带了吗?”

吉中海立即回答:“还没有,不过,如果需要,这位北京公安局的李同志会很快办妥的,在这之前我想一步不离地陪着你。司先生,我想你不会赶走从家乡远道赶来的故人吧。”

“当然不会,家乡来的故人。”他喃喃重复着,“家乡,家乡……吉先生,想了解所有的真相吗?我只有一个条件,把我带回家乡,公开审讯。”

这个要求令吉中海和小李感到困惑:一个十恶不赦的冷血杀手,这么快就缴械投降了?他肯定知道,公安局所掌握的情况恐怕不足以开出一张逮捕证,但不管司明是什么动机,吉中海机敏地顺着他的要求说下去:

“当然可以,你的作恶地点本来就在家乡嘛,不过,难道你不怕家乡父老对你食肉寝皮?”

司明淡淡地笑道:“食肉寝皮?我记得,大明忠臣袁崇焕就是被不明真相的北京百姓食肉寝皮的,因为据说他与满清勾结。科学家布鲁诺是在火刑柱上被烧死的,而当时的群众拍手称快,因为他居然宣扬哥白尼的日心说。我对家乡无愧于心,我不怕!带我回家乡吧,我会在那儿坦承自己的罪行。”

四天后,在西柏县法院对司明杀人案开始审讯。简陋的县法院审判厅挤得满满的,被害人家属坐在前排,他们都穿着丧服,表情愤恨。几名法警严密地监视着他们,因为,刚才在进门时作预防性的搜身,在陈廉遗孀葛小白和李河松父母的身上,都发现了剪子、匕首等凶器,他们确实想对司明食肉寝皮!

应司明的要求,还来了不少外地的记者,大多是与科学有关的报刊杂志,名单是司明提出的。如《科学大观园》、《大自然》、《科学21世纪》等,还有北大、科大等学校的学报记者。他们挤在后排,窃窃交谈着。

玲玲坐在第二排,左边是父母,右边是恋人,她的左手被父母握着,右手被田间禾紧握。玲玲脸色平静,当然,这种平静是假的,这些天她一直浸泡在对死亡的恐惧中,即使是轻轻的无意的触碰,都会令她悚然低头,看看是否天火已从足下烧起!因此,她对司明一一她曾视为长辈的凶手一一的仇恨是不言而喻的。

两名法警带司明进来 ,走上被告席,法庭内立刻起了一阵骚动,那气氛很象是一群猎犬发现了猎物,但主人还没下达进攻的命令。法警们觉察到了法庭的紧张,他们在前排游动着,轻声命令大家保持秩序。司明平静地向听众席上扫视,一眼就看见了玲玲四人。他没有把目光躲避,而是平静地凝视着,不管玲玲父母和田间禾的目光充满了多少仇恨。

审判开始了,公诉人在宣读诉状时,司明不耐烦地听着。诉状平平淡淡,明显证据不足。因为这次审讯实际是在罪犯的催促下开庭的。司明没有请律师,轮到被告方发言时,他嘲弄地说:

“控方的起诉书恐怕是我所听到的最糟糕的一份,不过不要紧,其中的漏洞我会主动补齐的。因为我早就盼着有一个公开场合说明我的观点了。”下面涌起一片骚动。“不错,西柏县因自燃死去的四个人,和即将因自燃死去的若干人,都与我有某种关系。”下面涌起更强烈的骚动,可以说,仇恨情绪已接近于沸腾,另外还夹杂着惊讶一一惊讶于被告的坦率和厚颜。审判员们聚精会神地听着。“他们都由我作过遗传病检查,都是遗传病患者,比如,仝大星4号染色体上有两个基因突变,他可能患上一种神经性功能紊乱症——沃尔弗拉姆综合症。比如李河松的9号染色体上有突变,他将来可能患上进行性肌肉退化症。顺便说一句,人类9号染色体上的这个突变是大约2000-2500年前形成的,因某种原因,致使一小段粗糙的基因信息被复制到染色体上,即遗传学家所称的反转位子,因而造就了这种极难医治的遗传病。刘元庆则是囊纤维变性,这是一种致命的遗传病,病人常产生稠粘液将肺部阻塞,造成无法治愈的慢性感染,病人平均寿命只有29岁,不过现在已经可以用遗传工程改造过的蛋白质脱氧核糖核酸酶,以喷雾法喷入唿吸道内来减轻症状。这里所涉及到的专业词汇和知识太多,我就不多说了。总之一句话,这些死亡者和候补死亡者都是遗传病患者,只是尚没有发病。如果他们结婚并生育后代,就会把这种疾病传给后代。”

控方律师耿先生愤怒地插言:“我不知道正常人能否听懂你的话,故且承认你说的都是实情,即死者都是某种遗传病患者——因此他们就该被杀死,对吗?这是疯子、狂人的逻辑!”

司明讥讽地说:“请你稍微安静一会儿,听我来一点科学人文思想的启蒙,好吗?在21世纪,人类已足够强大,强大到可以向上帝挑战了,前面所说的用基因法治疗遗传病就是明显的证据。顺便说一句,我正是基因疗法的专家,而且是为数不多的优秀者,不过我逐渐发现,上帝还是比人类更强大,他还在牢牢地掌握着人类的命运。”

耿律师不耐烦地说:“请审判员制止这些与本案无关的叙述,这些关于上帝的呓语他尽可到教堂里去宣讲。”

审判员说:“请被告回到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