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玲看到他满嘴的燎浆泡,她想这一定是思念所致。玲玲对此很感动,犹豫地说:

“其实我也想和你在一块儿……爸妈会不会同意?这样吧,”她想出一个主意,“我到北京,你也去北京,我让司伯伯给你也找一份儿工作,好吗?”

田间禾心疼地想:看她这孩子气的主意,她还是个孩子呀,他说好吧,我听你的。他把玲玲搂到自己怀里,强忍着泪水,玲玲轻轻挣扎着:“嘘,别让爸妈看见。爸妈会同意我们一块儿到北京吗?”

“放心吧,我去对爸妈说,”田间禾起身到里间,轻轻地敲敲门,走进去。玲玲父母心情沉重地并排坐在床上,田间禾坚决地说:“爸,妈,吉伯伯向我说了玲玲的情况,所有的情况。从今天起,我想一步不离地保护她,请你们答应我,行吗?”

玲玲爸默默点头,玲玲妈几乎放声大哭,赶紧捂住嘴巴,三个人一块出来见了玲玲,玲玲不知道其中的隐情,喜孜孜地带田间禾见了自己的老外婆。老外婆喜得咧着嘴(田间禾马上发现了她的两排整齐的白牙,这对95岁的老人说确实不寻常),转来转去地欣赏着田间禾,啧啧称赞:

“啧啧,多通条(俗语,指身材颀长)的小伙子,多惹人疼的小伙子。是个贵人胚子呀,玲玲真好福气。”她说着说着,把话说歪了:“就怕玲玲福薄,受不起呀。”

玲玲正在兴头上,没有怪罪老外婆的乌鸦嘴,田间禾忙把话题扯开。

玲玲家只有两室一厅,晚上在客厅里用沙发打了一个铺,玲玲爸一再说:委屈你了,委屈你了。田间禾不在意地说:没事没事,这个床铺很好。爸妈和玲玲都回屋里了,田间禾也脱衣就寝,等父母的卧室关上门,玲玲象条鱼一样窜出来,把田间禾的脑袋搂在胸间,她的心脏地卜卜地狂跳。田间禾闻着她温热的气息,摩娑着光滑的皮肤,心中又酸又苦,少顷,玲玲放开他,凑到他耳朵极低地说:

“喂,你住到我家,要答应我一件事,行不行?”

“嗯?”

“那就是,只许我亲你,不许你碰我,直到……我答应你的那一天,你答应吗?”

田间禾的微笑浮上嘴角,他握住玲玲的手,郑重地说:“我答应。”

玲玲快乐地笑着,在他额头吻上一记,象条鱼似地游回自己屋里。

早上,吉中海还没起床,听见有人在问:“请问吉中海先生住在哪儿?”他听出来田间禾的声音,便高声说:“小田,我在这儿,进来吧。”

田间禾推门进来,吉中海没有马上起床,他双手枕在头下,声音沉闷地说:“你拉把椅子,坐下吧。”

田间禾的情绪也很沉闷,沉闷中透着坚决,他说:“吉伯伯,我想找你商量一下,如何保护玲玲。你也知道,我的口袋里很有几个臭钱,如果能用这些钱为玲玲做点什么,我会很乐意的。请你说,是为她雇100个保镖,还是立即带她躲到南太平洋的某个小岛上?我都能做到。”

吉中海叹口气:“你不用来问我该怎么办,如果我知道,我自己早就做了,我现在最担心的,是那个幕后杀人犯已在玲玲体内种下了生死符,如果这样,你躲到哪里也躲不掉,可是,没人知道该怎么检查这种生死符,没一个医生知道。”

田间禾立即说:“找司先生呀!你对司先生说过这些事吗?”

“司先生知道西柏的人体自燃,但他不知道玲玲也在黑名单上。”

田间禾急切地说:“为什么不告诉司先生?我对他十分钦佩,他是属于智者、哲人、先知之类的人物,又是个顶尖的医学科学家。如果这几起人体自燃确实是人为的,是科学杀人,那么,应该只有顶尖科学家才能创造这种方法,或破译这种方法。”

他的话让吉中海霍然而悟,的确,这种顶尖的科学手段只有找顶尖的科学家才能破译!他不该去找局里的法医,应该直接去找司先生的。他说好吧,反正玲玲也要去北京,你和她一块去,私下里央司先生尽量破译她的生死符!我随后也会赶去的。

当天晚上,玲玲妈就为玲玲准备好了行装。玲玲多少有些纳闷:爸妈相对说是老脑筋,尤其是男女之事,他们怎么放心年轻的女儿跟着男朋友出远门呢?田间禾走上前,郑重其事地向二老鞠躬,说:

“二老放心,我会尽我的力量照看玲玲,我发誓一定把玲玲毫发无损地带回来。”

爸妈感动得眼圈红了,忍住泪默默地点头。玲玲误解了恋人的意思,她以为他所说的“毫发无损”是指她的处女宝而言。玲玲不平地想,干嘛要你保护,我有能力保护自己!再说,对她的最大的威胁,唯一的威胁,不就是田间禾吗?要他来保护,不是让狐狸保护母鸡吗?想到这里,她扑嗤一声笑了。她生怕别人追问她发笑的原因,立时满面通红,但奇怪的是,父母和田间禾都一声没吭。

她当然看到了父母的感伤,但她误以为是爸妈舍不得离开女儿,便低声揶揄妈妈:

“妈,我离出嫁还早哩,这会儿就哭,太性急了吧。”

妈妈低声否认:“我哪儿哭了,我没哭。”

去车站的路上,不巧被一支送葬队伍挡住去路。是李河松的丧事,因为等外地的父母,所以停到今天才办。丧事办得很隆重,黄纸白幡,素衣满街。有两盘吹响的(唢呐队)起劲地吹着,汽车缓缓开过,留下鞭炮声和一地纸钱。围观的人水泄不通,二人乘坐的出租车不敢鸣喇叭,司机摇下车窗喊着:让一让,让一让!

从围观人群中,可以触摸到一团郁结不散的沉闷、郁怒、恐惧、悲愤。有人喊,妈的,公安局不赶紧破案,要等到人死光呀。有人说,这个鬼城不能住了,得搬家!有人低声说:善恶有报,祸福前定,躲不了的,认命吧。

这些天,自从认识田间禾,又随司伯伯到了京城,吉玲玲的心房全被喜悦占满,早忘了死亡大奖。但眼前的场景一下子把她拉回到恐惧和感伤中,她低声对未婚夫说:“你知道这人是咋死的吗?你知道围观人的话都是啥意思?都是因为死亡大奖啊,西柏县已有四个人得了大奖,也都被天火烧死了,不知道下一个是谁呢。”田间禾面朝窗外,似乎对她的没有在意听,但玲玲不知道,他的泪水正如决堤洪水般奔流。

七、卦仙的推理

到了司明的寓所,玲玲按了门铃,对着位于门上方的摄像镜头说:“司伯伯,是我们。”

电脑合成音说:“请进。”大门自动打开了。玲玲拉田间禾走进宽敞的客厅。玲玲是来过这儿的,所以没显出什么表情,田间禾则惊异地扬起眉毛:对于一个绝对超越时代的科学家,司先生房内的布置未免太古色古香了。

客厅很空,几张仿古的桌椅,墙上挂着裱褙过的字画,最奇特的是迎面墙上供着一个硕大的黑白太极图,黑的半边中有一个篆体的“地”字,白的半边中则是一个篆体的“天”字。两柱印度香正燃着,青烟袅袅,室内充溢着迷人的异香。田间禾忽然心有所动。他与司先生接触过几次,看到的是一个谦谦君子。现在他多少触摸到司先生内心的自负和狂狷。因为,以“天”“地”配祭的人物除他之外只有一个:西游记中地仙之祖镇元子。他的两个徒儿(1200岁的清风和明月)还对孙悟空夸口说:其实连“天”“地”也不配镇元子的供祭。

客厅里没有一个人,玲玲放下背包,拉着田间禾在天地灵前合掌祷告,看来这是司家的日常功课。然后脆声喊:“司伯伯,你在哪儿?”

卧室里传来低沉的声音:“玲玲,小田,进来吧。”

司明斜倚在床背上,眉头微蹙,玲玲着急地问:“伯伯,你病了,吃药了吗?”

司明微微一笑:“不碍事,不耽误明天陪你们出去玩。小田,拉把椅子坐下吧。”两人在床前坐下,玲玲问:“保姆阿姨呢?你吃饭没有?”

“知道你们要来,我让她暂时回家了,玲玲,给我做一碗姜丝酸醋面片,我知道你做的最好吃。”

玲玲马上去了厨房,司明则探询地望望田间禾。田间禾知道司伯伯是故意支走玲玲,让他有一个说话的机会。因为昨天他已在电话中告诉司先生,他有一件极为重要的、事关玲玲生命的事情要求助于司先生。田间禾小心关上房门,尽量扼要地介绍了玲玲所处的危险:

“伯伯,所以我跟玲玲来北京,我要一步不离地保护她,即使……我也要陪她走完最后的岁月!”他怆然地说:“伯伯,我们都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如果这些人体自燃确定是人为的,是科学杀人——这一点已经基本上没有疑问了——那么这种办法一定是顶尖的科学家才能搞出来,也只有顶尖的科学家才能破译。司伯伯,帮帮玲玲吧。”

对这个噩耗,司明没有显得太吃惊,他沉思了很久,才叹息着说:“这些事我都有所了解,西柏县人认为这是天火,是天意。”

“那是迷信,我决不相信。”

司明又沉思良久,阴郁地说:“不要过于武断,其实很多东方迷信恰好暗合宇宙的机理,比如,玲玲老外婆常说‘500年一劫’,实际上‘劫’是一个很准确的字眼,人类文明是波浪式发展的,繁荣——灾变和衰亡——复苏——繁荣——新的灾变。永不停止,从波峰看,是一波又一波的繁荣;从波谷看,则是一波又一波的劫难。科学亦不能改变这个大势,甚至缩短了上述周期。看看近100年的历史吧,虽然科学带来了高度的繁荣,但灾祸也成正比地强化:世界大战、吸毒、核弹、艾滋病、电脑病毒、抗生素失效……一个又一个灾祸接踵而来。我甚至觉得,这种加速进行的振荡式发展也许预示着一个超级灾变。”

“你说,灾变是天意。”

“可以这么说吧,当然,不会有一个老天爷,上帝或释迦牟尼坐在灵霄宝殿、伊甸园或灵山中,用电脑或生死簿管理着人世。只有一个客观上帝,自在之天,而且,上帝的旨意常常是通过人手来实现的。”

田间禾听出了司伯伯的阴郁心情,他想这一定与玲玲的危险有关,但田间禾无心进行这些玄妙的讨论,他起身悄悄拉开门缝,听见玲玲在厨房里忙碌,嘴里还轻轻哼着“吐鲁番的葡萄熟了”。田间禾关上门,急迫地说:

“伯伯你说得很对,但是——究竟有没有让人体自燃的药物或其实科学手段?能不能防范?玲玲时时刻刻都在危险之中啊!”

司明沉重地说:“从理论上讲,这种手段是可能存在的,不过能否破译它——目前我还没把握,我想对玲玲作一次最彻底的检查。”

田间禾的眼圈红了:“谢谢司伯伯,我们只有指望你了。”

第二天,司明说要陪两人逛风景。玲玲当然很高兴,也很不安:“伯伯,你的工作那么忙……”司明说:“研究所的工作我已安排好了,难得有一对金童玉女陪着,我也想‘偷得浮生半日闲’。噢,对了,我这儿有全国最先进的医疗设备,抽空对你俩做一次最彻底的身体检查。”

田间禾说:“我用不着吧,身上每个零件都运转良好——不过只要玲玲去,我也去。”

玲玲不知道两人是在演双簧,毫无机心地说:“我去!禾哥你也一定要去,检查一次没坏处的!”

“好吧。”

司明用整整三天时间,陪两人逛遍了北京的景点,他担任着讲解员,娓娓讲解着积淀在各个景点的历史之魂,香山的旷逸,故宫的庄严,圆明园的悲愤,自然博物馆的邈远……这一切使玲玲如痴如醉。

田间禾则以勉强堆出的笑容来掩饰内心的焦灼和郁闷,他恨不能今天就对玲玲作身体检查,查出她究竟种下“生死符”没有,不过他相信司伯伯的安排。

但这种“相信”慢慢打折扣了,因为他逐渐从司伯伯的话语中,读出一种阴郁的近乎凄苦的心情。也许他对玲玲的事没一点把握?因此,他在下意识中把“作出决断”的日期尽量向后推延?时不时地,他的阴郁和无奈从一些话语中透出来。慢慢地,玲玲也听出了异常,但她不明白深层的原因,只是疑惑地看看司伯伯,再看看恋人。田间禾只好佯装煳涂。

在自然博物馆的恐龙骨架下,司明突然说了一段话:

“知道吗,古人说‘医生只能医病,不能医命’,如果换一个角度理解,实际不无道理,作为一个医学科学家,当我接触到医学的深层机理时,常常觉得无所适从。因为从本质上讲,医学的目的恰恰与自然之道相违背啊。”

玲玲扑闪着长长的睫毛,疑惑地问:“司伯伯,你的意思……”

“生物的进化是建基于‘遗传错误’上的,正因为有了遗传错误,产生大量的变异基因,其中有害基因被环境淘汰,留下能适应环境变化的有益基因,才使生物包括人类逐渐进化。但现代医学殚精竭虑在干的却是淡化自然淘汰的作用,让本该死去的病人活下去,并繁衍后代。”他苦恼地说:“有时我真不知道我们这些科学家是在行善还是在作恶。”

即使玲玲再无心机,也听出了司伯伯的话语中的灰暗,晚上,躲过司伯伯的目光,她悄悄对田间禾说:

“司伯伯怎么了?我看他心情十分晦暗,你们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田间禾暗暗吃惊,只好说:“怎么可能呢?司伯伯不会,我更不会。不要胡思乱想嘛。”

第三天晚上,司明告诉两位客人,从明天起他要回所里上班,不能再陪他们玩了。“噢,不是说好了要给你们检查身体吗?明天就去,然后你们自己安排游玩的日程。”

田间禾立即答应,祈盼着明天检查之后司伯伯会给他一个喜讯。

晚饭后,吉中海按惯例去街上闲逛,他是单身,没什么家务,又不大喜欢打牌下棋摸麻将之类娱乐,所以,除了看书,他就是到街上闲逛,接触三教九流的人物。依他的经验,这种爱好对他的工作大有裨益,因为,干公安的,要求你心中时刻装着一个“活”社会,如果你只能通过汇报、材料、报纸、电视这些媒介来了解社会,你的嗅觉就要大打折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