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你们耐心听下去,我已说到关键点了。人们都知道,所有生物,当然包括人类,在一代又一代极其精细的复制中,难免会出现一些遗传错误。这种遗传错误是否会逐渐累积,越来越多?不,不会这样,因为有一种最为可靠的大自然机制在起着作用,那就是无情的死亡之筛。凡导致病人在育龄前死亡的遗传病,会立即在人类中被剔除;至于那些导致病人在育龄后死亡的遗传病虽能一代一代传播,但他们在人口中的数量,也会因死亡之筛受到限制。”

旁听席上的吉中海立即想到,几个自燃死亡者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是未婚或未育的年轻人,这一点他早就注意到了,但当时他没能发现这个现象的深层原因。司明继续说:

"死亡是残酷的,尤其是未到天年的夭亡。谁也不愿自己或亲人死去,于是,人类尽全力破译遗传病的秘密。现在基本上已全都破译了,我们可以用种种方法保全遗传病人的生命。使他们正常地生活、生育、衰老、直到天年。比如,可以用喷雾法治疗囊纤维变性病人,用胰岛素治疗糖尿病患者,用骨髓移植法治疗白血病……医学战胜了上帝。但人类忘了,这种胜利打破了死亡之筛的淘汰作用,使遗传病人也能繁衍后代,使遗传病累积、浓缩,最终会造成更大的灾难!我想上帝是最仁慈的,他实施那些残酷的自然法则都是不得已而为之。现在,上帝一定在云端焦急地看着人类的蛮干,因为人类正在一条完全错误的路上向前迈进。

耿律师说:“你说的并非没有一定道理,但是——该怎么办?杀死所有的病人?”

“我们该怎么办?只有人为地恢复上帝的秩序,我们不想做上帝,但既然科学已迫使上帝退位,救世主弥塞亚又迟迟不来,我们只好越祖代疤了——虽然很可能我们是不合格的上帝。”

“你不觉得这样的理论过于残忍了吗?它比纳粹思想还要疯狂!”

“残酷?大自然的生存竞争本身就是残忍的,其实,我们早就在作着最残忍同时又是最正确的事——计划生育。无辜的胎儿被医生从子宫里刮掉,变成一团血肉碎块,失去了生存的权利,这是不是杀人?是不是残忍?是的,谁也不必否认这一点。但同时这又是最正确的行为。因为,没有计划生育,人口爆炸将会使人类社会很快崩溃。人类已经认识到了计划生育的必要性,但可惜的是,他们认识不到死亡之筛的必要性。仅有少数先知先觉者醒悟了,他们决定以自己的行动来挽救人类。”他把目光转向玲玲父母:“我早就想找一个相对闭塞的小城,来强制性恢复大自然本来的秩序,通过对遗传病的淘汰,逐渐使小城居民变成强势群体。人们哪,不能再自欺,不能再短视了,所谓500年一劫,人类的下一劫什么时候来到?很可能在100年内,甚至50年内,人类的自身防病系统就会全面崩溃。那时,已就成强势群体的小城百姓就获救了。这正是我想为家乡做的事情。”

耿律师愤怒地说:“我请法庭制止这种蛊惑人心的宣教。它不是科学,甚至不是宗教,它是邪教!”

司明心平气和地说:“它不是邪教,至于说它是宗教——也可以吧,可以认为它是反科学教,以科学为力量去反科学。我和几位朋友都是身体力行者。当然,对个人而言,死亡总归是不幸的,所以我们用个人钱财建立了基金会,对每个将死的遗传病人发10万元巨奖,让他们在死前尽情享受一番。”

他所描绘的阴森图景使人不寒而栗,法庭陷入不祥的沉默。现在司明的目光转向玲玲,平静,毫无愧疚,饱含着无奈和苦涩。审判员对他的雄辩似乎失去了判断力,很长的沉默后,审判员才问道:

“那么,你承认是你杀害了四名死者?”

司明立即嘲弄地说:“啊,不,我们只是思想犯,不是刑事犯。刚才已经说过,我们认为人类已处于大劫难的前夜,必须立即用人为的方法去恢复上帝秩序,但我们还没有采取任何实际措施。请问,你们抓到我行凶的证据了吗?比如说,你们是否在我的皮包内、住室内或试验室内搜查到人体自燃药物?没有,不可能有的,所以,很遗憾,恐怕法庭无法判我有罪,更无法判我偿命。我这颗脑袋很有用的,不能毫无代价地葬送。”

后排的记者们飞快地记录着,他们知道这场审判的份量,也相信这种戏剧性场面肯定会吸引读者。只有吉中海心里一沉——他总算知道了司明的战术。在这之前,他对司明何以会如此轻易认罪颇为不解,因为,靠法庭掌握的证据,根本奈何不了司明。现在他知道,司明正是想借审判时机把自己的思想广为宣传,同时他又牢牢把住底线,不承认行凶杀人。对此,法庭确实无可奈何,到目前为止,关于使人体自燃的方法——那一定是极高超的科学手段——还没有任何蛛丝马迹。

审判员们无奈地低声商量着,宣布休庭。司明平静大度地离开法庭,倒象是一位凯旋的英雄。审判庭内,仇恨满腔的死者家属们象是被恶梦魇住了,只能无可奈何地看着他离去。

尽管严格保密,玲玲的死讯——确切地说,是她即将到来的死讯——还是被传了出去。晚上,小冰和小玉来到吉家,一言不发,抱着玲玲失声痛哭,哭得撕心扯肺。玲玲爸妈也泪流满面,田间禾想劝止她俩,说了一句:

“你们不要这样——”

便哽住了。他扭转脸,抹去泪水。

只有玲玲没哭,也许她的泪水已经流干了,在女伴的拥抱下中,她淡漠地盯着远方,不耐烦地说:“哭什么!至少我还没死呢。”

两个姑娘在田间禾的劝解下抽抽答答地走了,玲玲的母亲已接近崩溃,她不上班不做饭,总是傻呆呆地坐着,有时焦急地说:“不能等了,得想办法救玲玲——可是,有什么办法?”

没有办法。随之而来的是撕心裂肺的嚎哭,玲玲反倒劝妈妈,想开点,也许司明抓起来后已经没事了呢。但大家都知道这是自我麻醉,从四个人的死亡看,使人自燃的“生死符”早就种入人体内,然后定时发作,现在,谁知道玲玲体内是否已种下生死符?谁知道小城内哪个人会是下一个牺牲者?10月12号!司明的笔记本上说玲玲原定于10月12号死亡,现在已超时半个多月了。

晚上,田间禾躺在沙发上,心中火烧火燎地发疼,他爱玲玲,愿以全部力量换救玲玲的生命,他有足够的金钱——但他就是一筹莫展!还有什么比这更使人绝望吗?有轻微的脚步声过来,是玲玲,她无声地拉田间禾起床,进了自己房间,紧紧抱住他躺到被窝里,用少女的胸脯紧紧贴着他。两人在黑暗中无声地流泪,情热中玲玲低声说:

“禾哥,我想和你……可是我怕……”

她想在死亡来临之前享受男人的爱,她想为爱人生儿育女。可是她怕自己体内的遗传病传给下一代,她怕婴儿降生前灾祸就会来临,使胎儿和她一样遭难,她不忍心这样。究竟她患的什么遗传病?司明对此缄口不言,但它一定是一种致命的疾病。田间禾无法劝慰,他用舌尖吮干了玲玲的泪水,然后两人拥抱着,在恐惧中入睡。

夜里,玲玲妈悄悄过来查看,看见两人相拥而睡,但她没有声张,悄悄离开。

司明教授被关押在县看守所的单人牢房,牢房很小,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旧椅子,墙角放着脸盆和便盆,但司明想,这恐怕是这里最高级的牢房了。他对此倒能随遇而安,每天除了吃饭及接受检查院的询问,其余时间都在床上瞑目打坐。即使在北京的寓所里,他实际也是这种苦行僧式的生活,没有美食,没有娱乐,没有女人,没有亲近的朋友。他把人生的每一刻都贡献给科学女神了,所以,当他(还有一批志同道合的科学家同仁)忽然大彻大悟并叛离科学时,连他自己也觉得意外。

他这一生太忙碌了,所以,能有十几天的闲暇容他回味一下自己的一生,对他是求之不得的事情,至于这桩案子有什么后果,他根本没放在心上。

门开了,狱警领进来三个人,前头的是玲玲妈,玲玲妈今天薄施脂粉,隐约还能看见当年校花的风采。后边是玲玲和田间禾。玲玲神色惨然,但这并不影响她的娇艳,倒象是一株被泪水冲洗过的海棠。她挽着英俊儒雅的田间禾,默默地看着司明。司明从床上下来,微笑着说:

“怎么请你们坐呢,坐到床上吧。”

三个人默默地挤坐在床上,司明也在椅子上入坐,一时间似乎都无话可说。玲玲妈先开口,她苦楚地说:“司明,我今天是来求你的,也许年轻时我曾无意伤害过你?如果是真的,请你处罚我好了,我没有一点怨言——但不要把报复施到我孩子身上,看在过去相处的面子上,我求你答应我,好吗?”

司明苦笑道:“你这样说我很难过,看来你一直没了解我,玉彤,我一直很珍惜我们曾有过的交往,更喜欢玲玲,我几乎是把她当女儿对待的,可是——天意不可违呀!”

田间禾愤怒地说:“什么天意?玲玲究竟犯了什么错,触犯了天条,非要被残酷地被处死?司先生,如果你一定要一个牺牲者,就让我充数吧。你把我烧死,放过玲玲吧。”

司明沉重地叹息着,没有答复。玲玲看着他,心中充满仇恨——但这仇恨似乎又没有落脚之处,很显然,司明杀人并不是因为邪恶的本性,而是基于他的信念,他要代上帝整顿这个世界。他对玲玲肯定很喜爱,但不能徇情取消对玲玲的判决。玲玲刻毒地说:"妈,禾哥,不要求他了。司伯伯这样坚持原则,高风亮节,我几乎都快爱上他了。妈,咱们走吧,趁着死神还没到,我想尽量享受剩下的时间呢。司伯伯再见,你千万不要心存怜悯改变主意,什么时候该下手——就请来吧。

她拉上妈妈和田间禾,摔门而去。一直在外监听的吉中海把三人送走,叹息着,匆匆赶到县公安局家属院。

县公安局的鲁局长正在吃晚饭,见吉中海进来,局长妻子陈桂花忙问:小吉来了,吃饭没?吉中海说没吃,本来就打算到这儿蹭饭的,桂花拿来一双筷子,说,你先吃,我再去炒个菜。

老鲁从洒柜里摸出半瓶剑南春,说这是前天老战友来喝剩下的,咱俩今晚把它解决了,吉中海说:行啊,一醉解千愁,老鲁把酒斟上,笑道:“喝,干嘛垂头丧气呀。”

吉中海把酒干了,冲动地说:“局长,我知道你承受了很大压力,死人一个接一个,一直抓不到凶手,总算逮住个嫌疑犯,法庭审判又进行不下去了,僵持了。现在,这么有名的大人物,放也不是,关也不是。局长,这事儿都怪我,怪我把侦查工作做成了夹生饭。”

老鲁哼了一声:“胡说,你又没权签署逮捕证,怪你什么事,只能说咱们上司明的当了。他故意暴露自己,几乎是催逼着咱们把他抓起来。你知道他是为什么吗?”

“知道。”

“那你说说看。”

桂花炒好一盘韭菜鸡蛋,又端来一碗米饭,然后坐在桌旁听着,吉中海边吃边说:“司明是一个狂人,他自认自己的所作所为是为了拯救人类,所以想借法庭审判把自己的观点向大众宣扬。你想嘛,还有什么比一件扑朔迷离的疑案更能激发大众的注意力呢。这是最好的免费宣传。但司明也很狡猾,他牢牢守住两条底线:第一,不暴露他的同伙;第二,不暴露使人自燃的方法。第二条是最关键的,找不到这个手段,法庭就对他无可奈何,只好无罪释放。白教授说……”

局长注意地问:“哪个白教授?”

“司明读博士时的导师,这次到北京我和他有过接触,关于使人体自燃的办法,我专门请教过他。白教授说,首先从理论上说,人体自燃是可能的,使人体自燃的手段一一如果确实有这种手段的话一一必然和纳米技术、基因技术有关,是两大技术的结合。但他说,至少据他所知,科技界目前没有人能掌握这个手段,它是略略超前于时代的、妙手偶得的发明。司明正是对这种超前性有充分的自信,才敢有意暴露自己来吸引大众的视线。他是在夸耀自己的智力,象猫玩老鼠一样玩弄法律一一反正你没有证据抓我嘛。”

鲁局长叹口气:“我也是这么分析的,我对他太低估了。不过,你也不必过于自责,毕竟你捉到了真凶,至少可以让西柏百姓吃一颗定心丸。”

桂花插话:“老鲁,你可是官僚了,你说的吃定心丸是刚逮捕司明时的情形。现在风向已经变啦。这么长时间审不出司明的行凶手段,县城里谣言满天飞,说凡是到司明那里看过病做过检查的人,体内都种下了生死符;有人说不是所有人,是经司明检查出有遗传病的人才种下生死符,还有鼻子有眼地说一共是二十三人,都将在一年之内自燃。还有更邪乎的,说司明是邪教教主,他被捕后,邪教准备大举复仇,要在西柏县点上100个天灯!”

局长和吉中海唯有苦笑,吉中海说:“局长,这种局面不能再继续下去了。我有一个走旁门左道的方法。”

“什么方法?说说看。”

“刚才我说过,我见过司明的导师白教授,那是位很正直、很有责任感的老知识份子。他对司明十分痛心,十分痛恨。他说司明讲的道理都不错,人类是应该慎重考虑科学干扰自然选择这个问题。但他说,真理越过一步便是谬误,越过两步便是疯狂!司明已完全变成了一个疯子,一个清醒的疯子,危险的疯子。白教授说,他愿意做任何事情来使凶魔伏法,早日结束西柏人的劫难。”

“用什么办法?”

吉中海苦笑道:“以下的内容我就要保密了,反正昨晚我和白教授初步商量了一种不走正路的方法。我想试一试,如果出什么漏子,完全由我个人负责,不能连累你。我今天只是来向你请事假的,私人事务的事假。”

老鲁沉吟片刻,让老伴取出了3000元现金:“给,拿上,处理你的私人事务去吧,我知道你手头不宽余。至于你和白教授商量出什么具体办法,不要瞒我。毕竟我的肩膀比你宽一些不是?”

吉中海摇摇头:“不,具体办法你就不要管了,我和白教授商量后才能确定。我今晚就去北京。”他朝厨房喊道:“嫂子,我走了,走前我想再去看看玲玲。”

玲玲不在家,她和田间禾一块儿出去散步了。吉中池感激地说多亏了小田,现在每天一步不离地跟着,劝慰她,玲玲才能坚持下来。这个该千刀万剐的司明,他到底是不是已经在玲玲身体内种下了生死符?妈的,司明对这一点一直坚不吐实。看来,他一定是已经种下了,可怜的玲玲啊。

他们夫妻二人神志都有些恍惚,语无论次。比较起来,吉中池尚能自持,玲玲妈则几乎已精神崩溃。听吉中海说他要进北京,玲玲妈恍恍惚惚地说:

“去北京?你不是去过一次了吗?……对了,你去吧,顺便把玲玲带上,她要到北京去当演员哩。”

吉中海看看兄弟,兄弟眼眶红了,赶紧扭过脸。屋里空气很沉闷,中海想安慰安慰他们,又难以措辞。在这桩实实在在的灾难(自燃)之前,任何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他声音沉闷地和两人告别,临走又到外婆的小屋去了一趟。

外婆的变化更大,在20天内几乎老了10年,不过不是因为玲玲,家里一直把玲玲的事瞒着她。两个月后,即外婆咽气之后,家人才知道她是患了脑瘤,但因为那桩灾难已把全家人压垮了,所以他们忽略了老人的病情。当然,即使不忽略也于事无补,在外婆这个年纪,已经不可能为她动手术了。

外婆的白发几乎脱光,瘦得只剩下一张皮。她的眼神浑浊迷乱,常常痴痴呆呆地自语着。吉中海进屋时,她正坐在门口的小凳上,半仰着头,死死地盯着外边的大槐树。她说:“吉相公,你来啦?……是三更时分哪,咔喳喳一个炸雷把树噼开了!……孩他爹,多亏我劝你吃斋念佛哇……”

吉中海忽然心中一动,想起外婆过去言谈中半吐半藏的,说老外公年轻时干过亏心事,因此家里才遭雷击。吉中海想,此刻若顺着她的话意去探问,也许能问出这桩历史疑案。但看着老人枯稿惨白的神色,他不忍出口。

就让那件事永远埋在她心里好了。吉中海和外婆告别,转身出室。外婆没有应声,她的心智大概还在几十年前游荡着。吉中海已经把脚跨出屋门,忽然听见外婆声音凄历地低声喊:

“报应啊,天打雷噼,……38块光洋,一条人命……”吉中海不由战栗了一下,他终于知道几十年来埋在外婆心中的秘密了,原来外公年轻时害过人命。他没有停步,也没有回头,经过枯了半边的槐树走出大门。

九、一半死亡

20天以后,法庭再次开庭,被告席上的司明还是那样从容大度,儒雅飘逸,不沾人间尘土,从他身上看不出牢狱生活的影响。旁听席上的听众,尤其是死者家属们还是仇恨地瞪着他,但他们的痛苦经过时间的磨耗,已经不那么锐利了,所以笼罩法庭的气氛,是一种多少带点麻木的平静。

控方耿律师今天的精神面貌显然与前几日不同,语调铿锵,发言咄咄逼人。他说:“被告从不放过机会,展示他的动机是无私的,纯洁的,光明正大的。他认为自己应当做上帝,代替上帝对人类进行自然淘汰。听众席上有一位吉玲玲,一个鲜花般可爱、天使般善良的姑娘,司明先生十分喜爱她,但这并不妨碍司明把她列到死亡大奖的名单上。因为司明是在代上帝行事,所以他要象阴司判官那样铁面无情。我说的对吗,司明先生?”

司明平静地说:“对。”

“那么我想问一句,你对自己做过遗传学检查吗?”

“做过。”

“什么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