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礼貌

从前,大草原上有一头雄狮,它每回捕猎,在咬死猎物之后,都会对着猎物的尸体说上一声:“对不起!”然后再开始吃它们。这头雄狮吃掉过很多动物,后来,它老了,越来越虚弱,终于有一天,它死了。它的魂魄来到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也是一片大草原,草原上弥漫着浓重的雾。狮子站在那里,无所适从。这时,那些被它咬死的动物的鬼魂穿过雾霭,慢慢聚拢过来,将狮子围在中间。透过雾气,动物们的鬼魂注视着狮子,沉默片刻,它们几乎同时对狮子说了一声:“没关系。”

在海边

英树右肩头抗着一只长方的竹条箱,跟在渡部山玄身后,在山道上赶路。山玄虽是五十开外的老者,脚步却很轻盈。初夏时节,山中绿意盎然,晴空下,植被晶莹剔透,散发出清新的气息。

英树是山玄不久前收入门下的弟子,师徒俩彼此还不熟悉,英树只听祖父神原康正讲过,渡部山玄就剑术而论,是天下无敌的人物。神原康正是德川家康麾下名将,假如不是这样,英树恐怕也无缘拜山玄为师。但对英树而言,拜谁为师是无所谓的,他对剑术啊、兵法啊,毫无兴趣,只是生在武家,不得不应付一下。

渡部山玄的剑术究竟如何高超,英树还没见识过,此次远行的目的何在,山玄也未向他讲明,英树只当是修业旅行,不去多想。一路上,山玄对英树很照顾,并没摆出为师者的威严,

只吩咐他背好那只大竹箱,此时,系于箱上的麻绳勒得他肩膀有些疼了。

“休息会儿吧。”山玄驻足,在路边一块石头上坐下。英树将肩头重担放下,舒一口气,活动着肩膀。

“今年十五?”山玄冷不丁问。

“十六。”英树挺直了上身。

“啊,十六吗?那和我这双手同岁啊。”

“手?”英树不解。

“我的头虽然五十五岁了,但手还是十六岁。”山玄说着,伸出手臂给英树看。那双手的确洋溢着朝气,就像年轻人的手一样。不过,英树注意到,山玄的右手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从虎口向手背延展,泛着微光,格外醒目。

“这是自己砍的,”山玄解释道,“为了让出剑的角度有一点变化……没办法的办法,太愚蠢啦。”少顷,他又嘱咐英树:“这可是秘密,不要对人讲。”说完便起身往前走。“真是怪人。”英树暗想,匆忙背起箱子跟了上去。

从山上下来,穿过低矮的松林,便走上一片沙滩,继续向前,视野越发开阔,原来是到海边了。“要渡海吗?”英树问。

山玄没吱声。

当大海完全展现在他们眼前的时候,山玄忽然打开了话匣子:“你知道吗,我有个师兄,叫雨宫久作,他是不世出的奇才,剑术神妙莫测,十九岁就天下闻名了。”

英树漠然地摇摇头。山玄也不介意,接着说:“他生性残暴,狂放不羁,师兄弟们都怕他,连师父也惧他三分。可是,或许因为我和他都是孤儿吧,我总想接近他,和他成为朋友。有一段时间,他对我也不错,似乎真把我当兄弟了。有一回,我们在一起饮酒,我想同他探讨剑术,他却突然放声狂笑,指着我的鼻子说我是蠢材,无法领会高超的剑术。我当时就想拔刀劈过去,可终于忍住了。假如当时拔刀,就死定了。从那以后,我就下定决心,要悄无声息地一点点前进,直到达致最高境界……可惜没过几年,我这位师兄就销声匿迹了。”

“他还在世?”英树问。“还活着,就在前面。”山玄伸手指了指前方海滩上一个孤零零的木屋。“三十年没见啦,真有些紧张呢。”山玄笑笑,忽而瞪着英树说:“即使我被杀死,你也能冷静旁观吧,请把我的尸体丢到海里去。”英树一惊,一时间手足无措。“没关系,来吧。”山玄说着,迈步朝木屋走去。

屋门虚掩,山玄喊了声:“有人吗?”不等答话,便推门而入。英树略一踌躇,便也低头钻了进去。这木屋狭小,没窗户,木料的缝隙却起了窗户的作用,阳光一道道透射进来,在黑暗中纵横交汇。光影斑驳之间,一位老者席地而坐,呆望着来客。此人须发洁白,看上去比山玄还要苍老几十岁。

“雨宫久作,多年不见啦!”山玄招呼着。“哪位?”老人一副茫然的神情。

“我是阿玄啊。你不记得我了?”山玄凑近久作。

“阿玄……阿玄,是你啊?”老人睁大了眼睛。

“是我,师兄。”山玄就地坐下,从容随意。

“怎么找到我的?”

“只要还在这世上,无论走到哪儿都难免留下踪迹,想找总能找到。”

英树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卸下肩上的竹箱,在旁边静静地站着。

“找我做什么?”久作的嗓音十分沙哑。

“有些东西想给你看。”山玄说着,拽过竹箱,解开绳索,

打开来,从里面取出一把太刀,轻轻放在久作面前,停顿片刻,

说了声:“这是日下三藏的。”接着又取出一把,说:“这是梦野行人的。”而后是第三把、第四把、第五把……每取出一把就说到一个人名,总共十把。转眼间,久作跟前已堆起一座刀山。“这倒像商贩在兜售货物。”英树思忖,但他确实感到这些太刀都带着一股劲道,就像是有脉搏有心跳的活物。

久作面无表情地看着山玄把刀摆完,顺手拿起一把,拔刀出鞘。他并不看刀身,而是把鞘口放在眼下,朝里面看。英树感到好奇,也向那鞘口张望。那里只有一小块虚空,微微晃动着,不是膨胀便是收缩,仿佛一刻也不会止息。

“这些年你做了什么?”山玄向前探了探身,像是要把久作看得更清楚些。久作沉吟半晌,说了句:“遇到过一个对手。”“噢,怎样的对手?”

久作不再说话,像是在回想,这样过去很长时间,想着想着,他两眼发直,仿佛坠入了梦魇,连呼吸都困难了。山玄忙上前拍拍久作的后背,久作一阵猛咳,浑身哆嗦,很久才恢复平静。

“谁赢了?”山玄继续追问。久作呆滞地看看他,没有回答。在英树想来,山玄的问题是多余的,既然久作还活着,当初的胜负自然毫无悬念。

这以后,双方都静默地坐着,像在等待什么。终于,久作缓缓站起来,绕过两位访客,走出木屋。“去海滩转转吗?”山玄也起身跟了出去。

转眼之间,屋中只剩下英树一人了,他并不着急,有条不紊地将十把太刀放回竹箱,重新背在身上,环顾一番,这才来在屋外。这时,久作和山玄正一前一后在沙滩上走着,他们之间拉开了一段距离。沙滩空旷荒凉,海风很大,他们就在风中无声地走着。海面上不见船只,蔚蓝一片,偶尔有海鸟滑翔而过。

“还不开始?”英树注视着走在最前面的久作,他想象着久作停住脚步,转过头来的样子,或许会与方才在木屋中截然不同吧。久作不曾带刀,不过这里有的是刀,随便挑一把就行。然而久作并没回头,他背着手,蹒跚地走着,白发被风吹起,凌乱飘舞。山玄默默走在后面,他两袖兜风,衣服鼓胀起来,样子有些滑稽。这样不知要走多久。“这就是孤儿的脾性吗?”英树不禁想。

山玄渐渐放慢了脚步,被英树赶上。“不追了吗?”英树瞧瞧久作远去的背影。山玄似乎心不在焉,他转身走向海岸边高耸的石崖。“到上面去。”山玄嘱咐一声,便在倾斜的崖壁上攀援起来,速度极快。英树只得紧一紧肩头的麻绳,手脚并用向上爬。“这是做什么?打算从山崖的一侧俯冲下去,借助冲力一刀击毙对手?多奇怪的战术……”英树胡乱揣测着。

等英树登上崖顶才发现,这石崖是伸入大海的,下面不再有沙滩,也已看不见久作。山玄正站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不知在观望什么,这岩石是长条状的,它的尖端犹如山崖的指尖,探出去悬在海的上空。崖壁之下,海浪一次次拍击礁石,发出轰鸣,破碎之后,白沫四溅。

“把箱子给我。”山玄说。

“哦?”英树应了一声,将竹箱交到手上,递送过去,肩头顿感一阵清凉。山玄接过竹箱,不假思索便抛了下去。竹箱落入波涛汹涌的海中,没激起一点水花便湮没无踪了,仿佛在半空中就已消解殆尽,在英树的眼里,竹箱刚一脱离山玄的手指,便倏忽不见了。

英树注视着山玄,山玄稍稍向下倾斜身子,不知是在追寻竹箱的去向,还是准备纵身而下。英树屏住呼吸。过了一会儿,山玄转过脸来,他的神采不见了,歪着嘴,那样子倒像个刚受过欺负的小孩。这令英树感到好笑。

山玄朝石崖下折返。英树却懒散地举目眺望高空,此时将近正午,阳光炽烈,只见碧空通透,乱云随风飘逝,不留痕迹,海天之间一派澄明。有一瞬间,英树甚至感到海与天发生了颠倒,海上的波涛趋于静止,凝固为一个个尖峰,悬垂在头顶。人仿佛就要飞升天际了。等他回过神来,却见山玄正斜倚在陡峭的石壁上朝他招手呢。

鱼腹

阴雨绵绵,我跟着导游走入一片草海。这是一条蜿蜒小道,视线被四周的荒草遮挡住了。

“前面就是我说的那个村落。”

“有什么特别吗?”

“这里的女人只有被附体的时候才能怀上孩子。”

“被附体?”

“对,每年到了雨季,女人就会被附体几次,男人就守在她旁边,听她说些什么,要是满意的话,就要在当天行房。”

“一般会说什么?”

“说什么的都有,但他们喜欢挑那些讲故事的。”

“为什么?”

“聪明吧?生下的孩子就是那个附在女人身上的人呵,不过孩子生下来以后,无论如何不能让他听到自己出生前讲的故事。”“听了会怎样?”“不知道……”说话间,我们已经走到一间茅草房前,房门紧闭着,从窗口看,里面没有一丝光亮。导游把耳朵贴在门上,小声说:“来,你听,正说呢。”“这不好吧?”我踌躇不前。“没关系,这是咱们的观光项目嘛。”她使劲朝我招招手。我凑上去,也把耳朵贴在门上,脸颊感到了冰凉的潮气。里面的确有一个声音在讲故事,不是女人的声音,也不是男人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