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个渔夫很会捕鱼,有一次他捕住一条白色的鱼,那鱼真大,他从没见过这样的鱼。他把鱼开膛,发现里面有个赤身裸体的孩子,他想这孩子一定是被大鱼吞进肚儿里去的。这是个白白胖胖的男孩,很老实,不哭也不闹。渔夫很高兴,他孤身一人,无妻无子,正好把这男孩收为养子。只可惜男孩是个哑巴,不会说话,他有一双浑浊的眼睛,没事儿的时候就仰头看着天,不知在想些什么。男孩慢慢长大了,长成一个又白又胖但相当结实的青年。渔夫老了,病倒了,一天晚上,他看见他的养子赤身裸体出现在他面前,手里拿着一把刀,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凶光。渔夫不明白,他对他喊,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啊!这时这位养子第一次开口说话了,声音很奇怪,他说,你搞错了,我是那条鱼的儿子。

故事好像讲完了,屋内归于静默,而后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接着是沉重的喘息声、女人的呻吟声……

“他们开始了?”我扭过头小声问导游,却发现她已经退入那片草海。齐人高的草在风中摇曳,将她的面孔隐蔽在草影中。我朝她走去。

“你听见了吗?”“没有,我没听。”她露出一种我难以理解的笑意。

白发

夜深了,躺在床上看书,本来已经准备睡了,却被一个同事硬拉到旅馆外面,说是要一起去取一件东西。莫名其妙,这么晚了,乡下的小道上连路灯也没有,真可谓“伸手不见五指”,何况刚下过一场雪,还没有融化。天空也是一片阴沉沉的,不见星月之光,大概又在酝酿一场新雪了。

这次公司旅游,恰巧选了这位同事的家乡,不过他在此地已经没有亲人,更别提住处了。现在由他带路,离开原先的小道,走向一片开阔地带,不是田野,而是荒芜的旷野,雪地上曝露出一丛丛枯草和乱石。

他埋头走着,后来这个一向沉默寡言的人,就像早有预谋一样,讲述起从前的经历来……

你知道吗,我是个孤儿,过得是穷得不能再穷,苦得不能再苦的日子。可是我还特别懒,什么农活也不愿意干,就算被逼着干也干不好。真不明白那时候怎么那么没志气。我的伯父虽然嘴很刻薄,但一直供我读书。我上学晚,上初二的时候,已经十五六了。我们有个老师,对我非常好,她当时也就三十多岁,戴一副眼镜,不是本地人,好像上过大学,什么课都能教。她看我生活困难,就给我介绍了个工作。

现在回忆起来,我还是觉得这工作很古怪,说不清楚。老师让我给本村的一对老夫妇当信差,定期送信给邻村的另一对老夫妇。他们都非常老了,我看得七八十岁的样子。说来可笑,他们四个长相都很相似,只是老太太比老头的头发长一些而已。他们都那么干瘦干瘦的,眼睛又小又浑浊,满头白发,穿着打补丁的深蓝色中山装。他们的信也奇怪,其实还不如说那些信都是我写的,不过我不用动笔,每次都是我口述,他们记录下来,那份笔记就是我传递的信件。第一次,是我的老师陪我去的。老师让我对本村的那对老夫妇说了姓名、住址,还有其他琐碎的情况,由老头记下来,然后让我送到邻村的老夫妇那里。后来,我口述的内容就被规定为我在两村之间往返时的见闻。老人们从不说话,就像哑巴一样,要有什么事需要说明,都由老师转达给我。

那时候我每隔几天就要穿越这片荒野去送信,对,就是咱们现在走的这片地。这条路没什么人走,也就很难有什么见闻。我只能说说天气,景色,花儿啊草儿啊,小狗小猫什么的。连我自己都觉得没意思。可他们很认真地把我讲述的记下来,总是用毛笔写在一张宣纸上。他们用墨非常节省,统共没几句话,但到末了,墨常常不够使,笔迹变得枯干,像扫帚苗扫出来的,叫人看了难受。

为了让他们能写出点花样,也为了自己找点新鲜感,我舍近求远,开始开拓一些又绕又不好走的路线。其实就是兜圈子,越兜越远。有时故意走一段山路,有时大着胆子往老林子里扎。有一回,我还在老林子里迷了路,我本来认得瞎子坟,走到那里就知道该怎么出来,可是那回,我好几次走到瞎子坟,不知怎么回事,走着走着又走到林子深处去了。我正心慌,就发现地上有一串脚印,我灵机一动,跟着那脚印走,果然走出了老林子。可我忽然又觉得那串脚印特别熟悉,就把脚放上去试了试,竟然严丝合缝,好像就是我自己的脚印。

还有一回,我走得更远,走到了一片山间的空场,听见有枪响,嘡!嘡!可响了。我悄没声息地靠过去一看,原来是在枪毙犯人。我早听说这里有个执行枪决的地方。只见其他犯人都扑倒在地上了,只有一个犯人还跪在那儿,五花大绑,但上半身挺得笔直。执行的人举起手枪,在离他一步来远的地方朝他后脑勺开枪,但他掐准时机,一低头,竟把子弹躲开了。这得多快的反应!他一连躲过几次,每次躲过之后,就发疯一样放声大笑,向打枪的人挑衅。最后,打枪的那个气疯了,走过去按住他脑袋,枪口死死顶住他后脑勺开了一枪,一下子就炸开了。

这些事我都绘声绘色地讲给老人们听,但他们无动于衷,就像记那些琐事一样,用毛笔写在宣纸上,故事一长,到最后笔太干涩,连字都看不清了。

就这么过了一年,我已经习惯这份工作了。有一天,我到邻村的时候,天都快黑了。我去见那对老夫妇,一推门,就看见屋里灯火通明,我们本村的那对老夫妇竟然也在这里。他们四个相对而坐的情景,我还是头一次见到。他们大声聊着天儿,兴高采烈,可我一点儿也听不懂在说什么,那是一种我从没听过的方言,那次之后,我再也没听到过有人讲类似的方言。他们就像没看见我一样,只顾自己聊,我站在一边等着,直到困得不行了才独自离开。

也就是在那天之后,这四个老人都失踪了。我来回跑了几趟,两家都没有人。我只好去找老师,她告诉我,他们已经走了,是坐火车走的,去一座离这儿非常远的南方大城市了,不再回来了。后来她又帮我介绍了其他做小工的活儿。

本来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可是有一天,邻村一个小孩神秘兮兮地告诉我,以前我替他们送信的那对老夫妇其实是上吊死的,就在那片老林子里,还有另外两个老人,四个一起上吊的,好几个人都说看见了他们的尸首。“后来呢?”我问这孩子,“还有什么后来?后来就是有人把他们给埋了。”现在想起来,当时那孩子说话的口气实在吓人的老成……我听了他的话,就往老林子跑,看,就是那边那片林子,在我快跑到的时候,猛地绊了个大跟头,摔得眼都发花了,回头一看,只见从地里面露出一缕长长的白发。唉,我自己的头发,也就是在那时候变白的。

不知何时,冷风把乌云吹散了,一轮圆月露出来。他转过脸,他的头发在月光之下真是比地上的残雪还要苍白。

回信

你让我想想经历过什么奇怪的事,提供给你做小说素材,我想趁此机会跟你说说我的想法。我认为小说创作不应总是去找怪事来写。你似乎一直都很迷信想象力,但如果你的阅读面足够广,你会发现你想到的很多东西,远在古代就有人想过了。况且,以想象力取胜,是“拳打少壮”,靠它能源源不绝一直写到暮年吗?而写法平实的作家,进入老境还会有佳作问世,那不是硬想出来的。

你做过一个比喻,如果这个世界是一只大碗,那小说作者就是一些坐在大碗沿口的人,一面可以俯视碗中世界,一面可以眺望碗外的虚空。这碗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端着,始终在摇晃,有些人可能滑入碗内,有些人则跌入碗外的虚空,但无论他们落在哪里,都要尽可能回到碗沿上坐稳。而我大概是那种一直住在碗内的人。我一直想写一篇小说,讲述一个老人在仲秋时节,在北海公园里坐了一天,傍晚时分,他在夕阳下走出公园,在一家小饭馆点了一条红烧鱼、一瓶啤酒、一碗米饭。我觉得这比你那些光怪陆离的故事要好,要安静。

话说回来,你问我经历过的怪事,我反而教训了你一通,还是过意不去,我就跟你说一个吧。那是大约十年前的事了,不知为什么后来没有这一事件的后续报道。

那时我还住在W 市,这座城市靠近海边。我邻居家有个小男孩,当时大概九岁,是个普普通通的孩子。有一天,他下午五点放学后没回家,天黑后,邻居们都被发动去找他,十点左右,他的父母报了案。

第二天上午,我听到一则新闻,说有人在海滩上发现一具怪物的尸体,确切说是一具巨人的尸体,有大约9 米长。这个数字也许有些夸张。

当天晚上我在电视上看到了那个巨人,拍得很清晰,无论怎么看,他就是我邻居家的孩子,只是放大了,等比例放大。但是,孩子的父母始终不承认那是他们的儿子,而他们的儿子也再未被另外找到。

四元素

十七岁时他辞别父母出外闯荡,骑一匹白马寻找国王的军队,却在途中遇上了强盗。他纵马奔逃,强盗们紧追不放,到夜里,他连人带马坠入一处深壑。马死了,他也摔断一条腿。

深壑中没有水,没有植物,褐色土地上散布着大大小小的白色石块,两面是光滑、陡立的峭壁,前后延展,不见尽头。他走了很久,终于力尽,躺倒在地。这时有声音对他说,向下挖。于是他起来,从方才躺倒的地方向下挖掘,不久,挖到一把鹤嘴锄和一柄铁铲,有了它们,他挖得更快。

他挖到一座树冠,拂去枝丫上的泥土,叶片完整无缺。再向下,是树的躯干。从这里向前,是另一棵树,之后一棵接一棵,树与树的间隙镶嵌有各种动物。用了许多年,他挖出一整座森林,这时他见到一条河,第一次在地下喝到水,但他的口腔、喉咙随即溃烂,从此再未痊愈。

他避开河水,继续往前,不久挖到一扇门。拉开门,是充实的土,掏出土,便出现房间、家具。他拉开一只抽屉,扒开里面的土,拽出几件丝绸衣裙。等挖到卧室,他发现一个女人,她嵌在土中,样子很美,他把她挖下来,她便开始用一柄木梳梳去发丝中的土,她不回答他的提问,也不说话。他又挖出一张床,在床下挖到一只猫。他挖开窗户,挖出一座花园,那里有一条狗和一丛丛玫瑰,花瓣轻柔,接着是一间马厩,厩中有一匹白马。他向女人求婚,她不反对,尽管他是个瘸子,嘴巴已经溃烂。那以后他就在土中生活。

她的生活中发生了某个事件,自那之后就常感到窒息,有时只是轻微的呼吸不畅,有时则很严重,像是被人捂住口鼻,有几次差点要了她的命。更多时候是在睡梦中,既无法呼吸也无法醒来,最后是无缘由地恸哭救了她,但哭过之后,窒息感又会回来,加之鼻子不通气,就更不好受了。

她去医院做检查,没查出什么毛病,医生说是心理问题,于是她又去找心理医生咨询。那以后,她遵照医嘱服用药物,也定期接受心理辅导,却毫无成效。

一次她偶然看到一则报道,一名德国潜水者西塔斯,在水下闭气达到20 分21 秒,破了世界纪录。这则报道给她以某种启示。此后她又了解到,西塔斯是吸入纯氧后在水下闭气,如果不用纯氧,那么坚持的时间会短得多。不用纯氧的世界纪录保持者是一个法国人,他能闭气11 分35 秒。她对不用纯氧闭气更感兴趣。

她找到了一位有经验的潜水教练,开始接受训练,每周12 个小时在水箱中进行闭气。她的目标不是世界纪录,而是尽最大可能不受呼吸束缚。

经过一段漫长的练习,她不再为窒息所困扰,窒息并未被治愈,但当它到来时,她不再惊慌,而是镇静地将周围世界看成水,让自己沉潜在水中。

我曾经是一名消防员,这工作紧张、危险,我见识过不少骇人的景象。要是你见过火灾现场那些逃生者的眼神,你将终生无法释怀,那简直是一种地狱相。

三年前,我参加了S 大楼的火灾扑救,S 大楼是一座居民楼,有三十层高,它的形状会让人联想到手风琴。那天刮着西北风,火势迅速蔓延到全楼,凶猛异常,由于楼层太高,楼道错综复杂,施救难度极大。当我们赶到楼下的时候,看到困在高层的一些人已经开始往下跳了,他们当然不是出于草率才这么干,跳下来必死无疑,他们是被身后的大火烤得受不了,你能看出他们的恐惧和迟疑,但最终他们都会跳下来,噼里啪啦摔在地上,你会觉得他们在上面的时候就已经死了,落下的只是一堆尸体。

我们冲进了S 大楼。我记得在黑暗和浓烟中,一个受困的老人一把抓住了我的面罩,想要抢下来,他瘦得一把骨头,手指却异常有力,像鹰爪一样有力,他就是一只鹰。还好我的面罩系得很紧,他没能得逞,我知道他已经失去心智。人的心智比我们想象的脆弱,求生欲强到一定程度,心智就会瓦解。求生欲这东西简直像火一样危险。我制服他,把他抗到肩上,送到安全的地方。后来听说有个获救的老人一直在给局里写表扬信,不知道是不是他。

我救了很多人,我的战友都说我那天是超常发挥了。我的脸受了伤,现在还有一道疤。火被扑灭后,我们在楼道的一个转弯处发现了一堵尸体堆成的墙,那是踩踏造成的,这墙有两米来高,有那么多人被活活踩压致死。

这场灾难过去不到一年,S 大楼被从里到外修缮一新。因为我的英勇表现,他们奖励给我一套住房,是的,我如今就住在S 大楼里。这套三居室原先的主人,一家四口,在火灾中遇难了。我的一位好战友告诉我,他们当时都躲在盥洗室,被发现时差不多已经熟透了。

去年我退役了,不再在第一线冲锋陷阵,我到了消防教育中心,定期去各处宣传防火逃生知识,我成了一个说书人,光说不练很轻松,我在想,我没准儿都可以找个女朋友了。我和邻居们相处得挺好,他们不知道我的经历、身份。我在这楼里生活得很平静,有时候,在房间里、楼道里,我看到墙上有些黑影在晃动,我会想到那天的大火,这些影子就仿佛墙壁对火的记忆。

他将一把折叠椅放在铁道边,只留出一段安全距离,之后坐下,将行李箱放在腿上。铁道另一侧是一片开阔、静寂的田野。看厌风景后,他从行李箱中取出一本小书,埋头阅读。不一会儿,他感觉到地面轻微震颤,便将书收好,回头望了一眼,尔后闭上眼睛。

风来了,这是一股强劲的风,他调整呼吸,让自身尽可能放松,融入风中……直到风平息下来,才慢慢睁开眼,这时他的椅子在一处坡道上,有点倾斜,脚下是一片碎石,铁道另一侧是一座孤独耸立的石头山,两个戴安全帽的人正在山顶忙活着什么。他站起身,舒展着四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