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6 年,博尔豪赫开始创制“迷宫语”,它以最简单的迷宫形式为字母,再由这些字母构造出单词—相对复杂的迷宫,而后根据一定的语法(即连接、扩展迷宫的一般法则),将单词组成语句,将语句结合成文本。如此一来,一个人既可以用迷宫符号写作,也可将他人的著作翻译为相应的迷宫图。完成一本这样的翻译手册,就等于一举创造了无穷无尽的迷宫。

博尔豪赫的另一个有意思的尝试,是发明了一种音乐迷宫,这种迷宫的建造,不需要砖石、木料,它纯粹由音符构成。进入这一迷宫的人,其头脑将被一段乐曲占据,而迷宫的出口,是一个特定的声响。这很像是一种催眠术,但音乐迷宫的谱写方法却与迷宫的构造原理暗合,所以它确有理由被视为一种明净、流动的抽象迷宫。

博尔豪赫一生没有建造过一座有形的迷宫,也没有挑战过任何一位迷宫制造大师,他是个敏感、胆怯的人。1941 年秋季的一个黄昏,他在住所附近的街心花园散步,这时天降大雨,他想赶紧回家却迷了路。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在如此平凡的道路上迷失方向,他没有向路人求助,而是站在雨中思索。第二天,他发起了高烧,而且一病不起。临终前,他对几位守在床边的债主说:“我度过了多么滑稽的一生……”他的遗稿(包括图纸)被债主们瓜分,而他们中的一个正巧是罗热· 博奈的朋友。据一些人回忆,当博奈偶然读到博尔豪赫的部分遗稿时,他起初显出惊讶的神情,随后便莫名其妙地哭了起来。

双眼

有一世界,分为空旷与密实。有人说,很久以前,密实的部分是一个点,尔后凝聚在那里的事物—山、水、动植物和人慢慢向空旷扩散开来,但扩散的速度很慢,它们仍然纠缠成一团。

就在这一团乱麻中诞生了一个人,他的双眼是两只鸟,他的眼窝自然是鸟的巢穴。两只鸟飞向辽远的空旷,这人便骑上马追随自己的双眼。当鸟累了,会飞回眼窝中休憩,这时他便停下,等待山、水、动植物和其他人向他慢慢靠近。不过,等不到它们将他包围,鸟便会再次离巢。

一次,鸟又向空旷深处飞去,他骑马追赶,不知追了多远,鸟仍未回来。忽然,他撞进一片漆黑。他想他的眼睛一定死在了空旷中的什么地方。

他勒住马,侧耳倾听,寂然无声,身后的事物没有跟过来,前方的空旷浩渺无际。他坐在马上,垂下头,不再移动。

隐士游戏

初夏时节的一天,我到了香山,想爬爬“鬼见愁”。我已有几年没来过这里了,记得刚毕业的那两年,我每隔两三周就来爬一回山。

山脚处的许多地方在施工,一些古代残留建筑的地基被清理出来,大概是要在上面重建庙宇吧。那座琉璃塔已被整修一新,只不过四门紧闭,从前是可以随意进出的,里面有石砌的塔基,八面都刻有佛像。我正绕着塔转,忽然看到了吕安。

“你怎么在这儿?”我脱口问出来。我们是四五年前在旁听哲学课的时候认识的,一度交往频繁,后来听说他去了敦煌做研究工作。因为这事挺新鲜,所以印象深刻,那时别人告诉我,他是去研究壁画的,而且只研究龙的壁画。

“刚回北京没几天。”多年不见,他有几分拘谨。这是个清瘦的人,相貌举止像个古人。他穿着白衬衫,浅灰色裤子,给人简洁、舒服的感觉。

我收敛了惊讶的神情,也没有表现出过分的热情,在我看来,莫名其妙地遇到过去的熟人,就像做了奇怪的梦一样,总是意味着什么。

“不在敦煌工作了?”

“还在那边工作,我是到北京开会的,过两天就回去,抽空来香山转转。好久没来了。”

我们说着,并肩向山上走去。我们选择的是一条相对陡直的山路,由石阶铺成,从这里向上爬就跟爬楼梯差不多。我打算下山的时候去走“香山古道”,它更像是一条野路,要比石阶路或水泥路幽僻得多。

我曾在一本莫高窟壁画图册里见过两幅龙的图像,一幅画的是一条浅蓝色的龙在同一只类似凤凰的大鸟搏斗,一幅画的是一条黑龙驮负着一位仙人在飞。说是“浅蓝色”、“黑色”,但画面上的色彩其实难以形容,那的确是另一个世界的景象。除了龙,还有马、鹿、白虎、牦牛、孔雀……此时,我的这位同伴渐渐唤起了我对那些画的印象。同时,我抬起头,看着天边几缕袅娜的云彩,恍惚也映现出那个世界的色调。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阵雨,这会儿却是晴空万里的样子。昨天刚下过一场雨,山间的草木上仍带着水珠,它们反射的光芒连成一片,给整座山谷罩上一层光晕。

“你现在还研究龙的壁画吗?”

“不研究了……本来也谈不上研究,只是喜欢。后来得了场重病。”

“重病?什么病?”我打量着吕安。我意识到这么问不太礼貌,甚至含有恶意,不过我只是在将隐约感到不妙的东西驱退吧。

他沉默片刻才回答我,他说其实不是病,是受了一次重伤。随后,他指着自己胸口下面的位置,看着我说:“这里穿了个窟窿。”

我看着他手指的地方,那件白衬衫在太阳下反着微光,仿佛此刻解开钮扣,就可以看到那个窟窿。

“那你现在做什么项目?”

“项目?”

“大家不都喜欢说‘项目’吗?”

“隐士游戏,”他说,“要是这能算项目的话。”

上到这里,我已经气喘吁吁了,于是坐到了山道旁的一块石头上。

“休息休息吧!”

“哎,你不行啊,才爬了十分钟不到。”吕安笑了笑。他气定神闲,站在我旁边,并不像是受过什么重伤的人。

“上岁数了。”我开玩笑说。

“你在忙什么,还去听哲学课吗?”

“早就不去了,我觉得好多问题只能靠自己想。”我的脑海中又浮现出哲学系那间教室窗外的松树。

“什么问题?”他一副转守为攻的架势。

“比如黏滞性的问题。”我立即说。这个关于黏滞性的问题我向许多人讲过,越说越流利了。

“你是说萨特那一套?”

“不完全是,可能跟萨特讲的正好相反,不是说物有黏滞性,世界就像粘蝇纸一样把人粘在这里,人怎么挣扎也解脱不了。事情不是这样,人才充满了黏滞性,世界是光滑的,人非要附着在上面,死死不放,黏性十足,这种黏性大到让人产生了自己是被粘住的受害者的幻觉。其实世界才是那只小苍蝇,人才是那张无边无际的粘蝇纸。”我一口气说下来,直到我头脑中的那只苍蝇渐渐飞远,留下一片空空如也。

“要是一个人没有黏滞性呢?”

“那他马上就能离开这个世界。”

“你想这些不觉得可笑吗?”他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我一时不明白他的意思,这么直接的讥讽让我愣住了。“哦,我不是在笑话你,我是想说,你讲得很生动。”他遮遮掩掩,看来想收回方才的话。这些年来我习惯了这样的讥讽,并不太在意,站起身准备出发。

“你渴不渴?前面应该有卖矿泉水的。”

“一点不渴。”

山路越来越陡了,我们旁边的几拨游客也是走走停停,都是缺乏锻炼的人。这条路上的一道围墙被翻修过,有一年冬天我独自上来,遍地都是碎石块,在冬日午后的阳光下,那些石块的色泽暗淡得就像骨骸。

“刚才你说的‘隐士游戏’,具体是指什么?”

“暂时保密。”吕安那古人般的面孔上浮现出怪异的笑容。

“好吧。”我低声说。

我心绪有些烦乱,埋头登山。所幸山的气息渐渐渗透进我身体里,一阵微风拂过,格外清凉。我精神一振,同身边一个年轻学生较起劲儿来,奋力攀登,想超过他,但不久便败下阵来,只有驻足喘息的份儿。

此时我已到了半山腰,我走到一座平台边,眼中是漫山的树木,枝叶苍翠,重重叠叠,随风轻轻摇动,仿佛在制造某种幻觉。我想起去年这个时候由公司组织到张家界旅行,先坐缆车,再换乘山中的旅游车蜿蜒向上,到了深山中一处云遮雾掩的叫作迷魂台的观景台,从护栏向下张望,是幽幽的绿色深渊,着实令人目眩。当时我还跟同事说,“迷魂台”这个名字是从“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唱天下白”这句来的。

天色阴沉下来,看来真会下雨。我想,等我顺着古道下到香山寺遗址的时候,又能透过雨幕看见那道月亮门后摇曳的竹影了,穿过那道门,会像穿过记忆一样吧。我就这样一面胡思乱想,一面向上走。一辆辆空荡荡的缆车从头顶滑过去,台阶上出现了用红油漆画的小箭头,旁边标着距离山顶还有多远。我更频繁地歇脚,站在道边看景色,吹山风,直到中午时分才登上香炉峰。

香炉峰上游人如织,吵吵嚷嚷。我进到一家饭馆,吃了碗温泉泡面,所谓温泉泡面,实际上就是用矿泉水加热后泡的方便面。我只想赶快避开人群,匆匆吃完,就去找下山的路。记得从香炉峰一侧的一条石阶路向下走一段,到一处岔口拐进去就是香山古道,但我却忘了那个岔口的确切位置,因为那本来就是一条野路的入口,并没什么标志。我生怕找不到入口,一路仔细观察,一见有岔路口便马上走进去。

这的确是条幽僻、舒缓的坡道,一侧依着山体,另一侧可以俯览下面的幽谷。虽然四周的景色如此相似,但这条路却不是香山古道,因为走来走去都未见那棵斜倚在道边的古松。看来类似的小道有许多条,我不清楚自己走的这一条会通向哪里。

这一路上,我只见着两个人,那是一对情侣,女的站在一簇开满白色小花的植物前面,男的在给她照相。不知为什么,我感到这两人的样子都有些似曾相识。我轻轻走过去,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拐过两道弯以后,我看到了下面的香山饭店,从那里开始便又是一片尘嚣了。这样一直走下去,不到半个小时就能走到山脚,之后我就要坐上公交车,重返喧闹、拥挤的市区……这毕竟只是一座驯顺的小山,什么也遮掩不住。

可是出乎我的意料,这条小道将我引到了一座半山亭里。这个小亭子,我几乎每回爬山都能远远望见,却从没找到通向它的路。此刻亭中只有我一个人,我在一张石桌边坐下,朝四下张望,不知何时,阴霾已经散去,天色又转为一派晴好,虽然稍有些晒,但清风依旧。亭外生长着一大片黄栌,披着淡紫色的花梗,聚拢起来仿佛轻薄的烟霞。假如来世还能走到这里,我仍会留有印象吧。在这份静谧中,不知过了多久,我感到意倦神乏,伏在石桌上睡着了。

我梦到自己在一艘夜航的小船上,海浪从黑暗中涌起,层出不穷,像是有许多人从海中扬起脸来,扑向天空,但在这些面孔触及月光的一瞬间便颓然崩塌,溃散为浪花,翻卷着返回到混沌里去了。醒来天已经黑了,隐约还能听到海潮声在山间回响,我站起身,看着远处几点阑珊的灯火,有些不知所措。这时候恐怕是找不到车回家了。既然如此,也就不必着急,能走到哪里是哪里吧。

我一边下山,一边回味着方才的梦境,走着走着,心里恍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我并不是身在香山,而是在一座远为旷渺、古老的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