需要一些音乐家以及一家大型音乐厅的合作。首先由作曲家谱写一篇小说大纲,之后分派给一支交响乐队的各个成员,每人完成指定的一部分,再由乐队指挥对各个部分进行整理、润色,形成一部完整的作品,最后,由音乐厅将小说印出,分发给前来聆听音乐会的人们。

计划13

在每次哭泣后,写(接着写)某一篇小说。

计划14

那是一个夏日午后,窗外是一片狂野的绿色。我在床上捧读《亲爱的提奥》,我读到:“……当别人责备他骑猴子是一种残酷行为的时候,他马上下来,把猴子搁在他的肩膀上继续赶路。”梵高的这一小段话给我以启示,我也想写一些具有类似风味的段落或箴言,凑成一本集子,其实我已想到一些,譬如:“假如生命是驴,时间就是它眼中的磨盘。”“谁说你懒,谁就是死神的使者。”以及“名人有名言,无言又几年?”和“你不懂的,你在厨房也不会懂。”我锻造这些类似警句的东西,使之洗练,但我始终无法满意,后来,我放弃了这个计划。

计划15

写一部以“罗列”为主题的书,每一章都有一个主角进行一番罗列:一位公诉人对一个黑社会头目罪行的罗列;一位妇女对其丈夫种种不负责任的表现的罗列;一位哲学家对其奇谈怪论的各项论据的罗列;一名军事观察员对作战双方可能采取的战术的罗列;一个老光棍对他曾经讳莫如深的一大堆怪癖的罗列;一位历史学家按朝代给垃圾分类,并对之进行罗列;一本书中对形形色色的“罗列”的罗列……最末一章,是一个“写作计划者”对其构想的一系列写作计划的罗列(如您所见,这项计划我并未完全舍弃)。

再见

他们在一间宽敞的大房间里,阳光洒遍每一个角落。

苏格先生看着伏案工作的柏拉女士。

他对她说:“再见。”

柏拉抬起头,看看苏格,说:“再见。”

之后是长久的沉默。

苏格整理了一下桌面上的文件,随口说了声:“再见。”

柏拉干脆放下手里的活儿,拉开架势要跟苏格好好聊一聊。

她说:“再见再见再见再见。”

苏格马上回应道:“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

这时有人敲门。

柏拉大喊了一声:“再见!”

苏格心想:“再见。”

门开了,巴门先生走进来,他兴高采烈,大声对苏格和柏拉说:“再见再见!”

柏拉站起来,展开双臂说:“再见再见再见。”

苏格却无精打采,“再见、再见。”他喃喃自语着。

巴门扭头看了眼苏格,耸耸肩,对柏拉说:“再见再见。” 然后做个鬼脸。柏拉笑了起来。

苏格想:“再见,再见再见。”

柏拉推了苏格一把,继续听巴门说:“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她想:“再见再见。”

苏格忽然插话了,他说:“再见。”

柏拉惊讶地看着苏格说:“再见再见?”

巴门只是轻松地笑笑,小声嘀咕着:“再见。”

苏格站起来,朝门走去,边走边说:“再见。”

“再见!”柏拉追上去,边追边喊:“再见再见再见再见……”

但是苏格走得很快,他推门出了房间,转眼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再见……”柏拉低声说。巴门坐到苏格的位子上,笑着高声说:“再见再见!”

柏拉回到自己的座位前,站在那里,忧心忡忡地说:“再见再见再见再见。”

此刻,苏格独自一人走向城市中心广场,阳光充足,但天气依旧寒冷。“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苏格想,“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再见!”

泽尔尼克之死

我将要讲述一个人在决斗中被杀死的故事,这个人叫泽尔尼克。

引发决斗的事件有些荒唐。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夜,泽尔尼克从一家酒馆出来,带着几分醉意,顶着冷风一直走到滨海码头。当时那里一片昏暗,只有几艘货船上的灯盏投下微弱的光亮。泽尔尼克在水堤边驻足,望着漆黑的海面发愣。这时传来一串激烈的咒骂声,他回过头,发现就在距他不远的地方,两个人正扭打在一起,其中一个人拔出匕首刺向另一个人,被刺者发出一声哀嚎,转身想逃走,但选错了方向,很快被面前的大海阻住去路,凶手追上来补了两刀,接着用力一推,伤者晃了两晃便坠入海中。凶手未做片刻停留,发足狂奔,转瞬间消失在黑暗深处。

这一切发生在极短的时间内,泽尔尼克未及做出反应,不过他认出了凶手和受害人,凶手名叫派普斯,是位风头正劲的画家;受害者叫芬索德,是画家的随从和模特。在泽尔尼克的印象中,这两个人时常一同在沙龙或画展上出现,简直是形影不离。

泽尔尼克立即到警察局报案,警方做了笔录,并请他在必要的时候出面做证。随后,两队警察被派出,分别去打捞尸体、缉拿凶手。

半个月过去了,事情的发展出乎泽尔尼克意料。派普斯和芬索德的确都失踪了,但警方既未捞到尸体,也没有抓住凶手,甚至没得到任何线索。更蹊跷的是,另一位证人出现了,军官贝萨里昂向警方报告说,他也目睹了凶案,当时他站在一艘船的甲板上,船正离岸起航,这也是他没能及时报案的原因。在其他方面,贝萨里昂的证词与泽尔尼克是一致的,但是,他声称是芬索德杀了派普斯,后者坠海,而前者趁夜色逃跑了。

于是,警方请泽尔尼克再仔细回忆一下,他是不是看错了,或者把这两个人混淆了。泽尔尼克深感意外,他坚称自己没有认错人。另一边,贝萨里昂也表示,他恰好熟识派普斯和芬索德这两个名人,不可能在如此关键的问题上出错。为了尽早破案,警方请这两名证人当面对质。在一番徒劳的争论之后,贝萨尼昂大声宣称,愿意以名誉担保,是芬索德杀了派普斯,而非相反。泽尔尼克说他也愿意以名誉担保。而贝萨里昂却讥讽说,他不知道泽尔尼克这样的糊涂虫有何名誉可言。泽尔尼克当即向出言不逊者提出决斗。贝萨里昂接受了挑战,并扬言一定得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糊涂虫置于死地。

泽尔尼克的这一举动令他的朋友们大为吃惊,在他们眼中,他是一个文弱、怯懦的人,还不到三十岁,却已显露出了一个老人的迟钝与淡漠。他独自住在一幢老旧的别墅里,父母在他年少时便相继故去,他虽继承了父亲的爵位,但家族的荣光早已逝去,他只有一个妹妹,也已远嫁他乡。就在几个月前,泽尔尼克的未婚妻受到一个法国军官的勾引,与他解除了婚约。那时他选择沉默,在家中躲了一星期,之后就像个没事儿人一样回到了朋友们中间。

现在,泽尔尼克挑起了决斗,而且只有两天的准备时间,他的对手选择用手枪决斗,而他连枪都还没有。他想到他的老朋友马克沁酷爱收藏各式枪械,一定能从这位友人那儿借到一把决斗手枪。于是他出发前往马克沁的宅邸,但到了才得知友人刚刚出门。泽尔尼克知道马克沁总是泡在桥湾酒馆,便又急匆匆去那里找他。

桥湾酒馆内一片喧闹,蓝色烟雾中,几个男人正围拢在一张圆桌边掷骰子,其中一个高大魁梧,一只脚踏在椅子上,夸张地大呼小叫。这时泽尔尼克出现在他们面前,他四下环顾,寻找马克沁。那个魁梧的男子在掷出骰子的瞬间,瞥了一眼泽尔尼克,随即僵住了,起初其他人的注意力还集中在那三枚落到桌面上不停旋转的骰子上,但不久,他们觉察到了同伴神情的异样,便不约而同地望向泽尔尼克,酒馆里顿时安静下来。过了良久,魁梧男子才自言自语似的说道,这位先生实在太像被我杀死的那个人了。泽尔尼克对眼前这个陌生男人的话感到迷惑不解。您是说我吗,先生?他问。

原来,此人名叫克鲁勃,几天前,他因为一场不愉快的赌博而与一位年轻人决斗,并杀死了对方。他说,无论怎么看,那个年轻人的容貌都像极了泽尔尼克。克鲁勃在讲述这段经历时兴高采烈,俨然把泽尔尼克当作了老朋友。在这种气氛感染下,泽尔尼克也向克鲁勃道出了自己的遭遇,这令克鲁勃对这个突然而至的幽灵般的男人更感兴趣了,他强烈建议泽尔尼克去找帕特丽莎算一次命。克鲁勃说,这个女人算命算得准极了,他一遇到吉凶未卜的事情就去找她算命,结果屡屡应验。说到这里,克鲁勃招呼酒保取来纸笔,伏在圆桌边飞快地写了一封引荐信,又在信纸背面写下帕特丽莎的住址,而后塞进泽尔尼克手里,几乎是用命令的口吻,叫他马上动身。

泽尔尼克就像是被赶出桥湾酒馆的,手里拿着那封信,想不出该去哪儿找马克沁,也想不出除了马克沁他还能去向谁借枪,他的头脑一片空白,最后,他低头看了看引荐信背面的地址,喊了一辆马车。

这是城南窄巷中一栋不起眼的房子,泽尔尼克将引荐信交给开门的老女佣,过了片刻,他被领到客厅,一位身穿黑纱裙,肤色白皙的女人正在那里迎候他。他一眼就看出这是一位年轻的寡妇。他们在一张矮桌边落座,他说明来意,讲述了自己的遭遇和处境。帕特丽莎不动声色,从身边的柜橱内取出一只青黑色的陶瓷香炉,她请泽尔尼克抓一把香灰,之后将那封引荐信背面朝上平铺于桌面,让他把香灰一点点撒在信纸上。他照做了。

她开始端详纸上的香灰,泽尔尼克屏息凝神,静待结果。那个老女仆为他端来一杯茶,过了一会儿,他听到老女仆在收拾什么东西,随后传来了开门、关门的声响。他想这栋房子里现在只剩下他和帕特丽莎两个人了。

终于,帕特丽莎抬起头,告诉泽尔尼克,他这次必死无疑。那么后天就是我的死期吗?泽尔尼克望着帕特丽莎。她站起来,点点头,俯视着他,像是在送客。没有挽救的办法?他还在试探,他从帕特丽莎黑色的瞳仁中看到了悲悯,但悲悯背后又有某种淫荡的东西。没有,她说,声音冰冷。他猛然站起来,抱住了帕特丽莎。她没有反抗。接着是一阵狂热的亲吻,泽尔尼克感到自己这是提早与死亡交合在一起了。

他们躺在卧室的大床上。泽尔尼克说,我今天才明白,绝望和欲望原来是一回事,所以希望总是意味着禁欲。帕特丽莎沉默不语。他转过头,看到卧室墙壁上挂着一幅肖像画,画中是一位颇为英俊的年轻男子。他问,那是谁?她说,是我丈夫,他已经死了。也是死于决斗?不是,是死于蜂毒,那年夏天我们在海滨度假,有一天他独自外出散步,在海岸边发现一片花圃,他很喜欢植物,就走过去看,这时候他被一只蜜蜂蛰了一下,没过几秒钟就一命呜呼了。直到那天傍晚,我们才在花圃中找见他的尸体。当时天气特别炎热,我只能尽快将他下葬。在离海岸不远的地方有一座小山,山上有一个修道院,我们把他埋在了那儿。葬礼那天特别晴朗,天上只有几缕云彩,站在山顶的墓园里,可以望见湛蓝的海面,一丝风也没有。忽然我感到头晕目眩,山体晃动了几下,又像是幻觉,接着就看到一个巨大的浪头扑向海岸,一眨眼就把山下的一切都淹没了……

泽尔尼克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在门口他遇到了马克沁。原来这位朋友在这里整整等了他大半天。马克沁带来几把手枪让他挑选,还自告奋勇做他的决斗助手。马克沁有些神经质,他反复说,但愿警察明天能抓住派普斯,或者找到芬索德的尸体,那样你就可以体面地取消这次决斗了。泽尔尼克却说,他不希望如此,他想要进行这场决斗。马克沁告诉朋友,他的对手是射击俱乐部里的名人,曾与四个人用手枪决斗,都赢了,谁向这样的家伙挑战,准是疯了。但泽尔尼克说,你知道吗,马克沁,越接近疯狂,我就越感到平静。

决斗而死的前一天,泽尔尼克过得极为平静。他很晚才起床,给妹妹写了一封简短的信,但没打算寄出。之后他找出自己的几个旧日记本翻阅起来,这都是少年时代写下的,二十岁以后他就没再记过日记。他读得很认真,读完便将它们付诸一炬。午后,他瘫坐在扶手椅中,把玩那支手枪,直到傍晚时分才停下来,喝了几杯酒,没吃东西便就寝了。

决斗当天清晨,马克沁来接泽尔尼克,他已经雇好了马车。决斗地点约在郊外的一片树林里,他们路上要花大约两个小时。泽尔尼克坐在车厢中,忽然有些心神不宁,他撩开窗帘向外张望,只见天色阴沉,寒雾弥漫,四周景物看不真切,街道两侧隐隐约约晃动着几个人影。他放下窗帘,闭目养神,过了一会儿,他感到自己的脑袋轻飘飘的,仿佛脱离身体,漂浮到了半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