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树林终于从雾霾中浮现出来,马克沁推了推他,让他清醒清醒,做好准备。贝萨里昂和他的决斗助手已经在一片林间空地上等他了,与他们一起的,还有一位衣着考究、蓄着络腮胡子的老者,手里提着一只药箱,那大概是他们请来的外科医生。

泽尔尼克与贝萨里昂握了一下手。他们的助手量出十二步的距离。之后由那位外科医生投掷硬币,结果决定由泽尔尼克先开枪。泽尔尼克站到自己的位置上,发觉在浓雾笼罩下根本看不清对手。他举起枪,没有瞄准就扣动了扳机,不远处几个鸟影腾空而起,发出凄厉的鸣叫。接下来该贝萨里昂射击了,然而,枪声并未响起,而是传来扑通一声。泽尔尼克看到一个人影匆匆跑向贝萨里昂,那人喊了一声,原来是贝萨里昂的助手。接着,另一个人影跑过去,这次是外科医生,那只药箱在雾中显出一个带棱角的轮廓。请过来,泽尔尼克!这是马克沁在招呼他。他快步穿过面前的白雾,看到外科医生正托起贝萨里昂的头,血从贝萨里昂的颈部涌出,就像一股股鲜红的泉水。医生抬头望着泽尔尼克,沉默片刻才宣布,这个人已经死了,你射中了他的咽喉。

马克沁把泽尔尼克送回家便告辞走了。泽尔尼克始终没有回过神来,他洗了个热水澡,在床上躺到下午三点左右。后来,他起身穿戴整齐,走出房门,拦住一辆马车,他让车夫拉他去郊外那片树林。这时天空开始飘雪,雪越下越大,两匹毛色斑驳的瘦马吐着白气,拉着这辆黑色的马车吃力地前行。等到泽尔尼克第二次抵达树林时,天已经黑了,他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给了车夫,让他在林边等候,然后独自走入树林深处。乌黑的枝杈上落满了雪,白雪仿佛将这片林木勾画成了一个黑森森的整体,泽尔尼克转悠了半天才找到那片空地,他走到贝萨里昂的位置上,静静地站着,不禁怀疑,几小时前是否曾有一伙人在这里进行过一场决斗。泽尔尼克赢了,却不知道自己战胜了什么。他俯身跪下,凝视着被雪覆盖的地面,眼中只有一片洁白。

救鱼

老骑手途经一座小镇,去探望多年不见的老友,这位老友比他还老。老骑手坐在房间里,有点后悔,因为老友正奄奄一息躺在床上。他等了很长时间,老友才从昏睡中醒来,可是这时他都该出发了。

“你来了?”

“对,路过,来看看你,老伙计。”

“我快不行了,大概就这一两天……”

“快别这么说,你棒着呢。”

“唉……既然你来了,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就算个故事吧,我没对别人讲过,让我讲给你吧,往后没机会了。”

老骑手皱皱眉头,他已经没时间听故事了,但不知如何开口。

“那时候我还年轻,我很有气力,是个大力士。” “没人比你力气大。”

“对,我力气大,心肠也不坏。我还很爱出海钓鱼。我的水性也是最好的。”

“我见识过,你是要夸一夸自己吗?我……”

“不是,是有一件事,我那时遇到一件事。那天我在海上,天还没亮,不过已经快亮了,快亮了……”说到这里,老人剧烈地咳嗽起来。

“你没事儿吧,老家伙?”

“没关系,让我继续说,我看见距离我的小船不远处有个东西从海里冒出来,我仔细看,是个人影,朦朦胧胧的,伸着双臂在求救。我不知道是我心肠好,还是我老有跳进水里的冲动,反正我马上就跳到了漆黑一片的海里,水很冷,我朝着那个人影游过去,我抓住他了,是一条手臂。他没怎么挣扎,我托起他的脸,拽着他往沙滩上游。那里离海岸很近,拖他过去并不难。但是这时候,从周围的海里又冒出许多人影,也伸开双臂。这附近大概刚发生过一场海难。我把第一个人拖到浅滩,把他尽量往前一推,就掉转头去救其他人,就这么一个又一个,我救起了很多人,我没数,我只记得自己浑身是劲,救他们不费吹灰之力。”

“对不起,老伙计,我没时间听你吹牛了,我还有重要的事要办,赶时间,我得走了。”老骑手说完就站起身,把帽子戴在头上,朝房间外走去。

“你不能听他讲完吗?他……快死了。”老友的妻子跟上来。

“对不起,实在抱歉,我有非常要紧的事要办,他会好起来的,相信我。”

老骑手出了门,跨上白马,上路了。

他走了一天一夜,没有片刻停歇。终于,他走到了那个岔口。他眯起眼看看太阳,总算没迟。这是一片荒芜之地,极少过客。他让马走到路边一丛灌木前停下,之后便安静地等待。

天擦黑的时候,一辆马车从另一条路疾奔过来,它经过岔口继续往前。老骑手催马悄悄跟上去,速度逐渐加快,追上了前面的马车。

老骑手拔出手枪,瞄准车夫开了一枪,车夫应声从座位上滚落下去。马受惊狂奔,但老骑手很快抓到了缰绳,把马勒住。

他回头瞅瞅车厢的动静,没人出来。他跳下马,举着枪走

到车厢门前,一把拽开车门。没错,里面坐的这个留着八字胡、脸上有一条疤的男人就是他的仇人。他可算抓住这个冷血的混蛋了。“把手放在脑袋后面,从车上下来,动作慢一点,别耍花样儿。”八字胡很顺从,双手抱头,走下马车,背对老骑手站着。老骑手搜了他的身,没带武器,他让他往前走,一直走到荒野

深处。“跪下,杂种。”八字胡跪下。老骑手用枪指着俘虏的后脑勺。天完全黑了,一牙弯月挂在天边,施舍那点可怜的亮光。“还有什么说的吗?”这时,八字胡不紧不慢地说起来。

“等我把他们都救上岸,天已经亮了。这会儿我才留心看了一眼这些人,当时就被惊呆了,他们没有腿,而是长着鱼尾巴。对,他们不是人,是人鱼。他们披散着头发,上身裸露,东一个西一个伏在沙滩上,像在等死。他们的面孔皱皱巴巴,就像老人,很丑陋。真该死,我不知道该拿这些受了诅咒的怪物怎么办,是不是把它们扔回海里?我提不起这个劲儿来,心里也有点舍不得,因为他们现在是我的了。我在沙滩上走来走去,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那天,这片海岸上没有其他人,只有我和这群怪物。等到日上中天,我闻到一股股恶臭,他们开始溃烂,像在融化,肉一块块掉落,不到半个时辰就成了一堆堆骨头架子,只有头发还湿漉漉地披散着。”

咽牙

一个人以自己的牙齿为食,每天满嘴牙齿自然脱落,他就将它们一颗颗咽下去,之后躺下睡觉,做一些不安的梦,一觉醒来,他的口中又会长满新牙。

每隔一段时间,他会呕吐一次,呕出一具骷髅,刚被呕出时,骷髅柔软、透明,像无骨的水母,被风一吹,就变得坚硬、灰白了。这个人把他呕出的骷髅埋在一座荒凉的小山中,年复一年,山体内埋满了骷髅。当他老到不再长牙的那一天,他死了,也被埋进小山,时日一久,他自己也成了一具洁净的骷髅。

仙药、黑人、月亮

徐福盘膝坐在海滩上,似乎又要陷入梦幻了,海风吹拂着他的脸,十分和煦。微凉的海浪涌上来又退回去,发出有节奏的悦耳的轻响。一群神情悠闲、四肢柔软的黑人环绕着他,露出纯朴却又迷离的笑意。

徐福需要静静地回忆,他闭上一双小眼睛,努力让心神重新变得澄明。

几个月前,他找到了海上的仙岛,从仙人那里得到了仙药的配方,而后将五百童男童女留在岛上,自己乘船回秦复命。

在归途中,潜伏在海中的龙妖魔怪都来抢夺仙方,它们纷纷现身,掀起惊涛骇浪,雨点般抛出螃蟹、海胆、乌贼、海螺……海天顿成一片混沌,空中翻滚着五彩斑斓的魅影,像是把人卷进了无边无涯的彩色沼泽。几条巨龙化身为白鲸,跃出海面拼命朝徐福的大船吹气,想要把船掀翻。

徐福跪坐在甲板上,不慌不忙,运气调息,使自己的呼吸与海潮的起伏协调一致,这样他就不会沉没。可是狂暴的飓风还是将大船摧毁了,徐福的身下只剩了一块船甲板的碎片。于是,他站在这块残存的木片上轻巧地冲浪,速度极快。但如此冲浪很消耗体力,时间久了,他支撑不住,伏在木片上昏睡过去。

当他醒来,便已置身于这座明丽的海岛,一个土著黑人发现他之后,发出一声呼哨,远处几个黑人懒散地跑过来。

黑人们对他说话,他听不明白,也不想听,因为他遗忘了一些重要的细节,还要仔细回忆。他们开始在他旁边跳一种能让身体渐渐放松的舞蹈,跳着跳着,他们就躺倒在细沙地上,伴着波涛声进入了梦乡。

徐福从怀中掏出仙方,读了一遍,依稀想起仙人曾朝他的耳朵眼儿里吹入一口冰凉的仙气。现在,这口仙气就储存在他的大脑里,他的意念一触及它,它便轻柔地涌动起来。这使徐福感到周身的血管中都流淌着清凉的气息。他又伸手入怀,摸索一番,找出一块浅蓝色、半透明的石头,这是他离开仙岛前从地上随便拾起的,石头十分坚硬,质地纯净,在阳光下折射出璀璨的光芒。

目前他只有这三样东西:一张仙方、一口仙气、一块浅蓝色的石头。他站起来,挠挠头,思考着如何在岛上开始一段不同以往的生活。

黑人们在海滩上搭起一座漂亮的小泥屋。“这是给我搭的?”徐福问。黑人们听不懂,只是朝他微笑。之后,他们离开海滩,但并没走远,而是躲在灌木丛后观察徐福的动静。看到徐福伸伸懒腰,钻进了小泥屋,他们都高兴坏了。

在小泥屋里,徐福仍在回想在仙岛上的时光,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仙人的模样了,仙岛的风光也已化作一片模糊的印象。他只记得在一团湿冷的白雾里,几条墨色的小鱼在游动,它们仿佛随时会化开一样。地面上笼罩着一层奇妙的浅蓝色光晕。

经过几天休养,徐福恢复了元气,他决定先把仙药配制出来,再借助仙术飞越汪洋,返回故国。他在海岛中心的山上寻找所需的材料。这些材料是如此平凡,随处可见,唾手可得。徐福收集它们没费吹灰之力。但是,在将材料调配完成之后,徐福感到还缺少什么,哪里不对。他苦思冥想,在海滩上来回散步。在筋疲力尽以后,他又进入了恍兮惚兮的状态。在蒙眬之中,他脑中的仙气聚拢在一起,缓缓注入肺腑。他睁开眼,朝着配料轻轻呼出一小口仙气,仙药便成形了。

仙药的形象并不是固定不变的,它时而呈现为一株仙草,时而呈现为一张画有三只眼睛的面具,时而又化身为一个身姿曼妙的小人儿。徐福对这样的仙药产生了莫名的恐惧,他不知道该如何服用它。他把它捧在手心里,看了又看,但始终不敢送入口中。

徐福思索良久,想出一个办法—用泉水将仙药化开,再分几次服用。他揣着仙药,找到位于山顶的泉眼。泉眼很大,它是黑人村落的水源,清冽的泉水一股股地冒出来,顺着一条蜿蜒的石槽,朝山下流淌。徐福探身去舀泉水。此时,在他怀中的仙药变化成小人儿,爬出来,一下跳入了泉眼。徐福急忙用手去捞,但泉眼很深,小人儿变成了面具,迅速沉入水底。波光之下,可以清晰地看见,面具上的三只眼睛在朝天空眨动。

过了片刻,仙药分解、融化了,泉眼中开始冒出大量气泡,泉水带着气泡,沙沙响着,喷涌而出。很快,黑人们发现了冒泡的泉水,他们毫不迟疑,大口啜饮起来。泉水变得极为甘甜,黑人们喝过之后,不停地打嗝,将体内的浊气都吐了出来。他们兴高采烈,随即摇摆起来,泉水被撒得到处都是。

徐福望着山下黑人们的狂欢,长长叹了口气。

没过几天,仙药的效力就显露出来。连日狂饮冒泡泉水的黑人们身体变得轻如鸿毛,他们安静地站着,展开双臂就能飘浮到半空中,缓缓合拢双臂,就又降落下来。

被泉水浸湿的土地上,长出了硕大的蒲公英,一阵海风吹过,蒲公英的种子便会飞满天空,它们比雨伞还要大。黑人们愉快地躺在蒲公英种子投下的阴影里乘凉,耳畔回荡着细微的气泡碎裂的声响。

一场大雨过后,泉水在山野纵横流溢,山间的鲸鱼花、戏法草疯狂地生长起来,它们的枝叶散发出使人迷醉的香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笼罩了整个小岛。

几个聪明的黑人用泉水浇灌岛上的果树,于是结出了硕大的芒果和香蕉。他们在这些金黄的水果上挖洞,然后钻进去慢慢地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