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开始下雪,直到第二天还没停。我醒来时浑身乏力,非常怕冷,感觉是得了重感冒,一试表还有些低烧。我到一间充当库房的教室去取了些药,之后就缩在床上,没去巡逻。将近中午的时候,我听到了清脆、响亮的枪声,我紧张地侧耳倾听,枪声一下接一下,是从我们居住的主楼楼顶传来的。难道有敌人?我急忙一骨碌爬起来,披上毛毯,跑出房间。

推开楼顶的小门,冷空气一下冲进我的鼻腔,大片的雪花还在扑簌簌飘落下来,模糊了我的视线,不过我很快看清了,是陆德正趴在覆雪的地面上朝远处射击。这个方向正对着体育场,可以望见体育场那边白茫茫一片,人影皆无。

“你在朝谁射击?”我问。“我在射那些雪片,简直无穷无尽。”陆德说。

“别冻着。”我说。

“我不怕。”他坐起身,面朝我笑笑。

“和我下去吧,咱们一起吃点热乎的。”

“不了,我想再待会儿。”

“好吧。”

我退回到自己的房间,多少有些担心。但那之后枪声便没再响起过。我很清楚,所谓希望,只是纷扰不息的妄念,当它们统统破灭,展露在人面前的就只有一片丑陋的礁石。陆德现在必须学习面对,甚至凝视这片礁石。

吃过感冒药,我又昏昏沉沉睡去了,种种不安化为光怪陆离的梦魇。最终,一声巨响把我惊醒。这一次我不再那么慌张,认真穿好衣服,缓步上到楼顶。雪已经停了,天边的乌云掀开一角,绽露出鲜红的夕阳。我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血泊中的陆德。他死了。他是坐在地上,用下巴顶住枪口开枪自杀的。

后来,每当我回忆陆德的自杀,总是想,假如一个人知道自己只能再活两三个小时,那世界在他眼中会不会变得就像一部电影或者一本薄薄的小说?

我试图按照自己的模式把日子过下去,但当巡逻经过那座如今已变得黑洞洞的图书馆时,总感到心中惶然。陆德的鬼魂似乎还在那里面徘徊。我知道,这两年来搭建起的宁静幻景,随着那声枪响,已经粉碎了。

我尽量不去琢磨“现在我是唯一清醒的人”这件事,可我的确没法再像从前那样轻松了。我想,我最好离开这校园,找一片荒僻、原始的海岸,在那里搭一间小屋,重新构筑生活的幻觉。不过,我可能必须完成某项使命才能离开这里,否则陆德的幽灵还会纠缠不休,这是一份微妙的责任。于是,我接受了陆德最后那个假设,并着手写一篇讲述“加一道锁或封皮”的小说。写完之后,我就逃走。此刻,等待我的那片海岸已经在我眼前晃动了,浑浊的海浪拍击着礁石,发出轰鸣声,提醒我要一直凝视它们。

黄金

他的身材魁伟,肌肉极其发达,皮肤漆黑,却有着一头金发。他骑着一匹壮硕的黑马,从一个镇游荡到另一个镇,每次停留的时间都不长。他一到镇子上就先找酒馆痛饮烈酒,然后去妓院,再下赌场,直到把口袋里的金子挥霍一空才翻身上马,扬长而去。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儿,也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搞到那么多金子的,甚至没人知道他的名字,人们喜欢称呼他为“黑伯爵”。

有一次,这位黑伯爵喝得酩酊大醉,有个不怀好意的人试探他,问他金子的事。他说这是个秘密,反正不是偷来的也不是抢来的,他问心无愧。又干掉几杯后,他补充说,这金子来之不易,一次比一次难,因为一次比一次疼。那以后他就被一个探子盯梢了。当他骑马离开镇子时,探子就悄悄跟在后面,这家伙很有一套,即使在空旷地带,也能想办法避开黑伯爵的视线。

探子跟着黑伯爵来到一座僻静的山谷,天已经黑了,黑伯爵在一处断壁下停住,下了马,找来枯树枝生起一堆篝火。探子绕上对面一座小山,在山顶上爬着,用望远镜观察他的猎物。只见黑伯爵跪在篝火前念叨着什么,像是在祷告,随后他脱去上衣,掏出一把左轮手枪,用枪口顶在自己的左肩头,仰起头,双眼紧闭,浑身肌肉都绷紧了,然后他把枪口从左肩头移开一段距离,扣动了扳机,紧接着又朝左腿开了两枪。他倒在地上,抽搐几下就不动了,像死了一样。过了很久他才艰难地坐起身,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刀,放在火上烧一烧,而后看看小刀,又拿起一根树枝,用牙咬住,接着就开始剜自己的肉。他从肩头剜出一样东西,捏着它在裤腿上蹭掉上面的血,这东西在火光映照下闪着金光,黑伯爵着迷地看着它,咧嘴笑了。那之后是腿部的挖掘,耗时更长,当大功告成,黑伯爵已然精疲力竭。

探子对眼前发生的事十分惊异,但他也看清了门道。很快,探子就把这个秘密报告了他的老板。他的老板可不是什么生意人,而是一个臭名昭著、心狠手辣的匪帮头子。

当黑伯爵再次出现在一座小镇上,已经是两个月后,此时的他又强壮得犹如一头公牛,但他不知道有一伙人早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他一如既往,狂饮烈酒,逛妓院,下赌场,然后骑马离开。当他走到旷野中,匪帮包围上来,几把枪同时瞄准了他,他没机会反抗或是逃走。他们命令他下马,绑住他的双手,扒光了他的衣裳。他被押着在旷野中走了一段,来到两棵歪脖树前。他们在歪脖树间架起一根杆子,将他吊在上面。

匪帮头子走过来对黑伯爵说话,他说自己很佩服他,说如果不是为了金子他们没准儿会成为朋友,他还说他是条硬汉,配得上伯爵的头衔,所以,他不准备长期折磨他,决定给他来个痛快的。黑伯爵不发一言,只是点点头,像是表示谢意。

那之后,匪徒们站成一排,朝着黑伯爵正面开火,枪声响彻旷野,激烈得像一场战争。而后,他们换了个方向,站成一排朝黑伯爵的后背开火,这一次,他们打光了全部子弹。匪徒们把嵌满子弹的黑伯爵从杆子上放下来,满怀期待地掏出刀子。这时已是正午时分,火辣辣的太阳悬在头顶,他们从这具黑色躯体中剖出了大把大把的金子,捧在手上,晃得睁不开眼。

词隐

……绝没有什么/ 像两个攻杀的词语撞击的锋刃。

——史蒂文斯 诗 王道士 译

周围的白色已变得昏暗、冰冷。空茫中,两个黑点相对而坐。

“嘿,那边的,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未问。

“说来话长,我已经这么老了,讲起来会没个完,还是从你开始吧。你是怎么来的,又是怎么盲的?”对方把问题送回给未。

“我倒很想讲讲我的遭遇,这会儿那么冷,我又什么都看不见……”

“好了,说吧。”

“我本来是来,不是未。那时候,我在《红楼梦》军团,第二十二回的一个小队,我的左侧是凭,右侧是去,上方是空白,下方是因何。我们很强大,屡战屡胜,后来我们撞上了《魔山》军,不是原著军团,只是个译本军团,我们没把它放在眼里。

“要是你足够老,你一定知道,这样的大军团作战,是行对行的厮杀,但很容易被打乱。我忘不了那天的情景,从远方的白色上,瞬间涌出一大片黑压压的词,他们急速逼近,随后插入我们的行列。我们当时有些措手不及,之后,我所在的第二十二回和《魔山》军的第六章接上了火,和我们这三行对阵的是‘人的精神和人的尊严的巨大胜利—他们把奢侈享乐带到波涛汹涌的大海上,无所畏惧地继续进行,差不多就意味着将脚踏上了大海,踏上了那狂暴的元素的脖子’

“我们以自身锋锐的笔画砍击对方,直到他们破碎。我的对手是波涛,起初,在笔画的撞击中我能听到我自己的音‘来’,也能辨别出他的音‘波涛’,之后我们的音混杂在一起,直到我的音越来越强,他的音逐渐减弱,他的偏旁被砍掉一个,于是整个崩溃了,失去那个偏旁他就什么也不是。我就这么赢了。但这时候,我发现我的小队已经被分割包围,周围《魔山》军的词越聚越多。我侧耳倾听,千万个词的呼啸声回响在这片白色上,我辨不清方位。我想,《红楼梦》第二十二回一定是被打散了。

“之后我们奋力突围,摆脱了一波波涌上来的《魔山》军,他们追击我们一直追出好远,等我们终于可以缓一口气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远离战场,跑到一片陌生的白色上。这时队伍里已经少了三个战友:喜、密、碌碌。我们在原地等了一阵儿,看他们能不能赶上来,但直到白色转暗,仍见不到一个词的影子。我们必须赶回本队,重新加入战场。我们凭着感觉往回走,这很危险,但没别的办法,四野悄无声息,真没想到我们竟跑出这么远,更糟的是,从那时开始,我们越走越远了。

“笼罩我们的茫茫白色从晦暗、朦胧变得明亮,之后又暗下去,湿润、温暖的白色升起来,遮住视线,而后又飘散开去,强烈而耀目的白、酷热的白、寒冷光滑的白,逐一浮现在脚下和头顶上方。这样不知走了多久,我们看到远方有一大片小黑点,不知是敌是友,我们立即在一块隆起的白色下隐藏起来。他们派我去侦察,因为那时候,我的眼睛看得最远。我小心翼翼地向着那片黑点靠近,不断寻找着掩护,花了很长时间才走到足够近的地方。不过那不是我们的军团,也不是什么敌军—那是一大堆支离破碎的词骸、半埋在白中的笔画,有些笔画已经生了白洞,可以看到白洞边缘有一些细小的蠕动的白,我不想知道那是什么。这里可能发生过一场恶战,双方同归于尽,所以谁也没机会掩埋残体,也可能是卷起的白浪把一个军团活活吞没了,我曾经听说过,在词迹罕至的地方常常涌起巨大的白浪。

“那之后,我们的时间也坠入一片空白,印象纷乱、模模糊糊,直到再次遭到袭击。这一次的敌人是一个小队,是英文,我只记得其中三行‘Cast a cold eye/on life,on death./Horseman,pass by! ’

“打头的无被砍倒了,后面的他被削掉偏旁变成了也,因何被撞碎,试想解体……要不是一开始我们的人马就残缺不全,也许还有机会。我的双眼被刺,两个点落在脚下坚硬的白上,发出叮当、叮当两声响,我跪下来找它们,这时候敌人把我按倒。我被他们抓住了。和我一起被俘的还有我、到、如今、肆行无碍。我看不到他们,却能听到他们愤怒的词音。

“后来我被驱赶着上路,我听他们说,我已经不是来,成了未,一个盲眼的词。这实在糟透了。

“我就是这么被送到这里的,这一定是一座监狱吧?”

“这是一座孤岛,跟监狱差不多,四周白浪起伏,一不留神就会被吞没。我猜他们想把俘虏集中起来,整编成一个译本军团,作为他们的附属……”

“我可不会被收编,让他们尽管来试试。现在说说你是谁?为什么我能听见你说话,却听不到你的词音?”

“既然你一定要问,好吧,别嫌我絮叨。我是谜,我已经快死了,所以你听不到我的词音,你刚才提到的白洞,我身上就有几个,我的笔画连接处也在变白,很快就要散架了。我曾经很厉害,属于一个译本军团,《逻辑哲学论》,听说过吗?我在的那一行是‘那个谜是不存在的’。

“再往后,我经历了很多可怕的事,和你经历的那些差不多,打打杀杀,有胜有败。我更想往前追溯,比如我的父亲是说,母亲是迷,迷迷上了说,于是生下了我。再往前的事我就不知道了。我是怎么来到这儿的?其实我一直在思索这件事,但是就算我能一直往前追溯也没法搞清楚,因为追溯也是沿着时间的线索在进行。时间又是什么呢?我是到了这个地步才想明白,让我告诉你吧,因为再没有其他机会、其他听众了。

“静下来想想就知道,欲望可以分为两种,破坏、占有,也许还有创造,但是创造也是一种破坏,破坏一个,产生另一个,然后占有它。那时间呢,时间可以分解为改变和持续,改变和持续对应的就是破坏和占有,它们是同构的。你不觉得奇怪吗?

“这么说吧,时间,我们这些大大小小的军团、这些零散小词的时间,只是欲望的实现形式。而我们既是欲望的实现,又是欲望的现形,虽然我不清楚这欲望究竟属于谁,但我知道,我就是从那儿来的。”

“对不起,我听不太明白,虽然……”

“没关系,没关系。谢谢你听我说这些,作为报答,我愿意把我的眼睛送给你。现在周围已经没有看守了,我们对他们没用,老弱病残,已经是弃词了。”

“把眼睛给我?”

“对,正好我也有两个点,一会儿你就可以把它们取走。然后你将看到一条虚线,它会指引你去到一个地方,有位朋友在那里等我,但我已经走不动了,我就要死了,你去,告诉这个朋友,谜已经死了。你愿意替我跑一趟吗?”

“当然。”

“那太好了,现在我把眼睛给你,来拿吧。”

未摸索着走到谜身边,颤抖着取出谜的双眼,放进自己身体里,于是他重新成了来,他很快适应了周围的昏暗,看清了近于支离破碎的死去的谜。来在白上挖了个坑穴,将谜的残骸埋葬。

之后,来果然发现一条虚线,从谜的坟堆一直延伸到远方。

来遵照承诺上路了,沿着虚线走向巨浪翻涌的白色,有几次他被覆盖住,但都能爬出来继续前行。白色转亮时,他穿过了波浪起伏的危险地带。那以后,他翻越了很多座高高耸起的白,而后是广漠无际的平坦的白,虚线仿佛延绵无尽,眼前的白渐渐虚渺、空寂,他奇怪这一路上为什么遇不见一个军团,零散的词也无影无踪,他似乎已经走入了词的绝境。

再向前,开始有白色从上空坠落,纷纷扬扬,来仰起脸张望,在一片混沌尽处,依稀有一块光斑,但视线随即被凌乱的白色遮蔽。虚线不见了。来昏迷过去。

当来苏醒,空中已不再有白落下,他发觉身边出现了另一个词,解。“你是谜派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