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这又不是什么病,我可不想被人关起来搞研究。”

“怎么会有默片呢,你胸腔里在放电影?”

“不是,这应该和胸腔没关系,我也想过很久,后来得出个结论,是这层膜在作怪,它可能有种致幻功能,就像一些飞蛾的翅膀。”

“就是说默片只在这层膜上,后面什么也没有?”

“没错,就像电视一样,屏幕上有人影,但里面只是一堆零件。”

“我好像明白了,真奇怪!”

“是有点奇怪。”

“还有其他人看过吗,除了你爸妈?”

“没有了,我从小就很小心,不让人看到它。”

“我不信,就没别的女的看过?”

“没有,要是有的话,我不就早知道这部默片演的是什么了?”

“对啊,这么说我是第一个能告诉你默片内容的人。”

“你要看吗?”

“非看不可!”

“我想默片的内容肯定不太好,不然我爸妈为什么保密……”

“不看怎么知道?”

说到这儿,女的已经把眼睛凑到了那个孔上。默片果然在上演。

一个小孩在雪地上快步走着,他来到一座礼堂前停住脚步,看墙上的一幅画。那是一幅海报,原来这座礼堂是一家电影院。他从兜里掏出钱买票,售票口的人似乎不愿意卖给他,一个劲摇手。但小孩一定要看电影,反复央求卖票人,可以看到他脸上急切的神情。最后,卖票人心软了,给了小孩一张票。

小孩进入电影院,影院里没多少人,他坐到了第一排正中的位置。灯光熄灭,电影开始了。银幕上的影像很模糊,但还是可以看出这是在放映一部恐怖片,因为画面十分阴森怪异。孩子看了一会儿,就从第一排换到了第二排,又过了一会儿,从第二排跑到了第三排,他不再坐在中间的位置,而是靠边坐着,像是在随时准备逃跑。随着影片的推进,孩子不断往后排换,有时需要向上迈一层阶梯。影院中的其他人并没注意到他,当他从他们身边走过时,可以看到他们神情僵硬的脸,就像一些假人。

银幕上出现一张脸孔的大特写,随后是这张脸孔上的嘴唇的大特写,嘴唇一动不动,不知在表现什么。

孩子回头看了一眼,就开始向更后排跑,但这次他似乎不想再停留,而是要跑出电影院。

这时,忽然切换成了主观视角,她的眼前是一排又一排座位,它们向上延伸,静静地没入不可测度的黑暗。

说部之乱

一切也许是从很久以前那个牙牙学语的男孩儿开始的。他最初学会说的话,不是“妈妈”、“爸爸”,而是诸如“反正一样”,“一切都因为你”,“哎呀,老爷”一类的只言片语。这自然令他的父母惊讶不已。他们以为这些话是什么人偷偷教给孩子的,于是把孩子放置在了一个相当封闭的环境里,并加强了对他的看护。但是,孩子的语言在自行发展,仿佛不受外力控制,他开始说出更复杂的语句:“车夫叹着气,诧异地看着我”,“我的叫声十分粗野”,“你当真疯啦”,“我只是一,他们是全体”……他的父母被吓坏了,他们带孩子去看医生,从耳鼻喉科到神经内科,里里外外查了个遍,但是没有医生能找出病因,也没人听说过类似的病症。既然医学无法解释这件事,这对夫妇便求助于巫医、术士、宗教人士,这些人虽然给出了五花八门的解释,却无法将孩子治愈。

在一番徒劳的寻医问药之后,孩子的父亲开始用心记录孩子说过的每一句话,他隐约觉得这些话属于某个整体,他把这些记录拿给他认识的每一个人看。直到有一天,一位阔别多年,终于从国外回来的朋友看了这份记录,说出了这些语句的出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记》。这位朋友还从图书馆翻出了一个古旧的译本,在上面逐一标出了那孩子说过的部分。但是,这孩子并非早慧,他只是随机地、机械地背诵出那些句子,其实并不理解它们。

这件事被披露出来,引起广泛关注。人们对这一特异现象百思不得其解,分属各个派系的心理学家、语言学家、哲学家、遗传学家乃至人工智能方面的专家都参与了对它的研究。最终,从科学立场出发所作出的唯一解释是:“纯属巧合”。这当然等于没有解释。而专家们提供的治疗建议无非是:继续观察;后续潜台词则是,“直到公众厌倦,并遗忘此事。”

然而事态的发展出乎专家们的预料。由男孩儿之口说出的《地下室手记》只是一个征兆,就像一份战书或一道莫名出现在杯口的裂纹。不久之后,人们就发现那孩子并不是孤独的,另一个病例现身了,这是一个垂死的老人,他躺在病床上,在半昏迷的状态下背出了一大堆《呼啸山庄》中的句子,其家人都做证说这位老人生前几乎从不读小说。

据说,为不可思议之物命名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压制住它的力量,基于这种信念,医学界很及时地给这种“疾病”起了个动听的名字:罗曼司症。起初,这个新名词只在专业领域内流通,但是随着形势的急转直下,它迅速变得家喻户晓了。不自主地说出某部小说中的语句的人,即罗曼司症患者,越来越多。除了说出的话语,人的意识似乎也被各不相同的小说侵入并占据。患者陷入一种梦游状态,他们仍能凭借本能寻找水和食物以维持生命,但恍恍惚惚,不再有清醒、自觉的时刻。这种疾病迅速蔓延,一发不可收拾。没人能找出病因,也就无法预防,无从施治。人们盲目地销毁小说,四散奔逃,病患被严格隔离,以避免传染。但所有这些努力显然都不得要领。在几年的时间里,世界一步步地崩溃了。

以上所说,是我们后来从当时的报刊上读到的,其中难免包含猜想的成分。至于我们,具体而言就是陆德和我,是如何逃过此劫的,至今仍是个谜,这大概只能归功于我们当时距离人类社会足够遥远,无论是在空间上还是心理上。

灾难发生的那几年,我们在西域一片无人区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这要感谢陆德。他偶然在关于古图瓦鲁人的文献记载中发现一段传说,大意是:曾有许多条黑龙从地下冲出,令图瓦鲁人万分惊怖,他们的巫师也无计可施。此时,一名游脚僧恰巧途经这片荒芜之地,他将这些黑龙降服,并以一张微小的咒符把它们封在了地下。图瓦鲁人在公元四世纪就销声匿迹了,但这则传说却引起了陆德强烈的兴趣,他认定,所谓黑龙,其实是地下喷发出的石油,在古图瓦鲁人生活的区域很可能存在一个储量丰富的油田。他鼓动朋友们一起去勘察,可大家都认为他是少见多怪,此类传说在古文明中屡见不鲜,根本不足以说明问题。而陆德对这一假想却很执著,甚至有些入魔。他是那种好像有意要用一次次失败摧毁自己的理想主义,却又总也摧毁不了的人。而我之所以立即同意与陆德一同前往无人区,完全是由于一次感情挫折所引发的厌世情绪作祟。我只想尽快去到一片人迹罕至的不毛之地躲上一段时间。

这注定是一次徒劳的考古、勘探之旅,那里除了荒漠还是荒漠,陆德一无所获,我却得偿所愿。我们自认为准备充足,但后来给养用尽,过往的商团也不见了,我们几乎成了野人。陆德不得不暂时与现实妥协,同意暂且返回文明世界。但是,当我们历尽艰辛回到我们的城市时,发觉罗曼司症已然令一切面目全非了。

我们花了一年多的时间,到处找寻我们的亲人和朋友,但他们已经湮没在混沌一片的人海中了。实际上,伴随人们意识的错乱,世界仿佛还发生过空间的置换,我们的城市里随处可见大批患上罗曼司症的外国人。后来我们明白了,这是曾经发生过的大混乱和大逃亡的结果,这些外国人随着疯狂的潮水涌来,当潮水退去,便如杂物般滞留于此了。

我们决定先稳住阵脚,再考虑下一步该做些什么。我们挑选了一座大学校园作为临时基地,将那些在校园内梦游的罗曼司症患者都驱赶出去,又找到一架发电机,恢复校园的电力供应,接着便开始偏执地囤积纯净水、汽油、天然气罐、药品、各类食物乃至烟草、咖啡和酒。我们开着一辆破旧的小卡车在街上漫游,搜罗想要的东西。有一天,没有任何预谋,我们从街上捡回两个蓬头垢面的女孩。她们被梳洗一番之后,都显出一副苍白脆弱的面容,双眼空洞、恍惚,身姿纤弱,简直就像两具玩偶,只不过还有基本的生存本能和活动能力。她们还会说话,但说出的都是自己无法理解的小说片段。陆德和我这么做不全是出于欲望,我们的欲望在无人区的时候就近乎沙化了,我们或许只想借助女人制造出一点生活的幻觉。也是在那一天,陆德傍晚开车出去,直到深夜才返回,他不知从哪儿找到一把来福枪和两箱子弹。

我们将学校主楼两间宽敞的办公室布置成卧室,带着属于自己的女伴,各住一间,感觉就像两个小家庭。这样,我们就算在这校园里安顿下来了。陆德每天很早起床,吃早餐,八点半准时钻进学校的那座大型图书馆去“搞研究”,中午在图书馆外的长凳上随便吃点东西,下午一直工作到五点半,只有周六、周日休息。我很纳闷他为何坚持过这么有规律的生活。他长篇大论地向我解释,其实他的想法很简单,他认为我们的存在已经失去参照系,所以现在,拯救人类就变成了唯一有意义的事情。既然灾难是源自书籍,他相信解决之道一定也存在于书中,而书就码放在图书馆里。这位有着无穷活力的理想主义者邀请我跟他一同工作,就像在无人区时一样。但我没被他的话打动,我不相信什么“意义”,我觉得这世界只是一个巨大的迷津,我们不过是这迷津细微的支脉,就像深壑中的溪水,只须静静流淌,随遇而安。

没过多久,陆德便向我提出一个拯救方案。他的策略是,先把一个普通人一生所可能说出的全部句子总结出来,再将这些句子组合成一部小说。当这部小说占据一个人的意识之后,此人就等于掌握了普通人的全部语言。陆德正在搜罗诸如《日常英语九百句》一类的书,其中的例句都是普通人会在生活中用到的。在搜罗整理完毕后,他将动手把这堆例句拼接成小说。我不得不向他指明,这么做不会有任何实质性的效果,一个人一生说出的句子虽然有限,但掌握的句子其实是无限的,或者说,一个人掌握的并不只是句子,更核心的是生成句子的方法。听过我的意见,陆德承认的确有道理,他带着无从掩饰的沮丧,放弃了创作“例句小说”的计划。那以后,他又提出过许多拯救方案,但都经不住推敲,他的情绪大起大落,花在图书馆里的时间也越来越多。在我眼里,他渐渐变得陌生了。

我选择了另一种生活方式,我为自己安排的工作是“巡逻”。我每天早晚两次,沿着铺满枯枝败叶的林荫路,巡视整座校园,陪伴我的是一条从街上领回来的秋田犬。早上的巡视完毕,我会在学校空旷的体育场上再散一会儿步。我总是围着跑道一圈又一圈地走,脑子里什么也不想。跑道本来环绕着一片规整的草坪,如今那里只有东一片、西一片的荒草。有时候,我也把我们的女伴带来,把她们安置在看台上,让她们晒太阳。下午,我喜欢在校园一角的园圃中消磨时间。这片园圃原先可能是一块供植物系或园艺系的学生做栽培实验用的园地。那里有一座小小的玻璃温室,温室外铺展着一大片枯萎的芍药花,四周是疯长的野草,墙上爬满各种攀缘植物。当黄昏的光束投洒下来的时候,温室反射着微弱的黄色光晕,那片花田虽已朽败,却显现出层次分明的色泽。在夕阳的余晖消逝之前,我会开始晚间的巡逻。

我还喜欢从紧邻图书馆的一家小书店里挑一两本书,拿回卧室躺在床上翻看,读过之后再把它们放归原处。我从不去图书馆找书,甚至对那地方有一种恐惧感。那是疯狂的陆德的地盘,有时候,不知为什么,我会把图书馆想象成一座庞大的水族馆,陆德则是趴伏在其中一个深水池底的海怪。

我还有一项消遣,就是听女伴大段大段背诵小说中的句子,就像听广播一样,在那些淅淅沥沥下着雨的清晨,或是风声呼啸的夜晚……

列车离站了,罗伯特倚在车厢的窗边,无动于衷地告别小岛和大海,对岸小岛在泛着淡红色的灰蒙蒙的烟霭中变得越来越模糊……

一个露天营地,一大群人,一支大军,一群民众,在寒冷的天空下寒冷的大地上,倒在了他们从前站立过的地方……

我们三个人有一会儿谁也没说什么话,只是茫然地站在大门口,看着随意生长的草坪和干涸了的旧池塘……

这些小说中的话语从我女伴的口中说出,显得陌异而动听。她目视前方,神情宁静,她的意识仿佛正闭锁在这些小说虚构的世界里。而我又怎么知道自己就是自由的呢?没准儿我也正在某篇小说里,一次又一次回到相同的段落。

我曾经爱好文学,有些小说,即使只听一两句,也能说出它们的名字。但是,我的女伴究竟说出过多少部小说的片段,我实在搞不清,大部分小说我也对不上号。毕竟这世界上的小说太多了。

就这样,寒暑罔替,我们在这校园里度过两年时光,可以说,我享受到了劫后余生所特有的那种宁静。直到一个冬日阴沉的午后,陆德找到我,向我说出他的新假设。

陆德消瘦得厉害,因为长期待在图书馆里不出来,他的肤色变白了,但是白得很不自然。他蓄着长发,双眼通红,说起话来十分亢奋。两年来海量的阅读大大提高了他的文学素养,这让他的假设也变得有几分博学和有趣了。

他让我先仔细读一遍博尔赫斯的《存放雕像的房间》,它讲的是,在安达卢西亚人的国度里,有一座碉堡,碉堡的门永远锁着,每一代国王继位都要在碉堡的门上加一道新锁。但后来有个篡位者不听劝告打开了这些锁,进入了碉堡。在碉堡的第一间屋子里,有许多金属和木制的阿拉伯人像。而在最后一间屋子尽头的墙壁上写着一段话:“如有人打开本堡的门,和入口处金属武士相似的血肉之躯的武士将占领王国。”后来,这个王国真的被占领了。博尔赫斯在这则故事下面加了一条说明:“据《一千零一夜》,第二百七十二夜的故事。”“这能说明什么呢?”我不明白。陆德马上又拿给我一本《水浒传》,让我看楔子“张天师祈禳瘟疫,洪太尉误走妖魔”,里面讲到,洪太尉游山,发现一所殿宇,名为“伏魔之殿”,门上交叉贴着十数道封皮。陪同的道士向太尉解释:“此是老祖大唐洞玄国师封锁魔王在此。但是经传一代天师,亲手便添一道封皮,使其子子孙孙不得妄开。走了魔君,非常利害。”故事的结局可想而知,洪太尉不信道士所言,执意打开殿宇大门,放走了里面的妖魔。

随后,陆德递给我第三本小说,《人生拼图版》,作者是法国作家乔治· 佩雷克。在第二十页的地方,佩雷克在一个更大的故事背景下再次讲述了博尔赫斯的那个小故事:“每当一个国王去世,另一个国王继承他尊严的王位时,都要亲手在门上加一把新锁,最后门上共有二十四把锁,每个国王一把。”

我读过之后,陆德说出了他的假设。为什么从《一千零一夜》到《水浒传》,再到博尔赫斯,再到佩雷克,他们总要把这个“加一道锁或封皮”的故事讲一遍?很可能他们这么做本身就是在“加一道锁或封皮”,他们要封锁住的就是“小说妖魔”,小说本来被印在纸上,像塑像一样静止不动,但如果不加封印,它们就会变成流动的、活的东西,侵入人们的意识,横行无阻。封印被破坏了,就是造成这次大灾难的原因。要想拯救人类,平息这场小说引起的变乱,就得继续《一千零一夜》的作者、施耐庵、博尔赫斯、佩雷克这样一系列作家的工作,再次讲述这个“加一道锁或封皮”的故事。

就在陆德推出他的奇谈怪论时,我已经在琢磨如何反驳他了。我提醒他注意,博尔赫斯读过施耐庵的书,还专门写过一篇关于施耐庵的文章。至于“《一千零一夜》第二百七十二夜的故事”,很可能是假托的,博尔赫斯当然干得出这类事。所以故事的初始来源也许本就是《水浒传》,博尔赫斯只是将其改头换面,而佩雷克则是在戏仿博尔赫斯。事情就这么简单。关于封印的想法,玄乎其玄,完全没有科学性。

出乎我的意料,这一次陆德对自己的理论竟也毫无信心,方才论述时的亢奋激动只是虚张声势,经我一驳,他的意志立即垮塌下去,陷入沉默,就像一团火焰骤然熄灭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