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我该走了。”你甩开伊嘬拉的手,长长呼出一口气。

“你干吗不干脆留在路边,在附近做个巫师?”老巫师突然说。

“那不可能。”你马上说。

“为什么不可能?”

“我得去公路尽头。”

“你知道那里有什么吗?”

“你知道吗?”

“是地狱,”他说,“所有死掉的刀客,他们的魂魄会直接下地狱,而活着的刀客只是顺着这条公路往那里赶。一个刀客最幸运的结局也不过是活着抵达地狱。”

“这是个新鲜版本,”你走向车门,随口问道,“您能留下这女孩吗?”

“这事儿不成,我妻子不会答应。”巫师笑了笑。

“好吧,那请您帮我处理这些尸体。”你上了车,伊嘬拉也气呼呼地坐到她的位子上。

“没问题,我会把它们埋在我的仙人掌花园里,这是上等肥料。”老巫师向你们挥手作别。

在车上,你和伊嘬拉都一声不吭。起风了,风从旷野深处吹来,呜咽着,夹带着一股腥气,天空一片灰暗。你知道,不久之后将开始一场大暴雨。在这里,暴风雨一来就要持续好几天,大量仙人掌会在雨水的浸泡下在旷野中烂掉。

“你会娶我吗?”伊嘬拉终于打破了沉默。你仍然不说话,目视前方,像没听见一样。“你可不是每天都能遇见一个女孩。”她说。她说的对,这地方女孩很稀有,有时开车走上几千公里也遇不见一个。但你依然沉默不语。

“你可以娶我,然后当个巫师,在路边支个帐篷,我替你守着你的书,你下班以后就回到咱俩在旷野深处的家里,我会给你烤熊掌、兔肉和仙人掌片,好吗?”

“这不可能。”你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请你吻我……”女孩说着,朝你扬起脸,将鼻孔对着你。在这个世界,情侣是用鼻孔接吻的,接吻时彼此交换气息。可你没把鼻孔凑过去,你拒绝了她的吻。她在失望中渐渐蜷缩起来。

“你知道一个女孩被拒绝之后会怎么样,她会蜕变成非现实的东西,蜕变成一个梦。”她问,“你要拒绝我吗?”

“是。”你低声说,随后拧开收音机,驾驶室中又响起那支歌—“这邪恶的城市……”

“关上车窗好吗?下雨了。”你对伊嘬拉说。她听话地将车窗摇上,她很安静。

天空像是存心要将荒芜的旷野淹没,大雨滂沱,车外的景色一片模糊。你打开雨刷,凑近挡风玻璃,努力透过雨雾观望。这种天气无法赶路,你们必须找个路边旅馆住下。尽管巫师们神出鬼没,但他们的办事处通常就设在旅馆附近,他们会把自己的子女送到这些旅馆当学徒,孩子们有的终生留在旅馆工作,有的会成为刀客。

不久,你就找见这样一家路边旅馆。它是一座用白垩色石块搭建的二层小楼。你扭转方向盘,把车开过去。这时你看到在旅馆前方停着一辆铁红色的卡车,在暴雨的冲刷下,它的斑驳反而更为醒目了。

“是摩德万……”你不由低声说出来。你能感到身边的伊嘬拉哆嗦了一下,但你没去看她。你把车刹住,让车和旅馆保持一段距离,而后,你拎起弯刀冲入雨中。

当你跑到旅馆前,发现旅馆的门不知为何被拆掉了,这让它更像一个石头洞穴了。你走入其中,由于高度紧张,你的眼睛马上适应了昏暗的环境,看清了屋内的情况—每一样东西都待在它不该在的地方,仿佛刚刚刮过一场室内龙卷风,在这一片混乱之中,站着三个浑身裹满纱布的人,就像三个木乃伊。“怎么回事儿?”你问。

“一个刀客疯了,太可怕啦!”其中一个木乃伊说。

“他叫什么名字?”

“‘摩德万’,旅客登记簿上是这么写的。”

“他在哪儿?”

“在医院里。他疯了,毁了我们的旅馆,我们想按住他,结果成了现在这副样子,但后来他自己昏倒了,我们是开旅馆的,没权利杀人,只好把他送到附近的医院。”

“谢谢。”你退出旅馆门厅,跑回你的车上。一来一回,你浑身都湿透了。

伊嘬拉已经不见了,正像她说的,她蜕变成了一个梦,一个让你稍感窒息的梦。她的座位上只留下一沓散乱的书页,她一生的积蓄,一些漫画、一些诗,多数是伪币。你开动卡车,摇开车窗,将这些书页丢进雨里。

你开车冒雨疾驰,你的计划被打乱了,这让你有点恼怒。你找到了旅馆附近的那家医院,它同样坐落在公路边。医院比旅馆要气派得多,是一座三层高的长方形建筑。你下了车,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大步走进去。

这医院空空荡荡,走在其中只能听到自己脚步声的回音。绕了几圈,你才在二层发现一个正在抽火柴的医生。他嘴里叼着十来根火柴,有长有短,一片白色烟雾飘浮在他面孔前。为了跟你讲话,他不得不将没抽完的火柴统统吐掉,这是个肥胖的家伙,一脸横肉像个屠夫,他的络腮胡子被烧得焦黄,打着卷儿,如果他没穿白大褂,你不会想到他是位医生。

“你找谁?”

“找那个发疯的刀客。”

“噢,明白了,你在追踪他。但是对不起,他现在是这儿的病人,你不能跟病人动武。”

“我并不想跟他动武,我只想看看他。我没带武器。”

“真的?”

“真的。”

“那你跟我来吧。”胖子在前面领路。你们来到三层走廊尽头的一间病房前,胖子推开房门,示意你和他一起进去。

这是间单人病房,摩德万正躺在病床上。他的样子一如伊嘬拉所描述的。此时他仍然昏迷不醒,但并不显得虚弱,一缕白发盖住了他的左眼皮。

“这医院里只有我一个医生,”胖子对你说,同时看着摩德万,“我忙不过来,要是我有时间,我有办法让他醒过来。”

“什么办法?”你问。

“给他读这个。”说话间,医生像变戏法一样从白大褂里掏出一本书。你接过来看了看,书名是《数学物理中的微分形式》,你猜想这不是一本文学书。

“如果你想让你的目标尽快苏醒,那就给他读这本书,好 吗?”医生说完就拉开门走了。

室内一片寂静,外面的暴风雨反而加强了这份寂静。你拉过 一把椅子,坐在摩德万的病床旁,尽量沉下心来,开始读这本《数学物理中的微分形式》,这里面的内容你一点儿也不懂,有些符号你不会念,只好跳过去,你甚至感到困窘。但你渐渐习惯了,不停歇地小声朗读着,你想这一定是些咒语,医学是如 此神秘。

不知过了多久,摩德万忽然说话了,你心里一惊,以为他醒了。但他并没醒转,他只是在说梦话,一些奇怪的话:“我站着,我就站在这儿,我就这么站着,我看看,我不信,我就看看,我看会怎么样,我就站着那么看,看会怎么样?我就看看我站着会怎么样,我就站着、看着我站着会怎么样,我就这么站、就这么看,我就是不信。我看着,我就站在这儿看着,我就这么看着,我就站着……”而实际上,他正躺着,闭着眼。你只能更大声地朗读你的咒语,压过他的呓语。

这样的梦呓时断时续。你感到累了,放下书,走到病房的 窗前。窗台上摆着一盆仙人掌,正开着两朵白色的小花,窗外,暴风雨依然猛烈,透过倾泻而下的雨幕,你望见旷野上一个模糊不清的动物身影在小步移动。由于公路两侧旷野的 高度不同,一边旷野中的雨水正缓慢地流淌到另一边,雨水刷洗着黑色的公路。你想,这雨水最终会流到路的尽头,那里难道不会被淹没吗?你又想,摩德万正在醒来,随后,你们会像两个微小的影子,在这旷野之间的柏油路上搏斗……也许就在这雨里。

默片人

他们坐了七个小时火车,又换乘旅游大巴走了将近两个小时,进入一片陌生的山区。在最高一座山的山脚下,有一家小旅店,他们住了进去。

这是他们第一次一起在外面过夜,他们是情人,但彼此还缺乏深入了解。这天夜里,当男的脱去上衣后,女的发现在他的左胸上有一个奇怪的孔,孔是规则的圆形,直径大约2.5 公分,上面覆有一层膜,就像个小镜头。

“这是什么?!”女的把头凑过去仔细看。男的则向后退缩。

“你身上怎么会有个孔啊,是伤疤吗?”

“不是,一生下来就有。”

“是通着里面的吗,能看见心脏?”

“看不到,别瞎说了……不过确实能看到些东西。” “能看到什么?”

“我没看过。我爸妈看过,他们说那里面像是在放映一部默片。”

“默片?”

“对,默片,就是无声电影。但是他们不告诉我具体是什么内容,我问过很多次,他们就是不说。”

“去医院检查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