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什么?”

“伊嘬拉。你呢?”

你没回答。

中午的时候,你把车停在路边,从车里拿出一袋晒干的熊粪,用它当燃料,在路旁生起篝火,而后又拿出清水和几块腌制好的熊掌、兔肉、去了刺的仙人掌片儿,用一根钢钎穿起来,在火上烤热。你和伊嘬拉分享这些食物。伊嘬拉吃得很少,她一脸忧郁。吃过午餐,她用清水将眼眶中的血污洗净,蹒跚地摸到一棵仙人掌,她掐了两朵仙人掌的白花,把它们插在眼眶里。

“这样感觉好多了。”她说。

你看着她的两朵白色的“新眼睛”,它们挺漂亮。

那以后,你们又上路了,你仍旧听着那首单调的歌,伊嘬拉歪着头,睡着了。直到黄昏时分,她才醒来。“我在哪儿,怎么那么黑?”她一醒就问。

“你在车上。你已经瞎了。”你提醒她。

“哦,对,我想起来了,”她一只手捂着头,“我做了个梦……”

“别说,这不合规矩。”你说。在这个世界,一个刀客听别人的梦,被视为一种剽窃。

但她不理会你,自顾自地讲起来:“我梦见我们的日子被分成了两种,熊的日子和兔子的日子。在熊的日子里,只有熊会说话,在兔子的日子里,只有兔子会说话。但是没有人的日子,所以人不会说话,人只能听动物说话。在一个熊的日子里,我听一头瞎眼的母熊对我说,‘只有试着活下去一条路’。”

“那是瓦雷里《海滨墓园》里的一句。一定是有人为你读过那句诗。”你说。是的,你真读过不少文学书。你在想,也许是她曾经暗恋的那个刀客念给她听的,这句诗流入了她记忆的深处。

“不,不是瓦雷里,是一头瞎眼的母熊,这是它说的。”她说完,叹了口气。

天黑以后,你决定不再继续赶夜路。你交给伊嘬拉一条毛毯,让她睡在驾驶室里。你来到车后,提着一盏马灯坐到拖斗的边缘上,细细研究那两具尸体,1 号和2 号。你研究得入了神,彻夜未眠。

再次起程时,你有一种预感,你们很快就会遇到第三个躺在路上的刀客。

事情如你所料,还不到正午,你就发现了它。只不过,这一次情况有些特别,在尸体上找不到任何伤口。你蹲下身,用弯刀撬开它的嘴巴,但只看到一口烂牙。

“怎么啦?”伊嘬拉把头探出车窗,大声问。

“没什么,留在车里!”你冲她喊。

这时,在你们的身后,一辆轻型卡车飞驰而至。这车一直开到你的车旁才猛然刹住。车门打开,从里面跳下一个头戴宽檐毡帽的小伙子,他又瘦又高,皮肤发红,满脸疙瘩,右手拎着一把尼泊尔弯刀。

“嘿,可追上你了。”他说了一句,声音挺响亮,而后向你走过来。你从容地站起身,将手中的刀在裤子上蹭了蹭。

“知道吗,我追踪你很久了,我了解你的刀法,我还跑去请教巫师,但请教之后就觉得有点儿小题大做。你主要读爱伦· 坡、博尔赫斯的东西,对吗?”

你低哼一声,注视着这小子的一举一动。

“博尔赫斯只是个小品文作家,爱伦· 坡太粗糙了,不是吗,他写的最好的东西也只不过是些怪诞的哥特式神话故事,连小说都算不上,更别提他那些蹩脚的诗了。他们根本没有力量,这你没法儿不承认,所以你的刀法也注定平庸……”他提着弯刀,围着你缓缓转圈,嘴里不停地说着这类屁话。

终于,他结束演说,实实在在地出招了,一招接着一招,你立时被笼罩在刀光之下。可是,这些招数华而不实,没有一招是真正能够致你于死命的。

忽然,你的车门开了,伊嘬拉连滚带爬下了车,朝这边跑过来,插在她眼眶里的白花掉落在漆黑的柏油路上。“真麻烦。”你心里一阵烦躁。

你的对手也吃了一惊,但马上明白过来,脸上露出一丝轻蔑的笑意。就在这一瞬间,你的刀锋切开了他火鸡般的脖子,切断了他的喉管。他用左手捂住伤口,盯着你,好像还要发表什么长篇大论,但他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他倒在地上,死了。

接下来,在正午的日头下,你做了几件事:一、喝令伊嘬拉回到车上去;二、掏出火柴盒,抽出一根长梗红头火柴,划着后叼在嘴上,静静地把它抽完,火柴燃烧的速度很慢,火柴梗是经过特殊处理的,等它快要烧到嘴唇的时候,你把它吐在地上;三、将那个被你干掉的刀客拖入旷野,扔进一条深深的地缝里,眼下你不想留下尸体自找麻烦;四、将那具找不见伤口的尸体搬上卡车拖斗,和另外两具放在一起,并在它的脑门上写下“3”;五、到那个被你干掉的刀客车上搜寻一番,你只找到两本像样的小说,一本《洛丽塔》,一本《刀锋》,你翻了翻,书页的字迹有些模糊,不过是真的(假如你干掉了一个对手,那你可以到他的车上拿走他的书,这合乎规矩);六、你回到自己车上,将《洛丽塔》和你的另外两本书一并捆扎好,而后耐心地用弯刀把《刀锋》一页页裁开,这些散页将被当钱花掉。

在做完这些事以后,你对伊嘬拉说了句:“好了,我们上路。”

又经过一段长途跋涉,你望见旷野中有一座巫师帐篷。你把车开上旷野,碾过几棵仙人掌,一直开到帐篷边。

“在车上等我。”你对伊嘬拉说。

“我要和你一起去。”她的语气坚决。

“好吧,随便你。”

你拎上捆扎好的三本书下了车。伊嘬拉小心地跟在你身后。帐篷的门是敞开的,你们走进去,光线略显昏暗,巫师正坐在一张长方形办公桌后,胳膊肘支在桌面上,十指交叉,沉静地看着你们。这是个干瘦的老头,皮肤蜡黄,戴一顶考究的黑色毛呢礼帽,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嘴里叼着一根已经熄灭的火柴。

“您好,先生。”你不自然地笑笑。

“你好,年轻人!”巫师示意你们坐在他对面的长沙发上。你坐下了,但是伊嘬拉仍旧站在那里,双臂抱在胸前,一动不动。“你是刀客吗?”巫师问。

“当然。”

“你怎么会带着……一个女人?”

“搭车的。”

“找我帮忙?”

“是的,我想请您看三具尸体。”

“这么多……”

“这是支付您的报酬。”你说着,把带来的书放到巫师的办公桌上。

巫师灵巧地拆开细绳,将三本书摊放在眼前。它们是纳博科夫的《洛丽塔》、凯瑟的《一个沉沦的妇女》和法雷尔的《头脑中的女孩》。

“还可以。”巫师不动声色,只是点点头,“谁也不会把最好的给我,对吗?”他找补了一句,随后拧开书桌旁一只小保险箱的门,将三本书收进去。

“那么,尸体在哪儿?”巫师起身从书桌后绕出来。“就在外面的卡车上。”你已经在前面引路了。伊嘬拉仍然呆呆地站着,你没理睬她。你将三具尸体从拖斗中拖拽下来,按编号从左到右摆好。巫师俯身从1 号开始看,他看得极其细致,而且津津有味。“你追踪的目标,起码读过《尤利西斯》前十章的内容,他

还熟悉荷马史诗、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穆齐

尔、托马斯· 曼、苔菲、彼得鲁舍夫斯卡娅以及,挺奇怪,紫式

部的作品。他是个强大的对手,非常强大。”

接着,他又蹲伏在2 号尸体边,“啊……这是《芬尼根的守

灵》,那本传说中的书,需要一千个小时才能读完,需要巫师

们忙活三百年才能彻底破解。看啊,他用刀把他对这部奇书的

理解写在了对手身上。”巫师指点着那一处处伤口,“除非你对《追忆似水年华》了如指掌,否则你无法与之匹敌!”他转过头对你喊。“那这具尸体是怎么回事?它似乎连一个伤口也没有。”你指指3 号。“让我看看!”巫师已处于高度兴奋的状态,他如饥似渴地

翻看着3 号,看了许久也没说一句话。

“他是怎么死的?”你等不及了。

“很难说,也许只有一种解释,这家伙死于绝望。对手在他

面前演示了一套极高超的刀法,令他绝望而死。人在极度绝望

的境况中会突然死去,就是这么回事儿。”老巫师低声说着,神

情茫然。

“那这种能让人死于绝望的刀法是得自哪本书?”

“不知道……很抱歉,这是一本我闻所未闻的书,我敢说,

你连做梦都没梦到过它。”

“您是说摩德万也会杀了他?”不知什么时候,伊嘬拉悄无声息地来到你身后,此刻她双手紧紧抓着你的胳膊,大声问巫师。

“没错儿,可能轻而易举。”巫师看看你,费劲地站直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