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愈父母鸡啄米地点头,像是以此表示他们不担心蛋糕中有病毒:“要,要,再来一块。”两人接过蛋糕,默默地吃着。梅茵说:

“天不早了,薛愈小雪肯定累坏了,大伙儿休息吧。”

第二天早饭大家碰面时,已经把昨晚的尴尬忘掉,只有赵与舟的脸色有些阴沉。薛愈父母实在喜欢这儿的环境,“简直是人间仙境嘛”,准备在这儿多盘桓几天,赵与舟要坐当天的飞机回北京。吃过早饭,他把外甥喊到屋里说了一会儿话,过一会儿薛愈出来对小雪说:

“我要去公司看看,你开车送舅舅走吧。”又小声补充道,“是舅舅点名要你送的,他大概有话对你说。”

小雪开车送舅舅去机场。她对舅舅印象蛮好,虽然他性格有点急燥,有点偏激,但总的说是一个正直的老人,他对自己的喜爱也是发自真心的。路上他们扯了一会儿闲话,到了机场时间还早,两人到候机厅找个没人的位子坐下,舅舅说:

“小雪,有件事我想劝劝你俩,我知道你们不会听我的,但不管你们听不听,我还是尽自己的责任。”

“舅舅你尽管说。”

“你知道梅茵在七年前那次疫情中扮演的角色吗?”

“知道。”

“不,你恐怕不完全清楚。那次疫情并不是无意的天花泄露,而是有意的撒播。”

“我知道。是薛愈不久前告诉我的。”

舅舅很震惊:“你什么都知道?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那次她害死了一个人,害得一些孤儿成了麻子,被毁容。罪孽啊。”

虽然已经事过境迁,但提起这件事,小雪仍有些伤感。她低声说:“我知道,这些我都知道。死的那一位是孤儿院巷口的马医生,就是为我看病时被传染的。孤儿中被毁容最厉害的就是我,几个月前薛愈才带我到北京做了美容手术。”

舅舅更为震惊,仔细端详小雪的面庞,确认她真的曾是个麻脸。他非常恼火,这些情况薛愈都瞒着他,去北京做手术都没拐到舅舅家里去。同时他更加不理解:按小雪说的情况,她应该恨死了梅茵,怎么会认她做义母,把她从监狱里接出来养在家里?小雪已经从伤感中走出来,笑着说:

“舅舅,梅妈妈是个好人,她这样做是为了实践自己的医学观点,并不是想害人。我们都能理解她。”

舅舅厉声说:“我完全不理解!小雪,我劝你们一定要远离这个女人,她是个扫把星,是个浑身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女巫!别说舅舅是乌鸦嘴,这会儿让你听几句不吉利话,强似你今后后悔。记着,一定要远离她,别让灾难落到你俩身上,更不能落到你们的孩子身上!”

听他提到孩子,小雪心中铮的一声响。她勉强笑着说:“舅舅,谢谢你的关心,真的非常感谢。我会认真考虑你的话。”

赵与舟知道这不是小雪的心里话,但知道再说无益,也就沉默了。两人默默坐一会儿,时间到了,小雪送舅舅进站。飞机起飞后小雪没有立即走,独自在候机厅里呆了很久。她当然不会听舅舅的话,把梅妈妈赶走,但舅舅斩钉截铁的灾难预言――说这话时他倒恰如一个散发着灾难气息的男巫――仍大大影响了小雪的心境。

关键是――这个预言牵涉到腹中的孩子!

回家后她没让自己的坏心境露出来。薛愈从公司回来后,像往常一样喜笑颜开,插科打诨。晚上两人回到小天地里,薛愈鬼鬼道道地笑着,问她:

“舅舅是不是警告你了?让咱们远离梅妈妈?说她是个扫把星?”

“嗯,说了。”

“我这个老舅啊,真是嫉恶如仇,不依不饶,姜桂之性,愈老愈烈。梅妈妈倒霉,咋就惹上他了。不过,说句公道话,舅舅说这些只能算是政见不同,并不是出于个人恩怨,你要理解他。”

“我能理解的。”

薛愈发现妻子心情不怿,关心地问:“怎么啦?我看你心情不好。”问了几次,小雪才承认:

“嗯,舅舅警告说,如果不远离梅妈妈,灾难会落到咱们的孩子身上,我当然不会信他的胡说,但不知为啥,心里还是难受。”

“呸呸,老乌鸦嘴,他在我面前已经说了一些不吉利话,到你这儿更过分啦!可不能让梅妈妈知道。”

小雪低声说:“当然不会让她知道。”

梅妈妈只让新婚夫妇休息了三天,就开始督促小雪“上课”,她说你耽误了七年,现在只能拼命追赶。小雪的妊娠反应相当厉害,有段时间老是呕吐,吃不下饭,日见消瘦,没有精神。薛愈很着急,每天劝她多吃东西,吐了也要再吃,现在正是胎儿最需要营养的时候啊。还不厌其烦地问她想吃什么,经常采购些别样的水果小吃回来。梅妈妈也很心疼,但处理办法却截然不同,她对薛愈说:

“不必硬逼着她吃东西,顺其自然吧。既然人类进化中特意创造了'孕妇呕吐'这个程序,它就肯定是合理的。进化也会产生错误疏漏,但都是不影响大局的小错。在足以影响种群繁衍的重要事情上,进化之神是天然正确的。有科学家猜测,孕妇呕吐是为了保护胎儿在最脆弱的时候,尽量少接触食物中的****――要知道,植物进化中为了对抗食草动物的取食,很多果实中都进化出了各种各样的****。”

薛愈一向信服梅妈妈,以后看着妻子干呕后萎靡不振,虽然照样心疼,但不再逼她吃东西。相处时间长了,小雪发现,薛愈和妈妈之间的相知更深,似乎要超过妈妈和自己之间。她和妈妈当然非常亲密,但这种亲密偏重于感性,是比较浅层的;而薛愈和妈妈之间的亲密偏重于理性,是比较深层的。丈夫下班后经常先去梅妈妈的卧室,低声交谈几句,话不多,说得干净利落,梅妈妈甚至不说话而只是点点头。但俩人的神情显示,他们之间确实有极深的相知或默契。有天在床上,小雪“嫉妒”地对丈夫指出这一点,薛愈说:

“呀,你的良心大大地坏!妈妈这样亲你,你还不满足啊。按说该嫉妒的是我。”

嬉笑一阵,薛愈就趴在小雪的肚皮上听胎儿心音,听得如痴如醉。到后来,胎儿的小手小脚开始有动静后,薛愈就更入迷了,只要感觉到胎儿动了一下,他就高兴地喊:动了,又动了,小家伙在跟我打招呼呢。

在这种明朗的气氛中,薛愈舅舅那阴暗的预言被小雪完全忘却了,一直到第二年初夏的某一天。

初夏,院子里的石榴树绽放着火一样的花朵。这天家里来了五个客人,来自不同国家,但于同一天到达,都是来看望梅妈妈的。有来自韩国的崔俊哲,印度的拉詹拉南、挪威的克朗松、德国的施米茨和俄国的伊茨玛依夫人。梅妈妈很高兴,与他们兴致勃勃地交谈着。薛愈没有上班,陪着客人。梅妈妈把大腹便便的小雪介绍给客人们,说这是我的女儿,我马上要当外婆了!客人们都说,孩子一定像妈妈一样漂亮。

客厅里的交谈都是用英语,小雪的水平还远不到能自如交谈的地步,寒暄了几句,独自回到卧室。她想这五个外国人约好了时间赶来,恐怕不光是来探望病人吧。过了一会儿,薛愈过来对小雪说:客人们说外面的松林漂亮极了,要去林中玩玩。我和梅妈妈带他们去。

薛愈推着妈妈,七个人说说笑笑地走了。出去一个小时后他们还没有回来,小雪想,该为客人准备午饭了,冰柜里菜不多,需要到工厂门口的食品店买点熟食。她用手撑着后腰凹,慢慢走上松林中的小径。远远看见丈夫他们在林中,围着梅妈妈的轮椅,背对着这边。人群里似乎多了一个人,多出的是谁呢,小雪向他们抄过去。走近之后,小雪看到确实多了一个人,是薛愈手下的新总工林先生。看着他们,小雪凭直觉感受到一种异常。七个人在梅妈妈面前排成一排,敬畏地望着她,而坐在轮椅里的梅妈妈就像坐在宝座上的教皇,正慈祥地向信徒赐福。林中光线比较晦暗,深绿色的背景,悄声细语的人群,气氛显得庄严肃穆,也带着神秘。这会儿梅妈妈指指薛愈,薛愈向前走一步。梅妈妈说:

“请复诵十字上的格言。”

“敬畏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