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我现在非常替地球上的动物担心,比如角马啦,狮子啦,海豚啦。”

“为什么?”

“过去它们虽然没医没药,也没让哪种烈性疫病给灭绝。病原体进化,它们也进化,几十亿年走下来,打了个平手。可是,现在人类催生了那么多超级病原体,万一哪种能对野生动物致病,那动物们就惨了!它们的进化绝对赶不上这些超级病原体,又不像人类这样,有现代化的医院!”

梅茵笑着点点头,没有回答。这正是她15岁那年,在非洲看角马大迁徒时萌生的想法,现在被她悄悄移植到小雪的意识里。

“妈妈,我觉得你的观点是对的,人类必须与大自然和谐相处,不能逞强斗狠。”

梅茵欣喜地想,也许再过一两年,就能把前夫交回的十字标志带到小雪脖子上了。那时她没想到,几个月后小雪的“信仰”会有一个大的反复。

梅茵保外就医两个月后,薛愈小雪举行了婚礼。不敢再拖了,形势不等人。小雪已经有了身子,目前还不太明显,但很快就遮掩不住。虽然现在世人都开通,但腆着肚子当新娘毕竟有点难为情。

婚礼是城乡合璧式的,宴席就摆在院子里,在这方面他们是得天独厚,如今城里上哪儿找到得能摆三十张饭桌的大院子?饭菜是请南阳金爵饭店的厨师做的,来了两位大师傅,这边配了几个打下手的。薛愈的父母从武汉赶来,见了小雪,喜爱得了不得。这样漂亮、年轻、开朗、贤惠的姑娘,咋就让儿子给逮到手呢,这臭小子有福气。后来知道她已经怀上了薛家的骨肉,那个疼劲儿就更不用提了。这儿居住环境也好,不像武汉,楼房都挤得伸着脖子,前楼打麻将的声音能传到后楼的窗户里。二老说,等他们一退休,就来这儿定居。小雪笑着说欢迎啊,三十几间房间足够你们住了,想住哪间住哪间。二老只是对亲家梅茵的身份――保外就医的囚犯――心里有疙瘩。但薛愈早就向他们说明了内情。梅茵是因医学上的不同观点、因为她要身体力行这种观点,而被判刑的,可以说是“科学上的政治犯”。这么一解释,二老也就释然了。

应小雪的邀请,南阳圣心孤儿院的刘妈陈妈带着所有孩子赶来,年龄从两岁到十岁,占了三张桌子,抱着小雪的腿喊“小雪姐姐给喜糖”,吵闹得像一池青蛙。两位妈妈搂着梅茵和小雪掉泪,说俗话说得对,大难之后必有后福,小雪经过磨难,现在掉福窝里了!那些和小雪一茬的大孤儿们,只通知到了小凯和媛媛,两人都在外地上学,请假赶来。小凯在小雪面前颇有点自卑,自己还是个酸涩的小青杏,可你看小雪,已经舒展开了,风度雍容,变成一个贵夫人。媛媛拉着小雪,跌足惊叹:

“小雪你真漂亮,时装杂志没让你当封面人物,都是瞎子!”又说,“知道不,小凯暗恋你七八年,哪怕你变成麻他还在暗恋你。可惜这些年他和你失掉联系,让这个姓薛的抢了头手。”

小凯红着脸说:“媛媛你胡说啥!”媛媛不服气地说:“是你亲口对我说的,我咋是胡说!”小凯脸红过耳,不敢和她打嘴仗了。小雪很感动,拉了拉小凯的手,大方地说一句:

“小凯,谢谢你的情意。”

后来媛媛看出了小雪的身子,小声问:“有了?”小雪羞涩地点头。媛媛点着她的额头笑:“你呀,真不浪费时间啊。这样好,很快我就能当姨了。”

金市长也通知到了,他没有来。从那次风波后,市里对梅茵的这个公司一直非常谨慎,紧紧追随着中央的“双非”精神行事,半步也不敢超越。一方面法院判了梅茵的刑,而且可以办保外就医但坚决不减刑,这是为了向国外彰示中国的官方态度。另一方面,借助于WHO的支持,市里对这个公司的“非法研究”不闻不问,让他们能在夹缝中生存下去。他现在是正市长,如果公开参加天力公司总经理薛愈的婚礼,那么,这种刻意的“模糊态度”就要被打破了。所以他没来,只是送了一份重礼。他给梅茵打电话说:

“官身不自由啊。梅大姐你多理解吧。”

梅茵说她非常理解,谢谢你的礼物。

参加婚礼的还有一位重要客人:薛愈的舅舅赵与舟。他一直很看重这个外甥,当然要参加婚礼。按此地风俗,婚礼上娘家舅舅是主客,一定要小心伺候,如果娘家舅舅不满意,是可以当场撕破脸皮砸场子的。但小雪没有任何亲人,只有梅妈妈当娘家人的代表。梅妈妈对薛愈笑着说:就让你婆家舅来充当娘家舅的角色吧。赵与舟很喜欢这个外甥媳妇,一见面就喜欢上了,给了一份很重的礼物。但有一件事他非常不满小俩口儿,怎么会把梅茵接出监狱供在家里,真是吃饱了撑的!梅茵是什么人?一个坚决反对销毁天花、在孤儿院的生日蛋糕上撒病毒的巫婆!以她的罪行,完全死有余辜,但她却心境恬然地在这儿当老太太。恶人反有善报,老天不公啊。但今天是外甥的婚礼,不好和梅茵冲突,他只能把火窝在肚子里。好在梅茵不参加婚礼,一直呆在屋里,两人基本没有碰面的机会。这也是此地的风俗,娘家父母不参加正场子婚礼,随后再单独宴请。因为婚礼上总要闹洞房的,闹得太出格,会让娘家父母尴尬。

不过这次“闹洞房”很平淡,可能是薛愈的总经理身份,也可能是小雪过人的美貌有震慑作用,客人们只是象征性的闹了闹,让夫妇俩当众亲吻、吃悬挂着的苹果、为大伙儿点烟,等等。婚礼结束得较早,因为南阳的宾客,包括厨师和孤儿们,还要连夜送走。孤儿院的那群小青蛙们熬到现在,都没有一点儿睡意,同小雪姐姐告别,叽叽呱呱地坐车走了。本地的客人也逐渐散去,院里熄了灯,恢复了平静。新婚夫妇、薛愈父母和赵与舟回到客厅,梅茵在这儿等着他们,轮到亲家母之间拉拉家常了。大伙儿坐定,梅茵笑着说:

“婚礼结束了,我这儿还有一项小议程呢。薛愈,你把灯熄掉。”

薛愈有点摸不着头脑,但听话地熄了灯。夜色中看见梅茵摇着轮椅出了客厅,少顷,一团明亮的灯光从内室里滑出来,梅茵膝上放着一个小小的生日蛋糕,20团烛光欢快地摇曳着。她的面庞浸在温馨的金光中,有如黄金雕塑。她笑着说:

“新婚之日正好是又小雪的生日。我知道大家已经饭饱酒足,只订了个小蛋糕,每人吃一口,多少是个意思吧。”

薛愈难为情地搔搔后脑勺,可不,今天是九月的第一个星期天,是孤儿小雪的生日。上次探监时梅妈妈还交待不要忘了,但他俩操办婚礼太忙,把这件事忘得干干净净。他调侃自己:

“不行啊,我这个当丈夫的不够格,还是当妈的和女儿最连心。小雪,许个愿,吹蜡烛吧。”

小雪心里暖洋洋的,看看妈妈的病腿,默默祝愿妈妈早日康复,然后吹熄蜡烛,为每人分了一小块儿。亲家们吃着蛋糕,聊了一会儿家常,梅茵见赵与舟被冷在一边,就主动搭起话头,问:

“赵先生,从咱们在美国见面过来,已经七年了吧。你还记得那个叫齐亚·巴兹的家伙吗?”

赵与舟冷淡地说:“那个阿富汗裔的美国科学家?记得。”

“不知道那家伙这会儿藏在哪儿。我总觉得他不会死心,就像隐伏在幽暗山洞里的吸血蝠,不定哪天就会飞出来害人的。”

赵与舟非常生气,怒声说:“你干嘛对他的评价这样恶毒,因为他那天的发言?依我看,他批判西方的伪善,撕开白人的杨梅大疮,总的说没有错,当然,他的观点是有些偏激,会后我也劝诫他了。”

梅茵惊奇地盯着他:“你不知道?”她意识到赵与舟真的不知道,人们记住的都是电视上露面的恐怖分子,而齐亚·巴兹基本是潜在水下的,大多数人不会记住这个策划人的名字。她简洁地说:

“齐亚·巴兹是那次恐怖袭击的策划人。”

赵与舟十分震惊,表情中分明在说:我不信!梅茵补充道:

“这点不必怀疑,我有第一手信息。我曾向美国国土安全局揭露过他和那几个恐怖分子的联系,国土安全局后来来电向我感谢,并确认我的怀疑是对的。你是否记得,那次集会上齐亚·巴兹说他会后就要离开美国?他确实于当天离开美国,后来就失踪了,至今没有被捕获。”

薛愈知道此人,连小雪也知道。当时梅茵为了掩护她在孤儿院的“投放病毒”,曾谎称是齐亚·巴兹在美国的座谈会上散发了天花病毒。当然后来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但这个过程足以让疫区的人记住这个名字。薛愈母亲有点为哥哥尴尬――倒不是因为他不知道齐亚的真正身份,而是他至今还在称赞那个恐怖元凶的观点。还说什么“已经劝诫他”,未免过于冬烘。赵与舟则又是尴尬又是气怒,脸上白一阵红一阵。

梅茵提起这个话头是无意的,这会儿见老先生很尴尬,想把话头扯开,说:“小雪,你舅舅的蛋糕吃完了,再给他来一块儿。”

这下子赵与舟找到了爆发点,他按住小雪的刀子,冷冷地说:

“不,我不吃了,谁知道――蛋糕里有没有病毒?”

说完他拂袖而去,径自回到他的房间。这番话是公开冲着梅茵往日的“罪行”来的,弄得薛愈小两口和他的父母都非常尴尬。梅茵顿了片刻,笑着说:

“老先生很有个性的,很可爱。来,咱们吃。亲家你还要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