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专业性太强,听众的表情表明他们都没听懂。能听懂的人,除了孙景栓和几个十字组织的外国成员,恐怕就只有薛愈了。他受到很大震动。这是个全新的概念,如果梅老师真的能做到――从南阳的天花疫情来看,她基本上做到了――无疑是个历史性的变革,其意义不亚于当年琴纳发明牛痘疫苗,弗莱明发明抗生素。同时他也感到震惊,震惊于她说的“主动投放”,这四个字的内在含义太可怕了。但审判员们和听众们显然还没从眩晕中清醒,没有意识到这句话意味着什么。梅茵微笑着说:

“这段话比较艰涩,举几个浅显的例子吧。如今人们常用的脊髓灰质炎疫苗就是活疫苗,在长期的使用中,大量活疫苗排泄到自然环境中,现在已变成了自然环境中的优势种。当然这只是无意中成就的低毒病毒,而我是有意这样做。再举一个医学之外的例子,美国林业部门多年致力于防范林火,但防范措施越成功,森林中可燃物的堆积越厉害。等到超过临界值就必然引起一场大火,任何防范都无济于事。所以,美国有关部门在经历了几次巨型火灾后,已经改变了观念和办法,即放任林火燃烧,甚至有意来一些低烈度的纵火,及时耗尽森林中的可燃物质,破坏灾难发生的临界状态,以此来预防损失更大的巨型火灾。这种方法其实与投放低毒病毒的方法完全一致。”她以一句话做结束:

“世界上各种事物的机理都是相通的。”

审判长终于理清了她说的话,极为困惑地问:“你是说――孤儿院的天花病毒是你有意投放的?”

梅茵直视着他,平和地说:“对,我想点一把小火来烧毁非常危险的天花真空。我说的低毒病毒就放在那次集体生日的蛋糕里。”

又是一道无声的霹雳。刚才她在对低毒病毒的作用娓娓而讲时,很多人在内心里是赞同的,特别是文化程度较高的记者们。但只有这时,他们才意识到那个方法真正意味着什么,都感到不寒而栗。这句话也如闪电一样,划破薛愈脑海中的迷蒙。他早就怀疑,为什么这儿实验室的天花漏泄,从时间上是紧随着美国的天花袭击,未免太过巧合。如果是主动投放,这事就能解释通了――梅老师是想借美国的疫情,趁乱投放低毒天花病毒,这样不易为人察觉,可以减轻社会的敌意,操办者也不至于获刑。她的这个计谋几乎成功了,只是在老狄克森死后,梅老师才决定把真相和盘托出。还有,梅老师接受张主任质询时曾说,那次她带薛愈参观实验室时曾打开过菌种冷藏箱,无意中造成了漏泄。不,当时她根本没有打开过。薛愈是做了伪证。他这样做,在潜意识中是为了逃避某种可能,这种可能性他当时甚至不敢深想下去!

身边的陈妈听不懂梅院长刚才的话,但最后一句话听懂了。她转向薛愈,两眼木呆,喃喃地说:

“小薛,梅院长她说啥,把天花病毒放到生日蛋糕里?我一定听错了。小薛,我是听错了,对不对?”

薛愈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回过头,与另一侧的金市长相对苦笑。陈妈从他的表情中知道自己没有听错,她平素敬为圣母的梅院长确实在孩子们的蛋糕上撒了病毒。她的理智和感情都受不了这样的打击,愣了一会儿,大哭着跑出审判厅。

她的举动在大厅里激起一阵纷扰。法警让肃静,继续庭审。审判长这会儿也很困惑,依案情的审理情况,特别是上次案件研究会上形成的共识,他已经准备轻判梅茵。但这会儿她突然当庭认罪,承认走私病毒及投放病毒的具体罪行,那事态发展就只能向另外的方向走了。他问:

“被告是否承认,你有意向孤儿院投放病毒,从而造成了马医生的死亡和梅小雪等人的毁容?”

金市长和薛愈都一下子掉到冰窖里,这句话实际上意味着梅茵是“故意杀人”。孙景栓也悲哀地看着妻子,他完全清楚妻子的心理脉络,理解她为什么这样做。但这样一来,她的结局就非常悲惨了。孙的律师李岩轻咳一声,示意孙景栓镇静,越是这样,越是要把自己同她撇开。梅茵的律师这会儿完全成了局外人,只能怜悯地看着当事人一步步向深坑滑去。没办法,她完全清楚这样做的后果,但她执意这样做。上次庭审时,杜律师几乎已经打赢了这场官司,但现在他空有一身屠龙之技,却无处可用。

梅茵回答:“我并非有意,但我在投放低毒病毒时确实能预见到这种后果。为了让投放的病毒有足够的'唤醒免疫力'的作用,它必须保持一定的毒性,对绝大数人无害,但对少数特别敏感者仍能造成伤害。其实还有一点,低毒的天花病毒在自然环境中也有可能变异出烈性病毒来,虽然可能性较小,但不能完全排除。上帝憎恶完美,任何人、任何办法都不可能十全十美。这是没办法的事。”她直视着审判长说,“我并不想以玄谈来为自己脱罪。我对马先生的死和梅小雪的毁容负有全责,我愿意接受法律的严惩。”

审判长这会儿意识到,自己刚才的问题不大妥当,如果造成“法庭要按故意杀人定罪”的印象,以后就不好转圜了。他随即提了一个新问题:

“我想问一下被告,狄克森先生对低毒天花病毒的研究,”他有意加重了“研究”这两个字,实际上是在刚才的定性上悄悄后退,“为什么不在美国进行?那儿的环境应该更适宜。”

梅茵很干脆地否认:“不,那儿不适宜。这种新的医学观点要想成为新医学,必然取决于社会的深层意识。西方社会非常崇尚个人,为了一个大兵瑞恩可以牺牲几十个人。这种对个体生命的尊重是历史的进步,但像世上任何事情一样,它也有两面性。在它的基础上建立的西方医学观――只救助个人,不关心群体――忽视了人类作为种群的利益,这和新医学的观点恰好背道而驰。狄克森先生认为,中国文化天然地浸透了集体主义,又没有全民宗教信仰,伦理上的禁忌较为宽松,这种种优势在全世界唯此一家。所以他慎重决策后,把突破点选在中国。”

法庭的情绪有了一点微妙的变化,这番话满足了中国人潜意识中的自尊心,多少熨平了听众刚才产生的敌意。梅茵又说:

“我有一个要求:请WHO的松本先生对低毒病毒的功与罪提供证言。”

按照法庭规则,开庭前被告方已经把要传唤的证人名单提交法庭,审判长同意了。这些天一直沉默不语的松本先生走上证人席,一位日语翻译跟着他。

“你的名字和职业。”

“我叫松本义良,在世界卫生组织特殊病原体分部工作,是WHO医学伦理委员会委员。”

“请向法庭陈述。”

“对于梅茵博士的行为是否违犯了中国现行法律,我当然不宜于表示意见。我仅代表WHO十一名资深专家向中国政府呼吁:保留梅茵博士的实验室和她培育的低毒天花病毒株。这种低毒病毒的防病方法是否有价值,是否会成功,只能等待历史的验证。但至少已经确认它对人类的毒性很低,是基本安全的。以这种方式保留天花病毒株有益而少害,权衡利弊,应当允许这项研究继续下去。”

他念了在证言上签名的十一名医学科学家的名字。又补充一句:

“噢,对了,我们十一人将努力说服WHO,为这项研究提供长期资助。”

他向审判员和听众都鞠了躬,走下证人席。

这段证言有效地改变了法庭气氛,把梅茵的“刑事犯罪”拉回到“学术研究”的位置。审判长让公诉方和被告方都做了最后陈述,然后休庭,审判员们闭门讨论,一会儿要当庭宣判。休息期间,旁听席上充斥着紧张的气氛,几乎划根火柴就能引爆。人们三三两两交谈,努力压低声音,仿佛声音大了会影响到宣判结果。旁听者的心理很矛盾,差不多都同情梅茵。这是位殉道者,没有任何私利,她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人类的未来。她在上帝面前是无罪的。但依“现行的人类法律”她肯定无法脱罪,如果“故意杀人罪”成立,按中国刑法是要判死刑的。对于梅茵这样的圣人,这个结局太悲惨,无人能接受。可是――想想她竟然往孤儿的生日蛋糕上撒放病毒!无论是低毒性高毒性,这么做都太过分了,没人能从感情上接受。几个外国记者凑到松本义良、拉斯卡萨斯那一排,用英语低声商量着:如果真的判了死刑,是否可以请一些外国元首出面,呼吁赦免。金市长坐得离他们不远,他的英语水平不行,就让薛愈为他翻译。薛愈问他:

“有可能判死刑吗?”

金市长原来有把握对梅茵轻判的,但法庭上波谲云诡,这会儿他也说不好了。只是说:“耐心等着吧。”

三个审判员依次回到法庭,众人起立,开始宣读判决书:

“本院认为,被告梅茵,其行为已构成传染病病毒、菌种扩散罪和构成过失致人死亡罪,公诉机关指控罪名成立,本院予以支持;故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一百二十五条之规定,被告人梅茵犯传染病病毒、菌种扩散罪,判决有期徒刑六年;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三十三条之规定,被告犯过失致人死亡罪,判决有期徒刑五年;二罪并罚,执行有期徒刑八年。刑期自判决之日起计算,判决执行前先行羁押的,羁押一日抵刑期一日,即自2011年10月12日起到2019年10月12日止。”

梅茵的律师杜纯明松了一口气,这个判决当然不能令人满意,与他决定打这场法律之战时的初衷相差太远。但这是梅茵有意而为,依她自承的罪名本来可以判死刑的,毕竟中国的法官们能够把握分寸。下面的听众,包括薛愈、金市长差不多也是这个心情。也许最轻松的是梅茵,她毕生从事的工作让她欠了太多的良心债,欠斯捷布什金的、马医生的、孙奶奶的、梅小雪的,甚至金市长的、薛愈的,现在,她把这些债连本带息一次付清了。

下面对孙景栓的判决已经没有悬念。法庭对他明显网开一面,最后判决他犯玩忽职守罪,有期徒刑 6个月,缓刑6个月。孙景栓听完判决马上把目光转向梅茵,自己如愿脱罪了,但妻子却得蹲七年大牢。纵然这是两人在被拘捕前的共识,但他仍觉得于心不忍。梅茵回了一个灿烂的笑,嘴唇翕动着,孙景栓非常明白地读懂了她的话:

小雪。帮我照顾小雪。

梅茵侧过身,对杜律师低声说:“谢谢。”杜律师遗憾地摇摇头。梅茵也向后边的听众,尤其是八个外国人、金市长和薛愈,用目光表达了谢意。法庭要闭庭了,这时听众席上发生一件意外。是薛愈的舅舅赵与舟,这些天没人注意到他,连薛愈也几乎把他忘了,但他其实一直在旁听席上。这会儿他忽然站起来,愤怒地喊:

“法庭徇情,重罪轻判!我强烈抗议!我要在网上公布我的抗议,你们等着接受世人的谴责吧!”

法庭上除了薛愈和梅茵外,没人认识他,都不知道这个老头儿为啥会突然跳出来。有人好奇地看他,在他背后嘀咕着:这老头儿是谁?是不是与梅茵有私仇?赵与舟听见后边的私语,非常委屈。他与梅茵没有任何私人过节,他的义愤完全是无私的,是科学信徒对科学叛徒的义愤。这个走火入魔的女人已经蜕变成了杀人的女巫,但法庭却轻描淡写地判了仅仅八年刑期,甚至还有不少人同情他!这个世道太令人失望了。群众的好奇心显然有限,不一会儿他周围的人都离开了,连记者也都走了,没人来采访他。薛愈想过去劝他,但犹豫片刻,摇摇头,径自走出去。赵教授未免尴尬,气嘟嘟地离开法庭。

第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