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 亳州、北京和南阳

这是安徽亳州城乡结合部的一家菜市场,占地面积不小,中心是粗糙的水泥台面,露天摆放着各种蔬菜和豆制品,也有挂着鲜肉的肉架子。两侧是店铺,大多是干货、粮食、卤肉、面条铺、蒸馍店等。露天部分扯着黑色的稀布,挡雨是挡不了的,能多少遮挡烈日的暴晒。这会儿是夏天的中午,太阳非常灼人。菜市场里人头攒动,好多男人打着赤膊,女人们也都很节约布料,浓重的汗味儿伴着讨价声在人群中升腾。

薛愈没有在门口多停,径直向里走。他的西服革履在这儿有点扎眼,人又长得帅,走过后吸引了不少眼球。菜市场最里面是卖活鸡鸭、卖活鱼和宰牛的,这些店面最脏,一般都放在菜市场的最里面。这会儿鱼店门前人不少,七八个人挤在两个大鱼盆前,有人蹲着有人站着。卖鱼的是一位十八九岁的年轻姑娘,这会儿正蹲在鱼盆前,手脚麻利地剖鱼刮鳞,一边大声喊着:

“活蹦乱跳的草欢(草鱼),三块五一斤!”

她的声音很脆,是标准的普通话,在地方话的基调里显得比较格外。从人缝里看,她腰里系着黑色的防水橡胶裙,上身穿T恤,因为这会儿正低头用力,显出了清晰的乳沟,有些男人的目光专注地盯在那里。再往上看,薛愈看到了梅小雪的脸,一张丑陋的麻脸,麻脸上是黑亮灵活的眼睛,小巧的鼻梁,湿润鲜红的嘴唇,细腻白晰的皮肤,这一切与脸上的麻坑形成极强烈的反差。

没错,是小雪,终于找到她了。

薛愈没有往前挤,站在人群后,在人缝里心酸地看着她的面容。女大十八变,13岁的梅小雪今天比七年前更漂亮――如果不算麻脸的话。她的美貌和麻脸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残忍的美,对异性有一种古怪的震慑力。这群顾客中,至少有那么两三个男人恐怕不是来买鱼,而是来看人的。

小雪已经把两条鱼拾掇好,站起来称重,收钱。她笑着问大伙儿谁还要?一个女顾客指着盆里一条鱼让她剖。小雪往人群扫了一眼,看见人群后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穿戴风度明显与众人不同,而且似乎面貌有点熟。但她没认出来,又蹲下去,飞速地刮着,鱼鳞如雪片一样落地。

那边挤过来两个男人,有一个边走边问:哪个是麻子西施,在哪儿?另一个男人警告他:小声一点,那姑娘可不是善茬儿!但他的警告已经晚了,里边的梅小雪已经听见,她腾地站起来,拿剖鱼刀指着外面破口大骂:妈的Ⅹ,哪个挨千刀的臭男人来糟蹋你姑奶奶?有种的你过来,姑奶奶和你三刀六洞!那俩男人慌忙向后溜走,缩到人群中,等他们觉得安全后,在人群后爆出一阵大笑。这边儿小雪脸色惨白,脸上的麻坑都变白了,泪水汹涌地往下流。旁边卖活鸡的中年妇女赶忙过来,把小雪搂到怀里劝:小雪别哭,值不得为那样的畜生生气。来,郭姨为你出气。老三!老三!她喊宰牛的男人,说:又有人欺负咱小雪,你去咒死他王八犊子!

宰牛男人跑过来,对着两个男人消失的方向大骂起来。薛愈这回真领教了安徽民间语言的丰富,那人骂得中气十足,琅琅上口,各色又新鲜又刻毒的骂人话滔滔不绝,有些能听懂,有些薛愈不懂。那俩臭男人一声不回,看来已经被咒死了,老三还在骂个不休。郭姨被逗笑了,买鱼的几个顾客也笑,都劝小雪别生气,说有了老三这通毒骂,那俩人非长疔疮不行。小雪显然早已习惯这种场面,没过多久就不哭了,擦擦眼泪,蹲下去继续为顾客剖鱼。

薛愈默默看着她,心里像针扎一样疼。过一会儿,顾客散去,只剩下薛愈,小雪注意地打量他,问:

“你买鱼不?”

薛愈苦涩地说:“小雪,是我。”

梅小雪一下子认出了他:“小薛叔薛愈?”她的脸色又变得煞白,“你这个叛徒,白眼狼,你来这儿干啥?”

薛愈苦笑着说:“来听你骂呀,好长时间没有这样挨骂了。”

梅小雪慢慢回过味儿来。她骂薛愈只是一时冲动,其实她对薛愈,还有梅妈妈,心情一直非常矛盾。她知道小薛叔叔的“告发”是光明正大的。不错,他的告发害了梅妈妈,可梅妈妈有错在先,她从外国偷运来天花病毒,又不小心带到孤儿院,害了自己的一生!她心里波涛翻滚,低下头,久久沉默着。

活鸡店的郭姨觉察到了异常,心想这小白脸也是来欺负小雪的?警惕地远远盯着他。过了很久,小雪抬起头,难为情地说:

“小――薛――叔叔,”这个称呼喊出口仍然很生涩,“对不起,我不该骂你,我知道你是好人。”

薛愈心中发梗,很想把她揽到怀里,但最终忍住了。小雪已经是大姑娘,不是当年的毛丫头。他直截了当地说:

“梅妈妈托我找你。我,还有孙总,找你六七年了。”

一提到梅妈妈,让她又恨又眷恋的梅妈妈,小雪忍不住大哭起来,她没有哭出声,但泪流如泉,肩膀一耸一耸的。郭姨赶忙跑过来,把小雪再度揽到怀里,怀疑地瞪着薛愈,连声问:小雪咋啦?是不是他又欺负你?老三!老三你过来!小雪忙忍住泪说:

“不是,这是我家乡人,是我小薛叔叔。”她甜蜜地加了一句,“他和梅妈妈找我,已经六七年了。”

郭姨非常高兴,一迭声说:那好,那就好了,小雪这下有亲人了。寒暄一会儿,小雪让郭姨替她照护店面,她要带小薛叔叔认认家门,中午要请他到饭店里吃饭。小雪的家离这儿不远,是在一户农家院里的楼上,房间很小,家具非常简陋,但收拾得干干净净。一个木箱上铺着花塑料布,权当梳妆台,上边放着一些低档的化妆品。令薛愈意外的是,梳妆台上有一面圆镜。他心酸地想:不知道小雪每天对镜梳妆时是什么心情?

小雪不好意思地请他回避一下,她要换衣服。薛愈走出去,站在门外,少顷小雪出来了,换了一条白色的新T恤,绿色短裙,更显得身材窈窕。她挽上薛愈,说要到天河大酒店为他接风,,薛愈没有推辞,随她去了。

天河大酒店的侍者很有教养,点菜时目光一直回避着小雪的麻脸,但他目光的躲闪还是能看出来的。小雪没有在意,她看来对异样的目光已经习惯了。小雪问薛愈:你怎么找到我的?这七年我可跑了不少地方,在新疆干过,还到吉尔吉斯呆过两年。你咋找到我的?薛愈笑着说:到处打听呗,这次是孙总打听出来,让我来找的。

他没有说出全部实情。没错,寻找她确实很难,但毕竟她是21世纪中国唯一的麻子(孤儿院其它人的麻脸都不明显),又是个非常漂亮的姑娘,两者结合起来是非常鲜明的特征,打听起来还是相对容易的。

菜一道道上来,有鱼香肉丝,水煮肉片,荷香扣肉,炒土豆丝。都是大路菜,但这无疑是小雪心目中最好的菜,薛愈想,仅从她点菜的品味看,这些年她真是受苦了。两人扯了一会儿闲话,小雪一直回避着有关梅妈妈的话题。那是她最想知道的,又不由自主地躲着它。薛愈能理解她的心思,先把话题引过来:

“小雪,梅妈妈再三托我找你。她一直在坐牢,身体不好,得了风湿性心脏病和风湿性关节炎,现在行路都不方便。你――还记恨她吗?”

小雪低下头,泪水刷刷地涌出来。她怨恨梅妈妈,也想她。其实,恨是虚的,想是实的,拂开表层的怨恨,下面是坚实的爱。她永远也忘不了梅妈妈的生日蛋糕,忘不了幸福的生病期间――晚上挨着妈妈睡,闻妈妈味儿,摸着妈妈的乳房,昏迷和或熟睡中,额头上常常有一双温暖柔软的手。而且,相当奇怪的是,她最忘不了的是高烧昏迷中的一个晚上,那晚,梅妈妈和孙叔叔守着她,俩人说过一些话。是什么话,她已经记不清了,只有模模糊糊一个感觉,似乎妈妈已经知道要坐牢,她舍不得女儿小雪,她在交待丈夫要带好女儿。这些年小雪孤身生活,有时夜里还会梦见妈妈坐在身边,妈妈依依不舍地望着她,说:小雪,我要坐牢去了,咱们永别了。小雪哭着伸手拉妈妈,拉了一个空,从梦中突然醒来。然后是一夜无眠,泪眼模糊中浮着妈妈的影子。

她叹息一声:“不记恨了。今天知道她一直在找我,更不会记恨她了。不管怎么说,那只是个事故,又不是有意的。”

薛愈迅速看她一眼。从她的话里听出来,她还不知道五年前的天花是梅妈妈有意撒放的。报纸电台网络上把这次疫情热炒了两三年,她怎么会不知道呢?后来他想,可能那会儿小雪是在国外吧,在那儿语言不通,她实际上是身处在信息监牢之中。

小雪热切地问有关妈妈的详情:监狱里有好医生吗?看病花不花钱?她的刑期是几年,还剩几年?薛愈都做了回答。小雪又问:

“孙叔叔好吗?我走前听说他的奶奶去世了。”

“孙叔叔没有坐牢,还在天力公司当老总。现在我是他的副总。孙奶奶确实已经去世。”薛愈小心地说,“不过,孙叔叔和你梅妈妈离婚了。”

小雪惊得几乎把筷子掉下来:“为啥?梅妈妈还在坐牢,他竟然”

“不怪他,是你梅妈妈执意离婚,她说她不能生育了,但不想让孙奶奶的愿望落空。”他看看小雪,解释说,“孙奶奶是老思想,儿子结婚后她一直在念叨,想早点见到孙子孙女。梅老师对这一点非常了解。”

“噢,是这样。”

薛愈没把话说透。那两人未能把婚姻坚守到底,还有另处一个更重要的因素:孙奶奶因那个事件突然去世后,孙总的负罪感太深,至今走不出心理的阴影。这几年来,他一直在努力培养薛愈接班。也许一两年后,等梅茵出狱、薛愈又能独力支撑公司时,他就要远走他乡,离开这片伤心地了。这个打算他从来没有明说,但薛愈能猜到他的心思。薛愈一直为两人惋惜,他们都是道德高洁的君子,非常相配,应该白头到老的。可惜他们心中都有一个太深太重的结,他们活得太累了。

其实他自己何尝不是如此?这些年,失踪的小雪始终是压在他心中的结,虽然小雪的得病和失踪,他没有任何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