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走过去,蹲下去观察。果然是一头病角马,流泪,流涎,口腔黏膜潮红,坏死处呈现深红色的地图样烂斑。倒下时,屁股后还拉了一摊带血色的稀屎,恶臭异常。它看见两人走近,想挣扎着站起来,但已经无力起来了。一头豹子一直在窥伺着这头角马,这会儿慢慢走过来,朝他俩凶恶地呲牙咆哮。向导忙把他们拉到吉普车上。豹子并不打算与人类为敌,衔上战利品迅速撤退,藏身到树丛后。狄克森在车上盯着豹子消失,对女儿说:

“那头豹子其实是在做好事。那头角马得了牛瘟,已经没救了。被豹子吃掉,反倒减少了在同类中传播的机会。”

他向女儿介绍了牛瘟的有关知识。牛瘟也是病毒引起的,是一种急性、高度接触性传染病。以消化道黏膜坏死为主要特征。在家畜和野生动物中都能传播,OIE(动物卫生组织)将其列为A类疫病,它对家畜的危害是毁灭性的,不亚于人类中的天花。梅茵认真听着,没有说什么,等到吃晚饭时她忽然问:

“爸爸,你说牛瘟是高度传染性的疫病,为啥野生角马群没有被牛瘟灭绝?你看,角马和人类一样也属于哺乳动物,身体结构大致类似;它们这样密集地迁徒,挤挤蹭蹭地,比大城市的人群还要容易传染。再说,”她笑着说,“角马社会中没有医学,没有疫苗和抗生素,没有讨厌的隔离服和面具。”

狄克森笑了,前几天穿防护服带面具,把梅茵折腾苦了,最后一天她坚决不再穿戴,狄克森只好答应。他说:

“对啊,要是这成百万头角马都带上防毒面具,那才威风呢。”停停他说,“角马社会中也有医学的,那是上帝的医学,是自然淘汰。容易患病的个体很难活下去,不是病死就是被吃掉,于是种群中只剩下抵抗力强的个体。当然这种办法在人类这儿行不通。从希波拉底时代开始,医学就与人道主义密不可分。医学建基于对个体命运的关切之上,医学的目的是一行大写的金字:救助个体,而不是救助群体。”

“哼,至少这些野生动物们活得非常自在。你看这些角马们,多么强壮,多么生气勃勃!看着它们在草原上奔跑,我觉得它们不是肉体生命,简直是飞舞的精灵。所以嘛,依我看来,上帝的医学和人类的医学一样管用。”

这句话让狄克森一愣。他想我(我们)真是瞎子啊,搞了30年的医学研究,却一直闭眼无视这个最明白的事实。现代医学已经发展成无比巍峨的大厦,其成就足以使人类精英们自我膨胀,藐视上帝。但跳出医学的圈子回头看看,就种族的整体而言,人类的健康水平并不比角马强,甚至还不如后者。现在,上帝在非洲的荒野上导演了一场大剧,演员是数百万头活力四溢的生灵。生灵们用形象的语言诠释了上帝的意旨――而且是一个孩子首先看懂了。他叹息道:

“不一样的。”

梅茵不服气:“为啥不一样?”

狄克森苦笑着说:“我说不一样,是因为上帝的医学似乎更管用。在上帝的医学里,个体时刻处在死亡的危险中,但种群就整体而言与病原体的关系是稳定平衡,有起伏,但不会太剧烈,不会因某种原因突然崩塌;而在人类的医学中,虽然个体受到了最充分的保护,但就人类整体来说,与病原体的关系是不稳平衡,有太多的因素会使整个体系突然崩塌,像出现超级抗药病菌、出现新病毒、天花真空突然被打破,等等。”他沉思着说,“真的,科学家该认真想想你提的问题。”他又说,“说到问题,我想起在内罗毕机场,史密斯提的那个问题,现在我可以回答了。”

“是吗?”

“嗯。答案是这样的:病原体与宿主的关系,从总体上说确实趋于温和化,这个观点没错。非洲的病毒因为历史久远,比其它大陆更具多样性――是更为多样,而不是更为凶残。其实它们在原来的宿主种群中,像绿猴、大猩猩等,也是温和的病毒。仅仅因为人类过于剧烈地搅乱了原有的平衡态,再加上非洲病毒的多样性,才造成它们在人类中的凶残。”

那时他举的例证中还少了重要一条:世纪灾疫艾滋病早期在非洲农村中也曾是相对温和的传染病。梅茵沉思着:

“噢,是这样。”

晚上,河边仍滞留着大群的角马,它们大都吃饱了,喝足了,甩着尾巴,在河边悠闲地踱步,幼仔在母亲腹下钻来钻去,玩得兴高采烈。狮群仍在附近,也都吃饱了,卧在河边休憩。角马、斑马和瞪羚此时对狮群视若无睹,甚至敢到离狮群很近的地方玩耍,它们凭本能知道,当狮子的肚子下垂时就表示它们吃饱了,这会儿决不会杀生的。晚霞笼罩着草原,河边洋溢着安祥静谧的气氛,就像白天的屠杀根本没出现过。

他们决定仍在这儿露宿。虽然国家公园的旅游须知上禁止这样做,但――连小角马都不怕狮子,何况是他们?马萨依向导更不用说了,他们历来把狮子角马看成家族的成员。向导铺好毛毯,很快就安然入睡。梅茵和父亲盘腿坐在草地上,仰望天穹,看晚霞渐隐,繁星渐现,一轮新月慢慢升起。四野笼罩在黑暗中,没有一丝灯光,没有人类文明的任何痕迹。大自然已经这样运行了几十亿年,还要继续运行下去,不会在乎一个小小星球上某种渺小生物的兴衰枯荣。

梅茵不知不觉间趴在父亲腿上睡着了,深夜她醒来,见父亲仍保持着同样的坐姿,仰望天穹,目光闪闪发亮。她喃喃地问:爸爸你还不睡?不记得爸爸说了什么,她又迷迷糊糊地进入梦乡。那晚狄克森差不多坐了一夜,日后十字组织的“教义”,就在这个晚上基本成型。他认识到,生物世界经过几十亿年的进化,已经天然达到最稳定的平衡态。如果过于剧烈地干涉就会酿成大祸,实际上人类的多少次疫病都是因社会剧烈变化而引发的,科学所引发的灾难和它对人类的造福几乎一样多。并不是要人类回到角马那样的自然状态,想回也回不去了,人类自从掉了尾巴也就断了后路。人类只能沿“这条路”继续走下去,这是进化的宿命。但至少我们在变革大自然时要保持一颗敬畏之心,要尽力维持原来的平衡态,学会与大自然和谐相处。

梅茵当时并不了解义父在心灵上的净化和升华,但她感觉到了。早上义父摇醒她,说:起来吧,你看非洲的拂晓多美!景色确实美,向上升腾的雾霭中,远处动物们的影像扭曲流动,恍如梦幻中的精灵。义父的笑容同样美,笑容是从心底深处流淌出来的,他脸上焕发着奇异的光彩。

注:本节对非洲疫区的实景描写,参照了美国病毒学家约瑟夫·麦克科密克和苏珊·费希尔-霍克所着《第四级病毒》。

3 2012年春天 中国南阳

狄克森的葬礼在第三天举行。金市长亲自去看守所作保,为两名在押被告人请了假,让他俩也去火葬场参加了葬礼。几名十字组织的成员自然都来了,还有薛愈,除此而外没有旁人,吊唁大厅里空荡荡的。火葬场的氧气炮轰鸣着,哀乐低回。老狄克森的项上的十字架被取下,交给梅茵,他的遗体在异国他乡变成一坯温热的骨灰。梅茵把一半骨灰就近洒到了河里,另一半骨灰托苏珊女士带回美国。虽然义父是一个世界公民,没有地域和国家的概念,但那儿毕竟是他的故乡,他若地下有灵,回到故乡还是会感到更亲切一些。

第二天法庭开庭。薛愈早早到了,为金市长占了一个位置。孤儿院今天轮到陈妈来,她坐在薛愈另一边,担心地絮叨着:梅院长咋样?会不会判刑?梅院长真是祸不单行,婆家奶刚去世,干爹也死了,自己又要坐牢,一个人咋受得了这么多祸事呀。

今天金市长也来得很早,坐下后,陈妈认出他,忙俯身过来,把那些话又说了一遍。金市长安慰她:

“判刑不判刑得法院说了算,不过看上一次开庭的情况,也许会轻判的。”

“那就好,那就好。”

昨天市政法委牵头,市委、市政府、公检法有关人员碰了碰头,认为这次法庭审判的主要目的――彰示中国的清白――已经达到,既然如此,对梅茵的判刑可以不必太苛求。如果她的律师能让她脱罪,那就不妨送个顺水人情,反正梅茵的作为并非与人类为敌,意图还是好的。再说,她最主要的罪名――从国外偷运天花病毒入境――缺乏有力的证据。碰头会上公诉方的态度也有所软化。

那几个外国人也来了,仍坐在原地,中间仍然空了一个位置,无疑是为死者留的。老人死了,但他仍活在众人心中。后排的记者们有些认出了金市长,指着他窃窃私语。被告、公诉人和审判员们都到齐了,宣布开庭。审判长问:

“被告方上次说要对天力公司实验室的病毒样本重新鉴定。请你们提供第二次鉴定的结果。”

被告人律师苦笑道:“已经用不着了。我的当事人决定把无罪抗辩改为认罪。”

法庭中平空落下一个炸雷。听众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薛愈震惊地望着梅老师,身边的陈妈怀疑地问:小薛他说啥?他说梅院长有罪?前排的几十名中外记者非常困惑地互相问:被告表示认罪?下面吵吵的声音太大,法警过来让他们肃静。另一名被告孙景栓显然也很意外,不解地侧脸盯着妻子。梅茵的律师满脸无奈,明明白白是在告诉别人:那是被告自己的决定,跟我无关。

也许最困惑的人是金明诚。上次庭审对被告非常有利,市里又和检察院做了沟通。昨天他去探望过梅茵,把这些情况隐晦地通报了她。在这个关头她怎么会突然表示认罪?

审判长的惊讶显然也不在众人之下,他扭过头同左右审判员低声说了两句,转过头来问被告:

“被告,你确实承认有罪吗?”

梅茵平静地说:“对。我确实从俄罗斯偷运入境了天花病毒。给我提供病毒的威克特科学家斯捷布什金并没有做过减毒工作。所以,在偷运入境时,它确实是烈性的四级病毒。”

“你这样做是什么目的?”

“我是执行义父狄克森的教义――用实际行动打破科学造成的天花真空。此后我对这些天花进行了十几年的减毒培养,但并不是把它们变成减毒活疫苗,而是培养低毒的、可以在自然界独立生存的病毒。这种低毒性病毒是一个新的医学概念,是否需要我做一点解释?”

她问审判长,后者点点头。她说:

“先说活疫苗。与死疫苗、抗****、类****这类免疫方法相比,活疫苗有很大的优势:它在病人体内能够自我繁衍,这样能充分发挥生命体的优势,免疫效果比较长久。但是,'生命体'的优势在活疫苗身上尚未得到充分发挥,因为它必须首先在工厂里培育出来,所以仍是相当低效的办法,也难免受制于'人'的因素,无法形成人与自然的稳定平衡。比如说,如果战争中断了疫苗生产、储存和分发的链条,疫病就会复燃。而低毒病毒就不一样了,它们在自然界有较强的生存能力,能够排挤原来的强毒病毒,形成低毒的优势种群。它们能使人轻微发病,病人痊愈后会获得对这种病毒的终身免疫力。总之一句话,培养低毒病毒、主动投放到自然环境中,用这个方法可以加速病毒的温和化,打破危险的天花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