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们不再提问了,梅茵目光坦荡地环视着四周,在后排找到了薛愈,笑着点了他的名:

“你好小薛。你是否记得,我曾动员你接手我的研究?如果那会儿你就答应,我会告诉你全部真相的。不过这样也好,没把你牵连进来。”

薛愈心中五味杂陈,只能苦笑。

“小薛,托你办一件事。如果我和丈夫请你替我照顾梅小雪,孩子们中就她变成了麻脸,肯定很痛苦。”

薛愈知道她是在交待后事了,心中凄然,庄重地说:“你放心,我会照顾好她。”

张主任说:那好,这边没什么事了,二位可以离开了。梅孙二人起身,向四周点头告别,走出会议室。他们快到门口时,松本先生做出一个让大家意外的举动。他抢前几步赶到门口,对两人恭恭敬敬行了一个90度的鞠躬礼。梅茵被他的过于郑重弄得有点失措,忙不迭地笑着回礼。松本没有同她交谈,一言不发地回到原位坐下。金市长随之起身,对张主任说:

“我送送他们。小薛你来不来?你也来吧。”

两人走了,张主任对屋里剩下的人说:

“非常遗憾哪,尽管这位梅茵女士的动机可能是好的,尽管她对自己的信念身体力行,这种操守值得佩服,但无论如何,她的行为违犯了中国法律,而法律是没有弹性的。现在,南阳检察院已经对他俩批捕,很快就会在南阳市中级法院进行公开审判。开庭前我们会通知在座诸位,欢迎你们参加。”他对拉斯卡萨斯说,“尤其欢迎你参加。你不是说要完成一个完整的报道吗?参加完审判后才算完整。”

此时张主任彻底放心了,这幕惊险剧的大幕已经落下,他的大胆决策到此功德圆满,不会再有波折。尽管他对梅茵的结局心有不忍,但没法子,谁也救不了她。抛出她而换得国家的清白,还是值得的。拉斯卡萨斯的目光很锐利,看透了这位中国官员内心的欣慰,心中突然涌出强烈的不快。张作为一个CDC的官员,做的这一切无可厚非,甚至可以说相当出色,但他对梅茵这样的好人未免过于凉薄。他沉吟片刻,委婉地说:

“梅茵现在只能算是犯罪嫌疑人吧,尚不能肯定地说她'违犯法律'。”

张主任有点脸红,忙说:“那是自然。”

“张先生,我到美国采访完狄克森先生后马上返回,届时我想探望梅茵夫妇,如果他们同意,我想为他们请一个最称职的国外律师。”

张主任迅速看他一眼。他是个聪明人,听出了拉斯卡萨斯对自己的不满。他想,这个转变也太快啦,三天前他还在报道中影射梅茵是中国的“细菌博士塔哈”(伊拉克萨达姆时代负责研制生物武器的首席女科学家),今天就把屁股坐到她那边啦?不过这也是好事,至少说明梅茵的话让他们信服了,不会再有人纠缠“中国研制生物战剂”了。他在脸上堆出笑容,亲切地说:

“谢谢,我替梅茵夫妇谢谢你的关心。不过你大概不熟悉中国法律,中国的司法制度规定,只允许具有中华人民共和国律师资格并依法取得执业证书的律师在中国开业。你想请外国律师也可以,但必须具有双重律师资格。其实中国也有高水准的律师,像任何国家的律师一样称职。我们像你一样关心梅茵女士的命运。”

“是吗?很高兴听到这句话。”拉斯卡萨斯冷淡地说。

警车开到市公安局,逮捕的具体手续是在这儿办理的。主办官员宣读了逮捕令,让两人签了字。审判定罪前他们将被羁押在市看守所,公安们开始检查二人的随身物品,钱包、钥匙等暂时收交,开了收据。皮带、小刀也收走了,这是为了防止犯人自杀。连皮鞋也收走了,换成拖鞋,这是惯例,因为有些皮鞋有铁夹层,也能用做自杀的工具。公安们做起这些来娴熟有致,非常敬业。办这些手续时金市长一直陪在旁边。像这样由一个副市长亲自送嫌疑人进看守所,公安们还是第一次见,所以他们对两个嫌疑人非常客气。他们想收走梅茵脖子上的十字架时,梅茵挡住伸来的手,温和地说:

“它牵涉到我的宗教信仰,请留下。”

公安有些为难,看看金市长。金市长知道梅茵并非基督徒,她所说的宗教信仰只是托言。但他没有揭穿,摆摆手,警察也就不再坚持了。手续办好后,两副锃亮的手铐铐住了两人的手。旁观的薛愈心中一直非常沉重,这时再也忍不住,眼泪哗哗地流下来。他一向敬重的梅老师和孙总真的戴上手铐了!真的成犯人了!尤其是梅老师,很可能在大牢里蹲一二十年,差不多要耗尽她的余生,这个下场是拜他所赐,是他的那次“告发”促成的。可是--他并没有做错啊,他的良心上是清清白白的。这些思绪绞在一起,理不清楚。他不说话,只是流泪。梅茵用铐着的双手替他擦擦泪,温和地说:

“小薛别哭鼻子啦,25岁的男子汉,让人笑话。我不怪你,一点也不怪你。”她重复道,“替我照顾好小雪,我就放心了。”

薛愈哭着点头。

两人上了车,警车闪着警灯开走了。金市长和薛愈在门口目送警车消失,坐车返回指挥部,一路上默然无语。路过孤儿院时薛愈下车,金市长也下了车,从车的另一边绕过来,仍然没有说话,只是重重地拍拍他的肩头,然后上车离开。这边的封锁线已经解除,薛愈擦擦泪,到孤儿院里去找小雪,那个在他记忆中像鲜花一样娇艳的女孩,去完成梅老师对他的托付。

多少年后,当梅小雪回忆起这一天时,她意识到,其实当时她已经看到了前面路上的两大灾难,但她几乎是故意闭眼不看,属于心理性的眼盲。毕竟,梅妈妈给她描绘的前景太亮,太灿烂,把她的眼睛整个耀花了。她马上就要有妈妈和爸爸,就像中学的所有同学一样,每天放学她也可以蹦蹦跳跳地回家(真正的家,不是孤儿院这个大家),可以偎在妈妈怀里睡觉,闻“妈妈味儿”,可以爬上爸爸宽阔的肩膀,让他驮着到公园去玩。生病也不怕了,有爸妈在身边。其实最好再生一场病,昏昏沉沉的睡在床上,等待着一只温暖的手摸她的额头,那当然是妈妈的手,她是天下最好的妈妈!

她一直在屋里做白日梦,没有注意到孤儿院已经乱做一团,恰如失去蜂王又被竹竿捅了的蜂箱。梅小凯和薛媛媛闯进来,惊惶失措地喊:

“小雪小雪,你咋还钻在屋里,出大事了!可是出大事了!”

梅小雪说:“咦,你们咋进我屋里了?出去出去,梅妈妈和刘妈都说过的,我是重病号,要隔离。”

小凯说隔离已经解除了,刘妈走前就宣布了。小雪在他俩的额部发现了浅浅的麻点,心里抖了一下。她想自己肯定也和她俩差不多吧,这些天她找不到镜子,但甚至用手都能摸到脸上的凹凸。不过不要紧,梅妈妈说可以做手术磨平的。小凯气喘吁吁地说:

“你还不知道?梅妈妈被警察抓走了!说咱们得的天花不是美国传来的,是梅妈妈在新野县天力公司实验室里藏的天花病毒,不小心跑出来了!就是那次咱们过生日,她把天花传给咱们了。”

小雪目瞪口呆,觉得一个非常美好的东西正在她心中慢慢地、无可逆转地崩塌。她嘶声喊:“不!那是造谣!我不信!”

媛媛流着泪说:“才听俺俩也不信,可是--好多人都说呢。刘妈陈妈为啥都不在院里?她们去看守所探望梅妈妈去了,给她送换洗衣服。她们怕你太难过,没敢告诉你。”

“不,我就是不信!”

小凯说:“你记得那天来的薛愈叔叔不?是梅妈妈的学生,过生日那天来过”

媛媛愤怒地打断他:“别喊他叔叔,他是汉奸!”

小凯说:“嗯,说汉奸不合适,应该算叛徒吧,就是他告发的梅妈妈,还亲自带人到新野县搜查。孙叔叔也被抓走了。听说孙奶奶知道孙子被抓走后,喊了一声,一下子直挺挺地摔到地上。是脑溢血,恐怕救不活了。”

小雪现在相信了。她突然想起,那天警察来唤梅妈妈去开会,她同自己告别时的奇怪眼神,那是同自己诀别呀。一个13岁的女孩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她突然放声大哭,哭得直噎气。小凯和媛媛惊慌地劝她,怎么也劝不住。院里没有被疏散走的七八个孩子听见哭声都来了,挤在门口。他们看大姐姐哭得这样痛,很害怕,也都扁着嘴哭起来。小凯和媛媛只好出去把他们哄走。

屋里只剩下小雪,她哭着,泪眼模糊地看着屋里,床上是妈妈睡过的被子,床头有妈妈看的医学书,桌上有一些简单的化妆品、木梳、发卡等。妈妈在这儿陪了她十几天,在这十几天里,一个孤儿第一次享受到真正的母爱。妈妈还说要把自己接回家,真正变成妈妈,可惜这个美丽的肥皂泡在一瞬间就被戳破了。现在她已经完全相信了小凯的说法,因为她想起来,这些天妈妈和她在一起时,妈妈的眼神常常很奇怪,那是负疚和痛楚的混合。也许--她要接自己回家,就是出于赎罪心理?

她哭累了,趴到床尾抽泣。无意中摸到一个硬硬的圆东西,是梅妈妈的镜子。这两天一直找不到它,原来梅妈妈把镜子塞到褥子下边了。小雪摸出镜子,照了照自己。在这一瞬间,第二个灾难残忍地砸到她身上。原来――刚才她还在为小凯和媛媛脸上的麻点心疼,原来她根本没办法和他俩相比,他俩脸上只有浅浅的斑痕,而自己却是密密的麻点。她已经成了地地道道的麻子!丑陋的麻子!

难怪梅妈妈要藏起镜子,还一再说美容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