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茵在这一瞬间做出一个重要决定:既然真相已经遮掩不住,那就索性借势而行,把十字组织的政治主张公布于世吧。上次去美国时其实她和教父已经谈到这一点。此前他们一直低调行事,重点是在志同道合者中招收成员,现在羽翼丰满,已经到了公开亮相的时候。可惜这会儿无法征求教父的意见,但想来教父会同意的。她笑着问对方:

“你希望我在三个答案中选哪一个?选'爱国主义'?我想这个答案最有爆炸性,会让很多记者高兴的。想想吧,一个美籍华人病毒学家,以色相引诱俄罗斯科学家,盗取四级病毒,并为中国开发生物战剂一定能写出一篇轰动的报道。”

拉斯卡萨斯立即顶回去:“我不会为追求轰动而放弃记者的职业道德。我不敢为其它记者做保证,但至少我没有任何偏见,我只关心事实真相。”

“那我就告诉你真相。很可惜,你的三个答案都不对。”回答之前她先侧脸对丈夫说,“对不起,我一直瞒着你很多事情,让你受连累了。”

她是想再次提醒丈夫遵守事先的计划,与妻子拉开距离,尽量从这件事中脱身。孙景栓目光复杂地看看她(此刻他的复杂心态并非表演),低声说:

“我不怪你,我相信你的动机是纯洁无私的。”

梅茵伤感地说:“谢谢你的信任。有你这一句话,我即使在牢房里度过余生,也没有遗憾了。”她向对面的金明诚说,“对不起小金,我在新野县投资时也滥用了你的信任,不过你以后会知道,我的动机没有恶意。”

金市长这会儿没法回答,只能保持沉默。梅茵对大家说:

“我到俄国去取病毒,是完成我义父沃尔特·狄克森的嘱托。在我义父的周围集合着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我们在项间都带着这样一枚十字架,”她举起项间的十字架让记者们看,"我想说明,这个十字并不代表基督教信仰。十字是很多原始民族通用的一种文化符号,其本来意义是对自然的敬畏。自然界的生命并非上帝所创造,而是来自于简单的自组织过程,来自于一些最简单的物理规则,比如碳氢原子的化合价。生命在诞生发展的过程中,没有任何蓝图、计划、目标、协调这类东西,只是一个随机的试错过程。错的就死,对的就活着。就这么简单,就这么明晰。虽然如此,40亿年的自然淘汰造就了今天的大千世界,它是如此绚丽多姿,如此精巧高效,如此富有独创性。假如冥冥中当真有一个永恒的、无限的、最善的、无实体的、全能的、全知的上帝,看着今天地球上自发产生的生命,他也只能击节称赞,自叹不如。

“经过40亿年残酷的试错过程,能存活到今天的任何生物,都是生命的强者,是大自然不可复制的瑰宝。它们共同组成了地球生物圈,都有在生物圈中继续生存下去的权利,包括草原狼、鬣狗、蚊子、蛔虫、狗尿苔、雪莲、节节草等等,当然也应该包括病毒和细菌。人类只不过是生物圈中的一员,而且是一个晚来者,有什么权利宣布某种生命的死刑?兔子有权宣布草原狼非法吗?”

她看着大家,略作停顿。拉斯卡萨斯点点头,插了一句:“我知道在西方思想界有这样的思潮,名之为物种共产主义,或者叫广义人权,将世人珍重的人权拓展至所有生命了。”

梅茵摇摇头说:“其实我达不到这样的高度。我之所以接受义父宣扬的教义,更多是出于实用主义,出于人类的利已天性。今天的生物圈是40亿年进化的结晶,天然具有最大的稳定性。人类是这个生物圈的最大受益者,理应战战竞竞地维护它的稳定,这才符合人类的最大利益。可惜人类认识不到这一点,自命不凡,动辄对大自然进行粗暴的干涉。就像一个五岁孩童,刚学会用螺丝刀,就鲁莽地拆卸家里的所有电器,至于他能不能把精密的自动玩具复原,或者在拆卸强电开关时有没有危险,都不在他的考虑之中。人类脱离蒙昧充其量只有数万年,对40亿年的生物圈能有多深入的了解,就自命为大自然的法官?比如对天花病毒。它是人类在自然界中全歼的第一种病毒,目前仅仅在美国和俄国的两个实验室里存有样本,这些样本也马上要销毁。但是,天花病毒也许并非十恶不赦,它的绝迹有可能导致了艾滋病的泛滥,除了腾出生态位,天花似乎能够提供类似疫苗的效果。这只是我正在研究的一个假说,尚未证实,但至少它还没有被证伪。可是,如果天花样本全部销毁,等人类想为天花平反时,它已经不能复生了!”

拉斯卡萨斯立即问:“所以,你,或者说是你义父建立的某个组织,决定在国际世界销毁天花病毒之前,盗取病毒样本,并秘密保存下去?”

“对。俄国威克特中心的斯捷布什金也是我们的同志。他是一位殉道者,我非常敬重他。”

拉斯卡萨斯沉默着,在大脑里严格过滤着梅茵的叙述。给他的感觉是:梅茵的叙述与俄国那位匿名官员提供的事实相当吻合,丝丝入扣,合榫合卯,大概不是谎言。严格过滤一遍后,他心里仅存一点怀疑--

“你承认,此地疫情的疫源并非来自于美国,而是由于你那个实验室的不慎泄露?”

“我想是这样的。”

“你不觉得这两个时间太巧合了吗?”

梅茵苦笑道:“我无话可说。世界上确实有巧合的,否则人类语言中就不会有这个名词了。”

拉斯卡萨斯回头对张主任说:“我暂时没有问题了。我想到那个实验室进行现场采访,可以吗?”

“当然可以,我马上就安排。其它记者已经去过一次了,是在那次从实验室取样本时去的,从那之后实验室一直封存着。当然,已经去过的记者如果愿意,也可以再去一次。”

拉斯卡萨斯说:“梅茵女士,能否提供你义父的通讯地址?我想去你的实验室现场采访后,立即赶到美国采访他,完成对这个事件的完整报道。”

他这样说,实际上基本默认了梅茵这番话的真实性。梅茵说:

“当然可以。我随后给你。”

张主任非常满意,到此时为止,可以说他的大胆决策(对事件进行全程、同步、透明化报道)是成功了,这些记者们除了确实别有用心者,大概不会再说“中国秘密研制生物战剂”了。现在他对梅茵的态度也有些变化:从厌恶恼怒,转到钦佩厌恶兼而有之。钦佩是因为梅茵的行为是无私的,甚至她个人为此承担了巨大的牺牲,她也是一个斯捷布什金那样的殉道者;厌恶是因为不管怎样,她的所作所为太轻率了,几乎在中国造成一次惨烈的灾疫,也差一点把无辜的中国政府钉死在被告席上!好在事情有惊无险,风浪基本过去了。他问旁边的松本先生:

“松本先生,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松本为人非常谨慎,他这次来中国,一直是多听、多看、少说、少表态。今天他在会上一直没说话,直至张主任问到头上,他才谨慎地说:

“我想说,我不赞成梅茵女士的行为。即使'保护天花不被销毁'的观点是正确的,那也不能交付于个人行为。它太重大了,必须由各国政府和舆论形成共识,谨慎行事,否则不会每次都像这次一样幸运的。”他顿了顿又说,“不过我也想公开表达我的观点。在WHO的专家中,对是否销毁天花样本有赞成派和反对派,我属于坚定的反对派,历来强烈反对销毁它们。”

他朝梅茵点点头,对她送去无言的支持。梅茵感激地用目光作了回应。

张主任同另一侧的金市长低声交谈几句,后者点点头。金明诚听了梅茵这番表白,已经不再恼恨她了,现在只剩下怜悯和钦佩。不管她的信念是对是错,她能不顾一切实行自己的信念,单单这一点就叫人佩服,她就像一个宗教上的苦修者。如今的世界上,比如在中国社会中,这样的殉道者太少了。但不管怎样,她的行为是对抗法律的,南阳市检察院在慎重请示了省高检和中央之后,决定对她起诉。批捕手续已经办好,这次会议结束后她和孙景栓就要被抓到看守所,等待法庭审判。她这样的好人,不该是这样的下场啊,单只想想她为孤儿们做的事,也不该有这样的恶报。金明诚心中阴郁,不愿直视她的眼睛。

张主任对其它记者说:“诸位有什么问题,可以继续提问。”

新华社一位女记者感受到会场上对梅茵无声的同情,非常反感。她认为像梅茵这样行事乖僻的妄人不该享受这样的同情!她激烈地问:

“梅茵女士,我可以相信你对自己动机的表白。但不管怎样,你的行为已经造成恶劣后果。且不说经济损失,单说人身损失吧。第一个报告疫情的马老先生去世了,还有一些漂亮的孤儿院女孩会变成麻子。刚才松本先生说了,这次中国的疫情被迅速扑灭只是因为幸运,本来可能会死亡十万人的。在法庭上,你有勇气直视这些人及亲属的目光吗?”

梅茵被她戳到痛处,明显地抖了一下。马医生她没见过,对他的不幸虽然内疚,倒还没有太直观的感受。但梅小雪的形象却时时占据在她心灵中:她可以说南阳市最漂亮的女孩,明眉皓齿,肤色细腻,红中透白,脸上总洋溢着灿烂纯真的笑容。但现在那张脸上已经布满丑陋的疤痕。当然,对于波澜壮阔的人类文明之河来说,一个人的麻脸与否太微小了,不值一提。可是,对某个特定的个人、特别是一个曾经美貌过的小女孩而言,这足以毁掉她的一生。在她面前摆出哲人的架势,说什么“疾病和死亡是人类不可豁免的痛苦”,未免太冷酷,太厚颜。她痛楚地说:

“我对他们负有罪责。我愿意接受法律的严惩。”

女记者没有想到她会这样痛快地认罪,倒无话可说了。其它记者也提出了另外一些问题,但没有这位女记者那样尖刻。梅茵的人格力量已经感化了他们,而且他们从逻辑上也认可了梅茵这些话的真实性。这个事件的大轮廓已定,他们的问题只是一些小补充。一位香港记者问:

“我想问孙先生,你对梅茵女士的这些行为知情吗?”

孙景栓摇摇头:“不知情。梅董事长让我建那个实验室时,只说要在这儿进行一项私人研究,是研究变异的白痘病毒,对人无害。我丝毫不知道那是天花。我愿意为我的轻信和渎职而接受惩处。不过,在听了她刚才的观点后我想说一句--如果当时我知情,我仍会支持她。”

他扭头看看梅茵,梅茵感激地朝他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