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梅妈妈、小凯、媛媛还有刘妈、陈妈这些天总是不敢直视她,目光在她脸上一溜就赶紧挪走。

是梅妈妈藏在实验室里的天花病毒把她害成这样!

小雪不哭了,悲伤到极点的人是没有眼泪的。

天色已晚,时光平静地流淌。很长时间里小雪脑子里空空的,没有任何思维,只余下浸透全身心的毁灭感。后来她听见院里有人声,一个男人问:请问梅小雪在哪里?然后是孩子们七嘴八舌的谩骂:你找小雪姐干啥?汉奸!是你害了梅妈妈!

她朝门外看看,是薛愈。他在孩子们的围攻下尴尬得无地自容。刘妈撵走了孩子,但对他也没什么好脸色,很冷淡指指小雪的房间。

薛愈脸色灰败地走过来,那扇门在他面前咣当一声关死。薛愈敲着门,柔声说:

“小雪开开门,是梅妈妈托我来的。她要我照顾你,带你做美容手术。小雪,真的是梅妈妈托我来的。”

屋门紧闭着,里面没有任何声音。薛愈足足劝了半个小时,里面仍像坟墓一样寂静。那边,被刘妈撵走的孩子们还在远远地骂他,他不好多停,对着屋门说了一句:

“小雪,明天我再来见你。”

然后尴尬地离开这里。

那天晚上孤儿院开饭很晚,刘妈和陈妈在整整一天里手脚全乱了,先是到看守所探望梅院长,没见到,公安只是让她们把换洗衣服留下。回来后又要照顾乱做一团的孩子,还要操心日后孤儿院的经济来源--梅院长一直是以自己的工资支撑这个孤儿院,她入狱后没了收入,就是想资助也无能为力了。等到八九点时她们才把晚饭安排好,早已饿坏的孩子们抱上饭碗一阵狼吞虎咽,连惯常的饭前祈祷也不做了。刘妈说:

“小凯,喊你小雪姐来吃饭,她已经不用隔离了。”

小凯去了,很快回来:“刘妈,小雪姐不在屋里,院里也没有!”

刘妈咕哝道:“她能去哪儿?你们先吃,我去找。”

过了一会儿,听见刘妈在院里带着哭腔的喊声:

“小雪!小雪!孩子你到哪儿去啦?小雪你千万别做傻事呀!”

她到处找不到小雪,怕小雪寻了短见。陈妈和七八个孩子顾不上吃饭了,都涌出来,在全院找,在附近街上找,都找不到。最后是媛媛在小雪的枕下找到了一封信:

"刘妈陈妈:

对不起,我走了,到很远的地方去,再也不会回这儿,你们不用找我。

小凯和媛媛,请你们替我照顾弟妹们。

梅小雪。"

刘妈看完信后嚎啕大哭:

“小雪,你这个傻孩子,你自个出门咋活呀。小雪,你叫我咋向梅院长交待?”此后几个月里,刘妈和陈妈四外寻找,但小雪一直杳无音讯。

第四章

1 2012年春天 中国南阳

梅茵一案的正式开庭是三个月之后,寒冬过去,春天悄悄来临,那次突然而至又悄然离去的灾疫已经成了过眼云烟,连本地人也几乎淡忘了。但世界没有忘记这儿,没有忘记那件诡异的“走私病毒案”。这次审判吸引了全世界的注意,各大媒体都派了精兵强将来采访。中国官方有意鼓励国外记者来,总的说仍大力贯彻张主任既定的“透明化报道”的方针,以防别有用心的西方媒体把一坛清水搅混。这些天南阳的高档宾馆人满为患,高档出租轿车十分紧俏。庭审是在有一千个座位的大审判厅,因为来人太多,法院决定凭证旁听,于是旁听证也成了紧俏商品,一票难求。

第一次开庭,参加旁听的有新华社、中国中央电视台、俄通社、共同社、美联社、半岛电视台、路透社、安莎社、埃菲社、香港凤凰、台北中央社共100多名记者。有武汉病毒研究所的代表,这次天花走私及漏泄事件其实和该所没有任何关系,但毕竟梅茵是他们聘请的外籍专家,不来人说不过去。该所有意低调处理,仅派来两个低级工作人员,而且只听不说,对媒体的采访只是笑着摆手。武汉病毒所的薛愈也来了,他是以个人身份请假来的,梅老师的命运让他寝食难安,他肯定要来旁听的。三个月的时间已经让人们足够冷静,没人再骂他是“汉奸”、“毒蛇”了,说到底,薛愈的“告发”没有任何私利,没有任何卑鄙动机,人们已经理解他了。但薛愈仍有些“理亏”,自我封闭着,默默地坐在后排旁听席上,不与外人搭话,连舅舅也不多说话。他舅舅赵与舟教授也来了,他从网上知道,原来梅茵是一个反科学主义者,反对销毁天花病毒,反对“科学对自然的强干涉”,不由义愤填膺。他历来仇恨这些“受科学之惠又中伤科学的人”,希望能亲眼看见她被烧死在正义的火刑柱上。反正他已经退休,闲得拧肠掉尾的,就巴巴地坐火车赶来了。孤儿院的刘妈陈妈因为要照顾孩子们,只能轮流来旁听,梅茵虽然不信教,但她们待梅茵比教中的姊妹们还亲,十四年的交情啊。梅茵被捕后,孤儿院失去了经济来源,后来民政上解决了一部分,其余由天力公司解决,孤儿院得以维持下去。她们想来告诉梅院长,让她放心。

另有五个名人的到来让中国官方和外国媒体都吃了一惊。他们是:美国加洲大学材料专家斯科特·李(十字组织的标志,包括上面那具无比锋利的双刃剑,就是他造的)、WHO日本专家松本义良、英国剑桥大学“科学学”权威R·M·威廉斯、莫斯科理工大学控制论专家阿卡迪·布雷切夫、瑞典数学家奥厄·伦德尔。他们这次都没惊动中国官方,持旅游护照悄悄地来到中国。但他们都是世界一流的科学家,即使再低调,还是引起了媒体的注意。媒体猜测,他们这次来,是“十字组织”有意做一个集体亮相。开庭这一天他们仍是悄悄进来,默默地坐在较后一排,脖子上都带着一枚式样相同的银光闪闪的十字标志。其中松本义良是几天前才参加十字组织的。他们中间空了两个座位,那是为梅茵的义父、也是他们的教父沃尔特·狄克森先生预留的。狄克森先生本来要同他们一道来,但临走那天心脏病再度发作,不得不推迟行期,美国女科学家苏珊留下,等他病愈后陪他来。

与松本义良同时戴上十字标志的还有那位西班牙记者拉斯卡萨斯,他也坐在旁听席上,项间的十字闪闪发光。他是个热血质的人,上次采访梅茵后马上拜伏在她的圣坛下。在他心目中,这是个圣母一样高贵的女性,为了自己的信仰不惜牺牲自己的一生。虽然他并不赞成她的观点,但从心底佩服她。等他采访了梅茵的义父后又往前跨了一步,对梅茵父女所宣扬的观点也由衷信服。他在美国办了两件事,一是参加了十字组织,二是履行了他对梅茵的许诺,为她请来一位华裔律师杜纯明先生(英文名字是罗贝尔·杜,是位一流律师,有中国和美国双重律师资格,精通中英文,在中国工作起来比较方便)。离开美国前,狄克森、杜律师、拉斯卡萨斯,还有另外几位十字组织的成员,凑在一块儿开了一次长会,慎重定出了此次出庭辩护的宗旨和策略:既要借机向大众公开宣传十字组织的观点,又要聪明地保护梅茵不被定罪。杜律师想出了一个巧妙的策略,估计会成功的。

两位被告人和各自的辩护律师先后走进法庭,坐在两个被告人席上。中国法律规定,两名被告人虽然同案也必须延请不同的律师,所以孙景栓另外请了一位年轻的李岩律师。梅茵夫妇都带着孝,孙奶奶脑溢血后抢救无效,已经于两个月前去世。梅茵在坐下前,先与另一个被告席上的丈夫互相致意。夫妇两人进了看守所之后,虽然近在咫尺(隔墙),但三个月来没见过一面。看守所里没有集体放风,那儿的囚室都各带半间露天囚室,放风是单独进行的,主要是为了避免犯人们在审判前串供。丈夫眉间锁着悲伧,面容惨淡。他最亲的奶奶去世了,这对他是一个极为沉重的打击。他是个至孝的人,至今陷于深深的负罪感中--其实梅茵自己的负罪感也很重啊,为了马医生、孙奶奶和梅小雪。

梅茵对庭内环视一番,看见刘妈、薛愈、五个项带十字的外国人、拉斯卡萨斯,微笑着向他们点头示意。五个外国人中间空着两个座位,她知道那是为义父预留的。她曾通过杜律师劝阻义父不要来了,但义父说,他怎么可能不来呢,只要身体许可,他一定马上赶来。她忽然在人群中看到了赵与舟,稍稍一愣,不知道这位老先生怎么在这儿出现。不过她很快看懂了赵与舟隐含得意的目光,知道他此来是为了满足正义的复仇欲 --而且肯定又是自费来的,不知道他这次是否会把他的“自费”向别人宣扬?她仍对他微笑着点头,赵先生冷眼相看,没有回应。

书记员宣布了法庭纪律,三名审判官鱼贯而入,全庭起立。审判长落棰宣布:

“梅茵和孙景栓涉嫌扩散传染病病毒案,现在开庭。”

南阳市人民检察院的仝光武检查官宣读了起诉书。检察院非常重视这个案件。两个月前,北京一位领导特意来南阳,把公检法三家召集起来,搞了一次非正式的座谈。领导说他不想影响司法的独立性,实际上这次他来就是为了强调这一点。在这次天花事件中,虽然中国政府是完全清白的,而且实施了非常透明化的报道,但仍有个别外国媒体咬定说:这个姓梅的美籍华人是中国政府的秘密雇员,是中国研究开发生物战剂的首席科学家。这个领导说:

“贼咬一口入骨三分,鉴于生物战的极端秘密性,本身就难以取证,所以这件事弄不好,会硬生生把一潭清水搅混,最后弄成'查无实据'但'事出有因'。弄得像以色列的核武器一样,人人都认为它有核弹,只是抓不住真实把柄而已。如果咱们弄出这么个不清不白的结果,那就是我们的失败,是反华势力的胜利!”领导非常郑重地说,“在这儿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大家,中国确实没有发展生物战剂,梅茵从俄罗斯走私天花病毒纯属个人行为,与政府毫无关系。对梅茵的审判一定要严肃,要穷追到底,把真正的隐情大白于天下!”

这位“不想影响司法独立”的领导实际上是对检察院下达了“只许赢不许输”的死命令--必须实现对梅茵严厉的求刑,以彰示中国的清白。仝光武心中有不小的压力。这个事件按说脉络分明,“天力公司实验室秘密保存天花病毒”这一点证据确凿,无可怀疑;麻烦的是,案件的前半段,即梅茵从俄罗斯走私天花病毒的罪行,却没有任何过硬的证据。梅茵曾在上次记者会上公开承认过,但那没用的,她完全可以翻供。再说 --梅茵的辩护律师可不是好对付的主儿,此前杜律师曾代理过几起有国际影响的的大案,没有一次失败。杜律师尤其擅长那些与高科技有关的案件,因为据他私下说,法律是一件僵硬的几丁质外壳,而科学每时每刻都在膨胀,注定会在法律之壳上崩出裂口,可以借此来个金蝉脱壳的,只看律师有没有本事来发现这些裂口了。

杜律师曾经经手过一桩澳大利亚的财产案,它就属于“科技超前于法律”的典型范例。一对没有生育能力的富翁夫妇,用社会捐赠的精卵子,在试管中交配,又找了一个代孕母亲。但孩子出生前,富翁夫妇因飞机失事双双身亡,没来得及办理收养手续。孩子同富翁夫妇没有血缘关系,现行法律不承认这个遗腹子的继承权。这是个很困难的案子,但神通广大的罗贝尔·杜硬是把它打赢了,为那个可怜的儿子(当然实际得益者是那位贫穷的代孕母亲)争到了巨额资产。至于律师得到的酬金,自然也是天文数字。

杜纯明身材颀长,戴金丝眼镜,文质彬彬,脸上总是浮着温和的的笑容。但他藏在眼镜片后的眼睛偶尔一闪时,会透出非常犀利的目光,能看透人的五脏六腑。他在法庭里环视着,撞上公诉人的目光后,友好地点头微笑。

仝光武也向他微笑示意,心中想:且看你这次如何翻云覆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