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人没害处,为啥******要封锁?栓子,你给我说实话。有人说话可难听啦,说你媳妇是美国特务。”

虽然按夫妻俩事先的商定,孙景栓应该和妻子拉远距离了,但他还是忍不住,对奶奶放了一句重话:“奶奶你老糊涂了?不要听别人瞎说。你孙媳妇是啥样人,你还不清楚?十二成的好人,和特里莎修女一样高尚。她就是出了啥错,也是好心办了坏事。”

那边沉默了相当长时间,然后说:“叫你媳妇听电话。”

梅茵接过对讲机:“奶奶是我。”

“栓子家的,奶奶刚才错怪你啦,别生奶奶的气真要是犯了错,就老实对政府承认,争取个宽大。记住没?”

“记住了,奶奶你放心吧。噢对了,有件事央奶奶帮忙。我和景栓准备认孤儿院的小雪当干女儿,她是个非常好的女孩,你一见就会喜欢的。如果我短时间回不去,麻烦你帮忙照看她,好吗?”

奶奶那边久久没回话,等回话时已经带着哭声,她知道这是梅茵在交待后事了。她说你放心,我会照顾她,只要这把老骨头还管用。对讲机挂断后,孙景栓的眼眶也红了。梅茵朝他嘘了一声,指指屋里的小雪,低声说:

“不要冲动。不管别人怎么看怎么说,都不要为我辩解。你忘了你的许诺啦?”

孙景栓默然点头。

孤儿院里没有电脑,不能上网,得不到外界的消息。从实验室取的病毒样本送去鉴定后,算来已经快一个月了,鉴定结果肯定早就出来,但一直没有人通知他们,估计是有意对他俩封锁消息。最为反常的是,与孙梅二人关系密切的金市长这一个月来也没与他们联系。这是大难前的寂静,梅茵清楚地感受到了。不过她真的没有把它放在心里--反正是躲不过去的结局,想也没用。这些天,她把全部心思都放到小雪身上。小雪已经基本痊愈,早就不发烧了,身上的疱疹已经结痂,正在逐步脱落。从发病到现在已经超过一个月了,一直没有洗澡,身上满是难闻的汗味,头发粘做一团,前天换的衣服今天又馊了。不过现在还不敢洗澡,梅茵为她换了衣服,然后细心地帮她把锈发梳开,编出小辫。她说小雪这么一梳理真漂亮!手上这些小疤痕不怕的,现在美容术非常先进,完全可以把它复原如初。小雪来了兴致,说妈妈你把镜子拿来,我看看你编的辫子。梅茵到桌边看看,说镜子在哪儿?这几天我一直没见。小雪说就在桌上啊。梅茵找了找,还是说没有,不知道谁把镜子拿走了。

是梅茵把镜子藏起来了,在小雪做好思想准备之前,她不想让小雪看到自己的容貌。

久病初愈的小雪精神很好,腻在妈妈怀里,小八哥似的,有说不完的话。她问妈妈,啥时候能把认养手续办好?梅茵说尽快吧,你病好后我就去办这件事。小雪说:我身上结痂的地方痒死了,痒得忍不住,让我挠挠吧。梅茵说:尽量忍住不要乱挠,来,妈妈帮你挠一会儿。小雪问:我离开孤儿院后是住到武汉、还是新野县孙爸爸那儿、还是留在南阳上学?梅茵说,初步打算是让你转学到新野县,住爸爸那儿,我和你爸爸都上班时让老奶照顾你。小雪又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妈妈你怎么有那么强的抵抗力,你看别的医生护士都是全副武装,可你口罩也不带,还敢搂着我睡觉。梅茵欣慰地说:

“我有抵抗力呀。小雪,你得了这场病后,同样有抵抗力了,这一辈子再也不怕天花了。”

“真的?”

“当然是真的。”

她给小雪详细讲了人类免疫系统的功能,讲了特异免疫力如何建立。种牛痘后得到的免疫力一般只能维持四五年(如果复种一次可以延长),但患天花后获得的免疫力能够维持终生。小雪说:妈妈你是天下最有学问的人,长大了我也要上医学院,学得像你一样。梅茵高兴地说:好啊,我和孙爸爸都教你,你一定会超过我们的。

这会儿气氛很欢快,梅茵准备说那句最难启齿的话了--小雪的麻脸。她知道这对一个漂亮女孩意味着什么。但是--孩子,世界就是这样啊。疾病是人类永远不能豁免的痛苦。上帝憎恶完美。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寄生虫能避免花粉热,麻脸能带来宝贵的天花免疫力。小雪还小,长大后才会真正明白这些道理。她说:

“小雪,妈妈要给你说一件事。我知道咱们小雪是个懂事的孩子,对不?”

小雪很敏锐,听出话头不对,担心地问:“妈妈,什么事呀,是不是坏消息?”

她这样敏感,梅茵一时倒不好开口,心里盘算着如何才能说得委婉。不过她没能把这次谈话继续下去,听见蹬蹬的脚步声,一个戴口罩穿防护服的警察跑进来,行了礼:

“梅董事长,金市长派我来通知你和孙总,到指挥部开一个重要的会。马上就去。”

梅茵微微一笑,知道闷了几天的盖子该揭开了,惩罚之剑眼看就要落到她头上:“好的,你到对面屋里喊上孙总,咱们马上走。”

警察出去了,梅茵搂住床上的小雪,恋恋不舍地看着她。这一走,以后就很难见她了。自己肯定要坐牢,很可能是二十年的长刑,丈夫也不敢说能逃脱。万一丈夫同样身陷囹圄,谁带小雪去做美容手术?不知道,只能走一步说一步了。怪她事先准备不足,这会儿没法留给小雪一个确定的未来,为此她很歉疚。她亲了亲孩子满是痂皮的脸蛋,笑着说:

“妈妈去开会。估计那个当市长的金叔叔可能要我出去办事,几天后才能回来。好好养病,听刘妈陈妈的话,好不好?”

小雪困惑地用力点头。妈妈的眼神好奇怪啊,她是怎么啦?不就是去开个会嘛。妈妈同她再见,又同刘妈陈妈和其它孩子们告别,然后随丈夫走出孤儿院的门口。两个护士等在那儿,再次为他们仔细消了毒,按时间算来,孤儿院的带菌者已经失去感染力了,不过还是保险点为好。一辆警车在等着他们,两位警察把住车门,客气而冷淡地请他们上车。另有几个警察把周围的菜贩隔离开。菜贩们都熟悉梅院长,挤在隔离带外惊奇地看着这一幕。两人回头留恋地看看孤儿院,看看秋意瑟瑟的旧城区,看看蓝天白云。一行南飞的大雁排成人字形,在头顶飞过,提醒他们已经是深秋天气了。他们伤感地相视一笑,相随着上了车。

警察把他们带到小雪那个中学的会议室内,屋里是椭圆形的长会议桌,一边坐着国家CDC张主任、金副市长、日本专家松本先生。剩下的多为中外记者,都坐在靠墙的椅子上。长桌的一边空着,显然是为梅茵夫妇留的,这个架势有点类似于审讯者与被告的关系。梅茵夫妇微微一笑,坐到被告席上。

薛愈坐在金副市长的身后,梅茵看见他,笑着点头问好。此刻薛愈心中真是五味杂陈!他虽然问心无愧,但很难坦然面对老师的目光。他已经预感到了梅老师的下场,既怜悯又难过。这种种思绪乱柴一样叉在他心里。

对面的三个“审判者”向梅孙二人点头致意。张主任和金副市长的态度相当冷淡,这些天两人交换过意见,一致认为这位美国女人太胆大妄为了!竟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走私极危险的天花病毒,并加上秘密保存和培养!金明诚现在有个想法(这个想法确实是正确的):当年梅茵在这儿投资,根本目的就是为天花病毒建造个庇护所。她把南阳市和新野县变成全国人谈之色变的灾难之源,实在太缺德了。她的行为已经严重触犯了中国法律,谁也救不了她。但想起她将在监狱里度过余生,金明诚颇为不忍,毕竟有十几年的交情,而且天力公司确实为新野县经济贡献颇多。还有,梅茵的私德是有目共睹的,比如她为孤儿们所做的一切(也许那只是出于赎罪心理?)。但--还是那句话,她是自作自受,谁也救不了她。

这场疫情顺利扑灭,今天就要宣布解除疫区封锁。作为国家一级和市一级的直接指挥者,张主任和金副市长自然很欣慰。正事忙完了,有时间想点私事--他们的宦途。虽然这次战斗指挥很成功,但两人的宦途并非一片光明。张主任一直在担心,他这次推行的 “疫情透明化报道”会不会在某一个环节失控,弄得不可收拾?那他的升迁就算中止了,这辈子甭指望当副总理。金副市长则担心有人算他的旧帐,他曾是新野县县长,在他眼皮下窝藏了这个秘密实验室,恐怕逃不了失察的责任。

这些心思只能私下里揣摸,不能摆到桌面上的。张主任微笑道:

“梅董事长,孙总,向你们报告个好消息,从第一个病人发病到现在,已经40天。病人都已经痊愈,疫区封锁马上要解除。这些天你们一直在疫情最烈的孤儿院里照顾孩子们,确实辛苦了。特别是梅女士,作为美国人,能和我们共赴国难,非常难得。我代表中国政府谢谢你们。”

两人都说应该的,不用客气。梅茵敏锐地意识到,张主任又一次强调了她的美国人身份,肯定是有用意的--想和罪犯拉开距离。她忽然想和张主任开一个玩笑,便佯做无意地笑着说:

“我虽然是美国国籍,但是我是中国血统,出生在中国,半生大部分时间都在中国度过,又嫁了一个中国丈夫,其实应该算做中国人的。您千万不要见外。”

张主任冰雪聪明,知道她是在调侃自己,不由脸色微红。他佯做没意识到对方话中的刀锋,继续说:

“从天力公司实验室取到的病毒样本已经做过鉴定,三家的鉴定结果都已经公布。你们是否已经得知?”

梅茵直率地说:“毫不知情。我想这些天你们是有意对我俩封锁消息吧。”张主任再次脸红了,但梅茵笑笑,很快把话头滑过去,没有让他太难为情。“这些天我们一直全心照顾孩子们,本来也无暇顾及他事。我猜,”她微笑着说,“世界上正在刮一场十二级台风,但当事人却处于平静的台风眼。”

“你的比喻很贴切,这么说,你们已经猜到了鉴定结果?”

孙景栓非常困惑地摇头:“我不知道。是什么结果?”

梅茵坦然说:“我丈夫猜不到的,我说过,他对实验室里的一切毫不知情。但我能猜得到。鉴定结果是:它们并不是变异的白痘病毒,而是天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