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上的小雪忽然弹动着,狂燥状态又发作了,梅茵忙按住她扎着针的左手。小雪喃喃地说:“妈妈,领我回家。”

说话时她没有睁眼,显然是高烧中的呓语。梅茵摸摸她的脸,心酸地说:“小雪好好养病,病好后妈妈就领你回家,好吗?”

“妈妈领我回家。不去坐牢。”

梅茵夫妇都吃了一惊。她是在呓语?但从她第二句话看来,她显然听到了、也听懂了两人刚才的谈话。俩人仔细看着小雪,她仍闭着眼,表情漠然。显然仍在昏迷中。梅茵眼眶红了,柔声重复着:

“小雪好好养病,病好后爸妈就领你回家,回到咱的家。好吗?”

薛愈领着南阳市CDC的杨科长,去天力公司那个实验室取了病毒样本。同去的还有国家CDC的张主任,有唐市长和金副市长,有WHO的松本先生,有十几个中外记者。提取样本是在众人监督下进行的,共取了三份,一份送中国科学院微生物研究所,另两份由松本先生签封,派专人直接送美国亚特兰大CDC和日内瓦的WHO进行鉴定。是张主任主动这样安排的,熟悉中国官场潜规则的人都为他捏一把汗,因为这件事很可能是一颗炸弹,这么兴师动众地去排弹,万一在公众目光中忽然爆炸,那他就惨了。但年轻的张主任坦然自若。上次非典中,中国已经吃尽了“新闻不透明”的亏,这回如果还捂着盖着,相信当天晚上就会在网络上,或某家国外大报上,出现这么一条耸人听闻的新闻:

中国军方在南阳一带秘密研制生物战剂,发生泄露,引发天花疫情!

张主任敢这样做也是有底气的,至少据他所知,中国并没有这样的秘密研究,肯定是梅茵的个人行为(他愤恨地想,这个美国女人也太胆大妄为了!)。既然如此,又有什么好遮掩的?反倒可以借WHO代表和外国记者的眼睛来报道事实的真相。三份样本送出去了,三家研究所都很慎重,三四天内没有公布结果。令人欣慰的是,所有目睹了样本提取的记者都没有急于制造新闻,而是谨慎地报道着事态的进展,或是无进展。

即使有了这个缓冲期,当五天后,三家机构同时公布鉴定结果时,仍然引发了猛烈的舆论爆炸。

孙梅夫妇早就知道会是什么鉴定结果--实验室里储存的根本不是什么白痘,而是从俄罗斯获取的天花--但在结果公布之前他们完全撇开了这件事,全力照顾小雪和其它孩子们。这些天,孤儿院疫区也做了进一步的划分,院中拉了一条隔离带,基本痊愈的孩子们由刘妈和陈妈领着,住在一个区域;这边只剩下梅小雪、梅小凯和牛牛,由梅茵夫妇照顾。刘妈她们不放心这边,老是站在隔离线那边大声喊梅院长,问小雪他们咋样了?梅茵一直劝她们放心。

今天他们听到了一个噩耗--最先报告疫情的马老先生因病重去世。他是这场疫情中唯一的牺牲者(如果不把麻脸也算做损失的话)。梅茵和孙景栓都很沉痛,马老先生是因他们而死的。纵然他俩熟知“疾病是人类不可豁免的痛苦”,但当死亡真切地砸到他们身上时,仍然有难以承受之重。马医生的死也势必加重对梅茵的量刑,但这反倒不是她关心的焦点。

自从参加义父的十字组织,她早就为这样的结局做好了准备。

小雪的病情仍未见轻,几个全副武装的医护在她身边忙碌着,屋里拉来了氧气瓶、人工呼吸器等急救设备。输氧器的水泡哔哔地响着。出疹期是天花病人传染力最强的时候,但梅茵没有任何防护,连口罩也不带,就这么着护理着小雪,帮她翻身,为她擦去脓液,把她抱到怀里。她做得坦然自若,但在几位医护的眼里,她这么“赤膊上阵”简直让人不寒而栗。他们诚心地劝梅茵加强防护,梅茵都一笑而罢。

小雪发病后的第十三天,病情终于稳定下来,体温开始下降,脓疱疹开始结痂,神志也开始恢复清醒。梅茵悬了多日的心终于放下来,在心里默诵“感谢上帝”--当然这不是那个宗教的上帝,而是大自然。她知道,虽然有医生的尽心救治,但究其根蒂,是小雪年轻的身体战胜了病毒,是天生的免疫系统救了她。这个免疫系统是大自然40亿年进化的结晶,无比的高效、精细和巧妙,是任何医学手段都望尘莫及的,尽管现代医学已经是无比巍峨壮丽的大厦了。

医护们撤走了,把病情好转的小雪留给梅茵。小雪踏踏实实睡了一个好觉,清晨她睁开眼,用清醒的目光打量着四周。太阳已经升起,一缕阳光从窗户里斜射进来,无数微尘在光柱里飞舞。屋里充溢着好闻的石炭酸的味道。窗户里嵌着一块四方的蓝天,白云悠悠地在这个四方背景上飘过。一片落叶落到窗户上,在玻璃上贴了片刻,很不情愿地缓缓滑下去。小鸟在院里的树上欢快地鸣啭着。

生命真好。她总算挣脱了死神的利爪,可以重新享受生命了。

睡在另一头的梅茵被惊醒,忙起身走过来:“小雪你醒了?”

“妈--妈。”小雪虚弱地喊一声。梅茵十天来衣不解带,这会儿显得相当憔悴,特别是,在她的一头青丝中,小雪竟然发现了几根白发。她感动地说:“妈妈你有白头发了,一定是这几天累的。”

梅茵笑着说:“早就有了,妈妈已经是48岁的人啦。小雪,你的病很快就会痊愈,现在已经结痂,等痂皮脱净,你就可以出院了。”

她想应该告诉小雪,痂皮脱落后她会变成麻子,但不要紧,现在的美容手术可以重塑她的美貌。但这个真相只能慢慢掀开,否则她会承受不住的。小雪还没意识到这一点,她的心思被另一件事占据着。她声音低微地唤道:

“妈妈。”

“怎么啦小雪?”

小雪苦恼地说:“妈妈,我在昏迷中好像听到了一个坏消息,究竟是什么,我却想不起来了。是不是有坏人要来抓你?”

梅茵顿了一下。这么说,小雪在高烧中的那句呓语并非空穴来风,她确实在昏迷中听到了自己和丈夫的谈话,而且刻印在记忆中了。她怎么会在昏迷中单单筛出与妈妈有关的话语呢,这让梅茵非常感动。与小雪分别在即,是否是永别也说不定,因而梅茵的情绪也有点失控,几乎止不住哽咽。她稳定了情绪,笑着说:

“是做恶梦吧。哪儿有什么坏人来抓我?”

小雪想想,确实也没有这种可能,难为情地笑了,放心地把脸贴到妈妈的手心。

对讲机有信号。梅茵摁下通话键:

“是奶奶?奶奶你放心吧,这儿情况很好,最后一个病人,梅小雪,也快痊愈了。”

奶奶没有回应她的话,甚至没有喊她的名字,只是问:“栓子在不在?”

“在,我去喊他。”梅茵很敏感,已经感受到了奶奶入骨的冷淡。她苦笑着摇摇头,站门口喊了两声。孙景栓跑过来,接过对讲机,他们不想让小雪听见,走到屋外接听。

“奶奶,是我。你这会儿在哪儿?”

“我听到一些消息,不放心,坐车到市里了。站岗的不让我进,说封锁还没解除,让我对着这个大手机讲话。栓子,咱家工厂被******包围啦,你知道不?”

“我知道,不是******,是民兵和武警。也是对疫区的封锁,和这边一样。”

“上边派人去厂子里,取了啥子病毒样本?”

“对,这事我知道。”

“都说梅茵在那儿研究啥子病毒,这场大祸就是她戳出来的?”

孙景栓苦笑着对妻子点点头,那意思是说:你现在已经成人民公敌了,连我也要和你划清界限啦。他说:

“奶奶,我也听说了这种说法,老实说,实验室里的事我不清楚,是梅茵直接负责的。她说是在研究白痘病毒,对人无害。”